“快点请府医,快!老夫人快不行了!”

    “你们去阴阳寮找少爷,少爷一定会有办法的!”

    “还有你,去黄龙神社请他们的宫司大人,老夫人要见他们!”

    “可是井村夫人,黄龙巫女不是在外退治妖邪还没回来吗?”有下人唯唯诺诺开口。

    “黄龙巫女不在,你就不会学会变通找个别的巫女过来吗?白衣红袴就行,老夫人现在就要见。”被称呼为井村夫人的女子扯过那名下人,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怪井村夫人这么做,毕竟他口中的老夫人现在已经双目混浊,看不太清东西了。

    周围的人都因为老夫人而忙的连轴转,阿梨站在院子里,站在这些匆忙之中,还穿着自己入睡前的蓝白浴衣,就像一尾与鱼群异色的鱼,显得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在宾馆的榻榻米上。

    对于突发状况,阿梨很无语。

    自己这个随机穿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既来之,则安之,阿梨环顾四周,开始打量这个院子。

    宅院整体不是传统的和式,中间的房子很大,精致但不奢华,院子里开辟了不少菜田,靠近屋子的地方种了爬藤类蔬菜,藤蔓缠在廊柱上,为了让它们更好的生长,甚至做了供它们乱爬的架子。

    屋子前还有一个极粗的梨树,大概一人合抱粗,枝繁叶茂,正是梨花花季,满树雪白,纯洁的花瓣扑簇簇的往下落,像落雪,阵仗极大,丝毫不输落樱。

    很明显都是院主人的杰作,只是这个风格……

    有点眼熟。

    阿梨看向屋门,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但还待验证。

    行云流水的避过匆忙的人们抬步向屋子走去,走到那个夫人的面前。

    “你是……”夫人皱眉:“我没在府里见过你。”

    “我是云游四海修行的巫女,今日察觉与贵府有缘,便过来看看。”阿梨拿出老一套行骗……啊不是,巫女的姿态,对面前看起来在府里地位不低的女人施了一礼。

    “巫女?有这么巧的事吗?你这样招摇撞骗的我可没少见啊。”

    夫人明显是不信的,阿梨也没多言,念了句她听不懂的咒语,又缓缓开口。

    “是与不是,一见便知。”

    ……

    屋子内部的设施很是简单,几个不算华丽的屏风、小几,还有……一张榻榻米。

    躺在里面的女人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两鬓已有许多白发,但阿梨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谁。

    二人跪坐于榻榻米前,女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呼唤:“老夫人,醒醒,巫女大人来看你了。”

    “……十五子大人?”老妇缓而慢的睁开眼睛,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她都做的十分艰难。

    她一点一点的扭动自己不太灵活的脖子,将脸转了过来,在看到阿梨的那一刹那,眼中迸发了惊人的生命力。

    哪怕她看不太清面前人的容貌,但她依然能准确判断出,这就是她。

    “我在。”

    阿梨看着快要枯朽的阿信,神情难过而又温和,低声回应着阿信的呼唤,就如过去每一次阿信呼唤她时一样。

    “大人……”老妇在井村夫人的帮助下坐起身,握住阿梨的手。

    阿梨含笑看着她,期待她开始这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大人还活着。”

    “大人,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个子一点没长还像个小姑娘啊。”

    阿梨的笑容消失:“……”

    努力忽视对方说她长不高,阿梨一遍遍抚摸她已经多了许多皱纹的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看起来,你这边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你老了好多,阿信。”

    井村夫人看着她们的互动,心里震惊于年轻巫女和老夫人几十年前早有牵绊,又确信了巫女确实没说谎,恭敬沉默的退出屋子,不打扰二位老友叙旧。

    阿信笑了,不甚在意:“大人,不要难过,你的祝福庇佑了我许久,我算是寿终正寝,已经是很幸运了。”

    阿梨:“可是你看起来才四五十岁,正值壮年啊。”

    阿信笑了笑,声音透着岁月沉淀的从容:“大人不用自责没有让我活的更久,我不知道你那边是怎么算的,但在我们这,四五十岁已经是长寿有福了。”

    “大人,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她要起身,阿梨扶着她起来。

    也许是真的老了,阿信的身子变得很笨重,每一步走的都极慢,阿梨也不着急,扶着她一步步慢慢走。

    在一众仆人的担忧惶恐中,她走到廊边,拉着阿梨一起坐下。

    “当年被大人捡到时,也是这么麻烦大人的。”

    “只是小事。”阿梨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麻烦的。

    “哈哈,是呢,好像无论什么不可能的事到了大人这,就会变的轻而易举呢。”阿信欢笑着,犹如当年般活泼,只是笑着笑着,就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阿梨连忙为她顺气,良久,阿信才停下咳嗽。

    “我老了不中用了,真是笑两下都费力了。”

    阿梨对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一切言语,在岁月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阿梨只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背,安静的陪她看梨花。

    “十五子大人,你看这梨花,好看吗?”

    “好看,像落雪。”

    “是吗,大人喜欢就好,有一段时间,我都快忘记您了,多亏了当年嫁过来时种的这棵梨树,不然我真的要忘记你了。”

    阿梨默然,抬手接住花瓣。

    恰巧这时,院子里又进来了一个人。

    “祖母,我回来了。”戴着黑色高帽的俊秀青年在阿信面前施礼,看了一眼阿梨,然后快速上前探查阿信的情况。

    没发现什么意外,青年松了口气。

    阿梨瞪着眼睛,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阿信。

    这才多久没见啊,你孙子都这么大了。

    “哎呀,是他们又把你叫回来了吧,真是的,又打扰你工作,祖母无事,你快些回去,你的仕途要紧,不用担心我一把老骨头。”阿信颇有慈祥长辈的模样,到给阿梨看愣了。

    青年不好说什么,只是略带歉意的看向阿梨:“祖母这些年有些糊涂了,只偶尔记得身边人,一直念叨着十五子大人,还请姑娘多担待,多陪陪她。”

    青年这是把她当成路边随意过来救场的人了。

    “无妨。”阿梨不太在意他怎么想,当年不告而别的过于突然……

    “说什么呢臭小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这可是你姨奶奶,十五子大人可是几十年前就在了,那时候你妈妈的受精卵都没出现呢,放尊重点!”阿信强调着,像是生怕阿梨被否认了一样。

    阿梨:“……”

    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没事的,我不在意,你也不用。”阿梨给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顺气,生怕她又开咳。

    有些事她也懒得解释,此次她打算陪阿信走完最后一程就离开,别的什么就更不在意了。

    青年被骂的沉默了,弯着身子站那默不作声,生怕自己又说了什么,惹了祖母不快。

    “大人,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当年只有我记得你,只有我记得你……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我在周围拼命寻找,但只有这棵梨树证明你真的存在过。”

    “我怎么能忘了您?您像神明一样给了我第二条生命,又给了我那么多,我无以为报啊,只能拼命记住你。”

    “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只能一直守在这等你,我能感觉到我们还有未尽的缘分,我一直想念着你……”

    阿信说着说着,眼泪渐渐流了出来,无力靠倒在阿梨怀中,哭着诉说这些年的思念。

    阿梨面色微微触动,但也只有一瞬。

    她抬起手在阿信面上轻轻一挥,阿信便面容安详的站在阿梨的大腿上睡着了。

    阿梨吩咐旁边呆站的青年:“愣着做甚?去拿毯子过来,也不怕你祖母冻着。”

    对他,阿梨的语气就冷漠很多了,手上轻轻拍着阿信的肩膀。

    “是、是。”青年下意识听她的话去做了。

    给阿信盖好被子,阿梨仰头望向梨花,感叹岁月无情。

    在她悠久的生命长河里,这里的经历只是弹指一挥间,没感受到时间流逝还好,只是现在看到阿信灰白的鬓发,这样的感觉十分深刻。

    阿梨觉得,她好像也苍老了。

    青年看着面前少女模样的人面色悲悯,也在廊边坐下,保持着社交距离。这个时代男女见面都要隔一层屏风的。

    “阁下也是巫女?”青年换了个称呼开口,声音不大,怕吵醒已睡的祖母,又想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打开扇子掩唇颔首:“在下安倍晴明。”

    “嗯。”阿梨无视他多余的礼数,拿下落在阿信发上的纯白花瓣,细细数着她的白发:“你还认识别的黄龙巫女?”

    她并没有对安倍晴明这个名字有什么感想,哪怕对方可能是历史上的大阴阳师。

    “是。”晴明笑的儒雅,不失礼仪:“我与黄龙大社的宫司略有交集。”

    阿梨停下数头发的动作,低垂着眸子:“这一任宫司叫什么?”她有些期待听见故人的名字。

    “这一任唤蛮,是个灵力很强的大巫女。”晴明简短回答。

    阿梨露出由衷的笑容,看来蛮也好好活着。

    手上的动作转而捡地上还算完整的残花,准备编个花环。

    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晴明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哪怕表面不显,对方身上有很浓烈的岁月痕迹,而且体冒金光,力量充盈,像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而且……

    为什么她身上有异时空的能量残余?

    在晴明眼中,少女满身的金光上漂浮着暗红色的碎屑,像被什么污染了,但污染的力量并不能抵抗她的力量,在污染少女的同时,它也在被少女的力量净化蚕食。

    有趣。

    晴明一收扇子,起身准备离去:“那在下就回阴阳寮了,祖母就劳烦阁下照顾了。”

    阿梨皱眉:“你不多陪陪她吗?”

    “阿信如果醒来看见你,会很高兴的。”

    阿梨对这个青年的感官下降了不少,阿信明显已经时日无多了,作为子孙,不多陪陪老人最后一程,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青年也很是无奈,用扇柄抵着脑袋:“我也想,但祖母每次都会赶着我去,我硬要留还会挨打。”

    “而且比起见我,祖母更想见你吧。”青年背过身,声音越来越低,迈步向门外走去。

    阿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这祖孙俩都有点别扭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她倒也能理解阿信的心态,老一辈人大多不想因为自己的事麻烦子女,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子女请假回来陪伴而感到愧疚,觉得因为自己没用才拖累了孩子们。

    只是想念不是假的,哪怕再怎么不想麻烦孩子,心里还是会期盼孩子回来看看自己的。

    越老,越害怕孤独。

    阿梨看这偌大的宅院就阿信一个老太太住着。寂寥啊……

    傍晚时分,阿信才悠悠醒来,感觉自己身体十分舒服。

    “大人又对我用术法了吧?”阿信感受着自己难得轻快的身体,反而嗔怪阿梨:“我一把老骨头了,对我用这些力量做甚啊?浪费。”

    阿梨无语了一会,把编好的花环套她头上:“你对你孙子这样就算了,我可不吃你这套,我闲,有的是力量,这算什么。”

    阿信的身体确实快到油尽灯枯了,她在怎么注入验力都是没用的,只能缓解她死亡过程的痛苦。

    阿梨又给她施了个轻身咒:“我在,你状态要好,不然让我多没劲啊。”

    “总不能你躺里头,我坐着,我们俩干瞪眼吧。”

    “大人真是……”阿信无话可说,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不好,如果一直病恹恹的也只会扫兴,对阿梨为她减轻苦痛的行为也不说什么了。

    她不想在最后的时光里还看见大人落寞的眼神。

    用完晚饭后,二人结伴在院里散步,聊着天上的星星,聊着过去的趣事。

    “对了,夜叉丸怎么样了?”阿梨突然开口,把阿信问的猝不及防。

    见对方突然变了脸色,阿梨心中的另一个猜想得到了验证。

    “夜叉丸……”

    “夜叉丸不见了。”

    阿信艰难发声:“他在大人消失后到处找你,最后也失踪了。”

    她当时也派人去找了,可是不便利的交通还有危险的地貌环境都是阻碍,她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放弃。

    阿信小心观察着阿梨的面色,生怕她会悲伤,最后只听见大人清冷的声音。

    “找不到就算了。”

    “你尽力了,阿信,谢谢你之前的坚持。”阿梨尽力安慰着愧疚的阿信,世事无常,诸法无用。

    难怪她到这里这么久都没有感应到夜叉丸。

    唉。

    阿梨不打算去找,和之前阿信放弃寻找的理由一样。

    这个时代可是一条稍微湍急的河就可以让一对恋人永远无法见面的,在这个讯息不发达的时代,她又能去哪里寻找呢?

    而且她能感觉自己呆不久。

    阿梨教给夜叉丸的生存技能不少,他一个阿尔塔纳总不能在外头被自己饿死吧?那可就太可笑了。

    二人又在月下说了好一通话,阿信抬头望着星星,感叹道:“老了,真的不中用了,都看不清月亮了。”

    阿梨看了看她,在阿信的惊呼中用风托起她,带她来到屋顶,拉着她坐在屋脊上。

    “现在呢?有没有看清一点?”

    “哈哈,谢谢大人。”阿信没说自己看见,也没说自己不能看见,只是抬着头,望着那模糊的月亮追忆。

    “还记得初遇大人那年,我还很年轻,大人也是这样带我们在屋顶上看巨鲸呢,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景色,这么些年,我还会梦到那一夜。”

    “大人,等我死了,可以请你亲手把我埋回神社吗?”

    “那里是我新生命的开始,我想在那里结束。”

    阿梨无言,只无声的望着她。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好。”

    “时间不早了,大人,我们回去休息吧。”老太太一点也没有愁绪,拉着阿梨的手迫不及待的想回屋:“今晚我们俩一起睡,我还想和大人说说话。”

    这次可没有夜叉丸打扰了。

    “好。”阿梨无奈失笑,任由着阿信拉着自己,乘着风安稳落到地上。

    一夜安睡,就是阿信压在自己胸口的胳膊让她有点呼吸困难。

    只是一大早府里就不太安稳,院子外面有打斗的声音,还冒着各种颜色的光。

    阿梨嘱咐过来侍奉的井村夫人好好照顾阿信,就一个人出去探查是出了什么事。

    远远望去,能看见前厅里身着蓝白狩衣头戴黑色高帽的两名英俊青年正在斗法,召唤出自己的各类式神,使出五花八门的阵法往对方身上招呼。

    阿梨看着他们身边的式神,流出了羡慕的口水。

    阿梨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式神,有可爱如猫的,有身姿威武杀气腾腾的。

    好多式神,他们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有那么多式神愿意被他们驱使?自己长的也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吧?力量也不比他们差,为什么没有式神愿意和自己签订契约啊?

    阿梨又走近两步。

    “好恐怖的力量!”

    “呜呜,是,是死神来了吗?”

    “好害怕,好害怕!”

    察觉到她的靠近,青年的式神们都同时停下了动作,纷纷扬扬的缩回了自家主人的召唤空间里,只有几个大妖还勉强站在那,没有像那些承担辅助工作的弱小式神一样缩回去。

    阿梨面无表情:“……”

    又被式神讨厌了,心痛。

    两位青年阴阳师明显也注意到自家式神的异状了,看向站在前厅门口的阿梨。

    “你……”晴明刚想说什么,就被自己的好友兼对手打断。

    “好面生的姑娘,好强的气息。”陌生青年并不在意少女的冷面,直面阿梨走去,围着她打量:“不过姑娘把我的式神都吓跑了,害的我和晴明难得的斗法都泡汤了,打算怎么赔偿我?”

    阿梨懒得理他,眼神投向晴明,示意他解决。

    晴明满头是汗:“道满,这位是祖母的座上宾,休要冒犯。”

    道满这轻佻的语气,阿梨要是生气追究的话,到时候会变成祖母追究他。而且这次本就是道满主动找上门来斗法的,无论怎么算,最后被讨伐的都不该是自己。

    “喂喂,晴明,你府上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不叫我,让我认识一下怎么了。”道满丝毫没有警觉,展开扇子颇为雅痞的扇了扇,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女:“姑娘不要这么冷漠嘛,可否告知我芳名?”

    他向来是情场高手,不俗的外表和贵公子的身份就足以让无数少女倾倒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自信,觉得面前的少女也可以轻易拿下。

    是下一秒他就诡异的僵在脸上,直直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聒噪。”

    看着被她手刀劈晕的道满,少女拍了拍手,看向晴明,明知故问:“给你添麻烦了,晴明,你不会怪我的吧?”又低头看了看双眼翻白的道满,一脸无辜:“道满也不会怪我的吧?”

    感觉脖子也开始幻痛的晴明:“……不会。”

    你老动作那么快,我哪敢说呀。

    万一我也被劈了怎么办?

    这么想着,晴明有些幸灾乐祸,道满活该被劈,对谁都这样轻挑,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看,这不就遭报应了。

    阿梨对晴明的上道露出满意的笑容。

    果然,式神什么都是虚的,只要动作够快,没有式神也可以薄纱。

    阿梨只能这样安慰得不到式神青睐的自己。

    呜呜——

    阿梨回到阿信身边就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一点都不讨厌,对吧?”

    阿信对她的突然发问有些懵,但她很乐意被阿梨需要,捧着她的脸温声道:“对,十五子大人是这世上我最喜爱的人,是最可爱、最美丽的大人。”

    阿信的声音经过岁月的洗礼并没有变得粗哑,反而经过沉淀更加从容磁性,充满了力量。

    “呜呜,阿信。”阿梨抱住阿信的身体,将脸埋进她怀里。

    远远望去,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她们才是一对亲祖孙。

    刚来准备为好友道歉却看到这一幕的晴明:“……”

    谢谢,我不该在这,我应该在土里。

    最后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阿梨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阿信身子已经衰竭到只能卧榻不起了,长久的陷入沉睡,也难以进食,只能吃些汤水。阿梨只有在她清醒时才能与她说两句话。后面,阿信说不出话了,只能颤动着僵硬的嘴唇发出几个模糊的气音。

    夜晚了,屋子里亮起烛火,被罩在四四方方画着家纹的小灯罩里,映着满室昏黄的光。

    屋子里没其他人,井村夫人只在门前等待传召。

    阿梨端坐于阿信榻前,握着她枯瘦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

    她记得,一周前阿信还兴冲冲的在院子里的菜田用这双手收菜、松土,把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捧到她面前,眼睛里都是收获的满足。

    “晴……明……”无法动弹的阿信无声的呼唤着自己的孙子。

    和讨厌她种菜、觉得她同最低等的贱民一样种菜是不雅的儿子不同,她的孙子并不讨厌她的行为,还会觉得她种的菜好吃。

    所以在这种临终的时刻,她第一个相见的是孙子。

    “我就让井村夫人去叫他。”阿梨立刻起身,小跑到门口拜托井村夫人。

    晴明此时也在家中,很快就跟着井村夫人来到阿信的宅院,穿过门扉屏风快步走到阿信榻前,握住只能勉强抬起眼皮的祖母。

    “祖母,我来了。”

    “……晴明啊。”阿信缓缓移动着脑袋,终于看见自己的孙子:“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我在的,我在的祖母……”青年此刻的身躯竟有些佝偻,哑着嗓子努力回应着祖母。

    “安心走自己的路吧……不用在意你那无用又急功近利的父亲。”

    “你应该,是自由的……”

    “不用在意自己的出生,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

    “安心的向前走吧,我这个老东西,以后再也不会拖累你了。”

    晴明弓着腰,将脸贴在祖母枯朽的手上:“祖母从来不是晴明的累赘,祖母是晴明的光,会一直照耀着我的。”

    阿梨听到这里,也很是感慨。

    阿信的儿子并没有继承她的勤劳刻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账,阿信的丈夫就是被无能而又自命不凡的儿子气死的,这个混账一官半职都没有混到,家里一直都靠着阿信撑着。

    后来在外面鬼混的他让一个吉原游女怀孕了,无法一个人抚育孩子的游女出逃吉原找上门,他迫不得已把母子留下了,又用了手段将游女害死,只剩下了孩子。

    就是晴明。

    他对年幼的晴明不管不顾,只把他丢在宅子里自生自灭,自己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后是阿信看不过去将晴明带在身边照顾,抚育他长大。

    晴明很早就展露出自己阴阳师的天赋,而他的父亲在许多年之后才发现儿子有这样天赋,试图用晴明的天赋爬上更高的位置,给晴明编织了一个神话身份——白狐之子。

    只是他往上爬的目的没有得逞,在儿子的反抗下大受打击,现在还在外头玩乐消愁,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样。

    阿信又睡了过去,她这些天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晴明还握着祖母的手,余光瞥见阿梨一手抵着阿信的额头,不知道在输送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晴明猛地握住阿梨手腕,却没有拽动。

    阿梨平淡无波,继续输验力:“能缓解她痛苦的东西。”

    晴明缓缓松开手,看着她的目光复杂。

    面前的少女他看不出真身,对方不是妖,但是拥有这样不知名的磅礴力量,又不像人。

    人是压不住这股力量的,如果想强行夺取的话,会爆体而亡。

    而且他作为一个成年男性,居然掰不动面前少女的手。

    晴明问出这么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东西?”

    阿梨给了他一个暴栗,仗着阿信睡着了一点也不遮掩自己对他的不满:“放尊重点,阿信希望你好好活着,但我可不会那么认为。”

    “我可不介意在你的生活里添点困难。”

    晴明:“……”

    心里暗自腹诽,老东西脾气真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和你一样,都是人。”阿梨漫不经心的玩着阿信的头发。

    就是自愈能力强了点,力量勉强能倒拔垂杨柳,有些地方和普通人稍微不一样,但阿梨依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比普通人稍微有点不正常的普通人。

    晴明沉默了。

    这种话如果他信,那明天就能去阴阳寮辞职了。

    接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闭目凝神,安静的守着沉睡的阿信。

    夜半时分,阿信又醒了一次,呼唤着阿梨,复述着前些日子和阿梨在屋脊上的谈话,阿梨只一一应着,顺着她。

    “……还记得初遇大人那年,我还很年轻,大人也是这样带我们在屋顶上看巨鲸呢。”

    “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景色,这么些年,我还会梦到那一夜。”

    阿梨一手虚握,在她耳边神秘的笑:“那你现在想看吗?”

    阿信混浊又难以睁开的眼睛仿佛被这句话注入了力量一般,睁的大大的,满是希冀,像个小孩子一般。

    “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阿梨小心抱起她,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像对待一件珍宝。

    只有真的抱起她,阿梨才能真正感觉到,阿信一直都觉得十分沉重的身体其实很轻,只剩硌人的骨架了。

    “你要带祖母去哪?”晴明不放心道。

    “去见她想见的风景。”

    阿梨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的抱着阿信往外走。

    “你要是想跟,就跟着吧。”

    “我要去找一座山。”

    晚风温和的托着她们,带着她们往远方飞去。

    晚风又那么温柔,一点也舍不得侵袭老妇虚弱的身体,只偶尔拨动两下她面颊的发,痒痒的,提醒她不要睡死。

    但她还是睡过去了。

    ……

    凭着久远的记忆和感觉,阿梨找到了黄龙神社,在神社地界里最高的山上等待阿信醒来,没多久,晴明也赶了过来,将衣袍盖在祖母的身上。

    “你对这里很熟。”晴明语气肯定。

    “嗯。”阿梨没有隐瞒:“具体我也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你们感觉只过去了四五十年,但我感觉就像过去了百年一样。”

    晴明:“……什么?”

    他怎么感觉自己开始听不懂了?

    阿梨在虚空指了个方向:“一开始我是在那边捡到他们的。”

    “后来挑了个风水宝地建了个神社,为了承接老师们的衣钵,我便将神社冠以黄龙之名。”阿梨指了指俯瞰只有拳头大小的建筑:“就是这里。”

    “我教授现任宫司阴阳术、巫术还有梳理龙脉的办法,不过阴阳术还没教完,我就不得不离开了。”

    晴明疑惑:“为什么要离开?怎么看,以你的能力都能在这里生活的很不错啊。”

    “为了回家。”阿梨一手扶着怀里的阿信,一手托腮,突然抬眸和晴明对视。

    “于你们而言,我只会是过客。”

    “……”晴明不语。

    好了,又听不懂了。

    面前之人说的越多,他的疑问也就越多,原本只是想追究个答案,现在却连问题是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还是放弃对她的好奇吧,这人就像一团乱线,疑问只会像结节一样越来越多,你怎么知道抽这根丝就不会打结呢?

    “大人……”阿信醒了,第一时间环望四周。

    “星辰巨鲸呢?”

    阿梨弯唇,手势一变:“来了。”

    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容不迫的游走到他们的身边。

    阿梨召唤了星辰巨鲸,让它与靠在她怀里的阿信互动。

    和几十年前一样,巨鲸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心,身上不断逸散的星子落在他们身上,又消失不见。

    晴明惊叹的看着这一幕,开始背诵自己在古籍的见闻:“平安京阴阳寮往录有记载,四十九年前,夜,有巨灵出没,其身形浩瀚,如海中巨鲸,体聚万千星子,绝美威严,凡世间者皆心生敬畏,上至现人神,下至奴隶,无不俯首叩拜,齐呼天照大神福泽世间遂降神迹。”

    “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吗。”晴明也有些痴迷的看着巨鲸。

    阿梨没说话,对于天皇觉得这个巨鲸是神降她都无所谓。

    巨鲸的力量幻成的星子慢慢落下,它的身影在变淡。

    哪怕浩瀚如它,也无法长存。

    “大人不开心吗?”阿信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将目光从距今转移到她的身上,有些担忧。

    “……我没事。”看着这样的阿信,阿梨弯起唇角理了理她的发。

    她能感知到阿信的生命力在流逝。

    闻言,阿信无力的仰起脸,真诚的笑了:“大人,谢谢你。”

    “……”阿梨无言。

    “……我会将这份宝贵的记忆带入灵魂……永远不忘。”

    “大人,我好开心……”

    “大人,我好幸福……”

    “大人,不要难过……”

    “大人,谢谢你……”

    怀中人的声音缓慢,越来越小,直到微弱难闻。

    最后,连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

    阿梨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又渐渐松开。

    调整了几下呼吸,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刚刚有个生命。

    在她的怀中流逝了。

    她抓不住。

    阿梨将她放下,让她保持平躺的姿势,为她整理了一下遗容。

    身体明明还有温度。

    “你也不要难过。”阿梨轻声道,不知道是对谁说。

    青年无言,躺在地上失去生命的身体无言,没人回应她。

    阿梨开始在山顶徒手挖坑,晴明默不作声的过来帮忙,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挖坑。

    挖好,晴明将自己的祖母抱起,放进坑里,再一点点盖上土。

    阿梨看着昔年熟悉的面容逐渐被掩盖,直至完全淹没在泥土里,在被立上碑。

    晴明垂眸看着新起的坟,里面埋着他的至亲。

    “为什么要把祖母埋在这。”

    “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神社。”

    阿梨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东方,目光悠远。

    ……

    少女是被宿醉难受醒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模糊的下巴。

    过了一会,视线变得清明,阿梨看清楚那个下巴是爸爸,眼珠子转动,阿梨发现自己枕着他的腿。

    好久没见了,想念。

    土方是被胳膊处的动静叫醒的,低头就看见躺在他腿上的女儿抱着自己胳膊,用小臂遮着自己的眼睛。看的他有些哭笑不得,有时候孩子的一些行为就是有你不能理解的稀奇古怪。

    “醒了就起来吧。”土方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想起。”阿梨依然抱着土方的小臂,不把它从自己的眼睛上拿下来。

    难得见女儿任性的模样,土方干脆把她捞起来放地上站好,拍拍她的衣摆:“那可不行,难得的休假时间,怎么能浪费呢?去找松阳出去玩吧。”

    “宿醉,难受。”阿梨有些不情愿。

    “你也知道难受啊,那以后就不要乱喝东西了。”想到她是误喝的,土方轻轻弹了一下她脑门:“你怎么知道易拉罐里的就一定是果汁呢?”

    他没提昨晚的鸡飞狗跳,将军不记得了,今天一大早就开开心心的去玩股间飘了。

    熟悉的声音,让阿梨突然想哭,没忍住,就真的哭出来了。

    “欸?不是,爸爸没想责怪你……”土方以为自己刚刚的语气太凶了:“哎呀,崽,你别哭啊,以后不说你了。”

    “我只是宿醉难受,呜……”阿梨抱着土方的胳膊,眼泪鼻涕都往上糊。

    嗯,不是太难过了,是宿醉真的难受。

    “唉,我去给你倒茶醒酒。”土方无奈。

    他不知道阿梨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委屈的情绪,也只能努力安抚了。

    “好。”阿梨就默默跟着,宿醉让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像个背后灵。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又吃了一整瓶蛋黄酱,阿梨感觉舒服多了。

    还是回家好,有爸爸的膝枕,有爸爸倒的茶,还有蛋黄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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