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已过。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燕王同几个世家子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算是把上巳节过了。待马球赛打完,即刻痛痛快快的沐浴一场,年前所有的抑郁似乎都随着汗水洒在地上,燕王整个人精神不少,心情也跟着清朗起来。

    四月的公事与节日都少,燕王居家不出。只有清明时约上在吏部任职的雁荡旧部,一同到城北的醇山衣冠冢前祭奠这些年为北齐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除此外,再无大事。

    日如流水,春燕衔泥过,已然初夏至。

    “这个月除月银与日常修补外,南棠还拿着单子请府丁采购一盒秋林苑的八种富贵点心、三两干桂花、一捆荷叶、一包蜜枣、一斤面粉、半斤冰糖、半斤厚猪油……”

    权管家拿着账目站在条桌前,一项项报给燕王听。燕王听完有些好笑:“她要这些干什么?东院准备自己开火做饭?”

    燕王自从鸿胪寺办理完厥突诸事后,一直住在王府里。燕王妃的禁足早都解除,但南君意仍旧守着东院不出。她管花房要了些树苗、鲜花之类的东西自己摆弄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将光秃秃的东院装饰一新。最近又开始拉单子要些吃食材料。

    两人同住一处,见面次数却不多。南君意不出东院,燕王也不去。他们便只在每日共进晚餐时才得见。南君意话少,饭量更少。每每碗中的米饭山都只被她挖掉山尖便作罢。燕王开始以为她是妆模作样的拘谨,日子长了便知这人饭量就是这样小。

    权管家答道:“娘娘前两月就吩咐小老儿把东院的小厨房收拾出来,上月和您报过,已顺着娘娘的意思添上蒸屉、锅碗之类的什物。又按您吩咐,只给竹刀,锋利且能伤人的都不给。这个月看这单子里的东西,像是要做点心和馃子,若要独自开火,东西还得更多。”

    燕王想起平日晚上南君意在八仙桌前垂头扒饭的模样,脸上没来由的起了些笑:“进厨房就要有火。无论碳还是柴枝都要着专人看着,只要不闹出事情就随她去。”

    权管家应下,手中账册翻过一页,接着说:“剩下的就是买了些书。”

    “念。”

    “《风尘三侠录》、《江湖谈玄引》、《江源食谱》……还有一卷《剑南诗稿》。”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燕王仍笑,眼睛里则闪着意味不明的精光,“再给她一册《南堂二主词》,她还能想着故国是好事,不过也得让她读读那些绵软之君的词,看看故土是如何在这些人手里沦丧的才好。”

    燕王左右看看,见这荒废许久的宅子里虽然因他的入住有了点生气,但的确少了些书。如此想着边从桌后站起身,招呼侍卫方正要一同去书局转转。

    权管家跟在他身后,说了书局的位置,又说了些别的。燕王一一吩咐,待到马厩前,才说:“以后太过细小的事情不必报本王,分寸你懂的。另外,小满日晋国侯府有诗会雅集,她既然喜欢读诗,就让她同本王一道去。”

    雨过晴明,小满前夜下了点细雨,到清晨只剩空气中的一点湿气,昭示雨水曾来过。

    南君意难得出府,于是着意打扮一番。她一张脸仍然素净如初,樱唇不点唇脂也带着浅色的红。乌亮如锦缎的发上插一只样式极简单的步摇,其他部分只用寻常可见的通草绒花作装饰。

    燕王妃的着意妆饰,功夫都花在衣服上。白的交领衫子配枫叶红的三裥裙,衬得整个人清亮水润,像是将春夏之际的稚嫩穿在身上。腰间垂着翠色云蝠纹香囊和一块不大的仿古蟠螭白玉环。香囊里面似有花叶,她坐定后燕王就闻到一阵清幽的雨露花香。

    燕王瞧见南君意手上拿着个两层的方食盒,便问:“带的是什么?”

    “回王爷,这是给晋国候幺女带的糕点。”南君意把食盒放在腿上抱着,“破城前我曾在晋国侯府寄住小半年。尚小姐很喜欢我做的点心。”

    南君意说话时长的眼睫忽闪而动,让人联想起印在地上的树荫,瞧见就想走进去坐下休憩。她脸上因期待染着一点微红,说起自己的手帕交连眼睛里都跟着明亮。

    燕王想起那日管家向他报的东院单子,不禁问:“送你的二后主词可读了?”

    南君意垂眉:“读了些,词境太好,不像君王心绪。”

    “如何才算君王心绪?”

    南君意用陆游的诗做回答:“陆放翁一介文官,有‘铁马冰河入梦来’之壮志。虽然事业未竟,但也比后主那些伤春悲秋来的更似帝王心。”

    马车行在路上,暖风从窗外吹进来,撩得燕王发醉。他说:“陆放翁除当过一点日子的军尉之外再无作为,诗中再有沙场之风又有何用?后主再不济也曾经是一国主君。怨词写来给后辈看可以省人、诫人,这是你没看到的。”

    南君意想了想,竟然俯身将头抵在食盒的木把手上,极严肃的说:“从前我未读过二主词,只知道他忧困,不知道是为谁而困。如果困他的人想让他死,他发不发幽怨之语都会死,为何不鼓足壮志,多发忠勇之语呢?”

    “毕竟凤孙龙子,有阴谋与长恨都是人之常情,谁能甘心看着江山拱手让人呢?他当初若真有过匡扶社稷之心,要么战死沙场、要么与国同殉。总归不至于做阶下囚。”

    燕王忽然放缓语气,一字一顿,“李后主的幽怨长恨,你最能感同身受。”

    南君意腰间垂着的蟠螭玉环忽发出“叮”的脆响。南君意像给这金玉声叫醒了一般,坐起来不再瞧燕王:“王爷这问题太深,我可想不到。”

    燕王瞧南君意脊背挺直,便知她窘迫。可越这样,他就越想让她更窘迫:“你也是凤孙龙子,既然爱读这样诗词,就从没想过这些大事么?”

    南君意的脊背果然不出所料的又绷紧几分。有了上次手腕受伤的教训,南君意不敢顶撞燕王。她长出一口气,把食盒抱的更紧,再不肯多说一句。

    燕王心情颇佳,看南君意像看一只毛茸茸的白兔,现下只想上手拆了她头上的钗环,令她在慌乱里青丝委地不住求他才觉得过瘾。

    燕王刚张嘴想继续逗,晋国侯府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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