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楚然的鬓角黑亮如墨,笑得亲切可人。百姓都知道他是勇猛无敌的飞将军,可很少人知道他常因胸前的贯穿伤,疼得在午夜醒来,直至枯坐到天明。

    每到这种时候,慕楚然都会想到段芙儿。想着段芙儿的笑,慢慢也就不再痛了。待到天亮后,慕楚然便决定与段家退婚。

    南君意不忍道:“何故名门之女,婚嫁皆不得自由。”

    南君意自己如此、尚淼淼也被家里押着与贵子婚配。连那声震四方的霍灵,亦为家国,与燕王生离。现如今,又多了段芙儿。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天下最可怜的便是高门贵女。”慕楚然反问,“太子和燕王能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南王世子若真心爱护容德音,怎会让她在孕中不远万里回北都这龙潭虎穴中来?容德音的父亲是秦国侯啊!”

    南君意敛目说:“魏国侯沉迷修道,先太子妃又是顶好的人。我以为芙儿可以有更多选择,是我太天真。”

    慕楚然仰面看天空聚散合离的云,只说:“世道这么乱,老天却偏让咱们生在富贵窝里做人上人,有些事就别强求。”

    风起日落,黄昏加重万物的哀色。

    南君意叹道:“这天气恐怕要落雨,我们回去吧。”

    慕楚然点点头:“袁融,吹哨!”

    袁融得令,上前一步,以手为器,一声长哨,响彻草原。

    风声萧萧、绿草如浪。哨声并未引来任何回应。袁融鼓起胸腔,再次吹起口哨。这一次,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慕楚然快速从地上跳起来,他吹的口哨比袁融音量更高、时间更长。但哨声落下,依旧没有回应。

    南君意不解其意:“你们在做什么?”

    慕楚然皱眉不语。袁融上前解释说:“回娘娘,围场的马经过训练后能听懂哨声。可是将军与小臣的哨声,没有召回小马。”

    南君意惊道:“没有召回是什么意思?小马不听命了吗?”

    袁融说:“小马是专为贵重女眷准备的骑具,训练极为严格。哨声高于一切口令,小马只要能听到,定会做出反应。”

    南君意急急问:“那如今是何情形?为何没有回应?”

    袁融未曾遇到这种情况,看向慕楚然。慕楚然脸色漆黑,再次吹起长哨。袁融见此,也在其后吹响哨声。

    长哨盘旋在黄昏之中,回应他们的始终只有空旷的草场与萋萋芳草。

    慕楚然沉声说:“马上就要天黑,我要赶快将芙儿找回来。”

    南君意点点头:“将军先去,我同袁融一同回去就好。”

    慕楚然手握成拳,低头看着南君意:“阿恒让我看顾你……”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已走到距营地三四里的地方。如今天已擦黑,南君意就算跑着回去,也将行一段夜路。

    草原的黑夜,是极危险的。

    “你还要回去骑马,一来一去需要时间。如今天要黑了,找到芙儿更重要。”南君意拉住慕楚然的衣袖,“将军放心,这里离营地不远,再说还有袁侍卫陪着,并不危险。等见到王爷,我会同他讲明来龙去脉。你放心。”

    袁融亦躬身道:“将军放心,袁融定将娘娘安全护送回营地。”

    慕楚然听闻不再多言,展开轻功,极快消失在夕阳深处。

    南君意朝慕楚然消失的方向站着,袁融站在她背后轻声说:“公主放心,鹿鸣围场离驻马堡不远,那里安札有北齐军。整个猎北草原十分安全,段小姐定是因迷路一时难归。”

    南君意望一眼袁融,再次将目光放远:“但愿如此,咱们赶快回去吧。”

    袁融弯腰拱手:“天色将暗,公主随小臣沿桑吉河河道走,安全且不容易迷失方向。”

    南君意没有动:“袁侍卫,你一直在鹿鸣围场当值么?”

    “小臣在许多地方当过值。宫城护卫、巡城营的士官、醇山卫臣都做过。在这鹿鸣围场当护卫,算来刚满两个月。”袁融轻声说,“公主,咱们快些回去吧。”

    南君意依然没动:“在这之前,我与袁侍卫从未见过。你何故称我为公主?”

    袁融语调稀松平常:“您是陛下封的嘉柔镇国公主,小臣如此称呼不算僭越冒犯。”

    除了前朝旧臣与亲近之人,北齐朝中几乎无人称南君意为公主。袁融在旁人面前称她“娘娘”,背后却喊她“公主”。这实在令人起疑。

    “若说没见过,其实也是见过的。”袁融垂手而立,规矩地站着,“小臣从前在宫城当差,听闻公主常以银钱救济宫人。受过恩惠的宫人没别的法子报恩,便塑了您的长生吉牌,放在住处供奉。”

    因为此事,南君意还被皇后宫中的管教婆子罚过。说她是故意用银钱收买人心:“设立牌位并非我所愿,那些宫人也责罚过。袁侍卫莫要再提。”

    “小臣并非故意提起,只是从这些事里知道您心善。如此,小臣冲撞容大奶奶时,便喊了一句‘公主救我’。没想到,您竟真的愿意为小臣出头。”

    南君意将信将疑:“若那声‘公主’没法保你,又当如何呢?”

    “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小臣本是必死无疑的。”袁融顺势跪下,给南君意磕头,“袁融谢公主救命之恩!”

    南君意仍不敢全信他,她并不上前,只说,“袁侍卫,你很机灵。”

    袁融挠挠头,羞赧地笑:“小臣确有些小聪明在身上,否则也活不到现在。”

    南君意不欲纠缠这些:“那好,现在你听我的。我们不走河边,跟着慕将军的方向回营地。”

    袁融皱眉:“公主,太阳马上就没了。咱们顺着慕将军的方向走,未必能回到营地。”

    “你什么意思?”

    “草原一马平川,没有标志物。白日行路看太阳,晚上看北极星。可公主,今夜云层如此厚重,星星定然看不到了。没有标志物,我们连直线都走不出。到时定会迷路。”

    在无星也无火把的草原上行路,是名副其实的两眼一抹黑。

    袁融温声说:“桑吉河不会被乌云遮蔽。咱们顺着河道走,虽要绕些弯路,但会是最稳妥的法子。”

    南君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说:“你走前面,我跟着你。”

    袁融称是,走出两步后忽然回头说:“河滩曲折难行,天完全黑下来后,公主可拽住我的腰带或刀鞘。这样您走在后面也会很安全。”

    南君意点点头,暗淡的夕阳里仍与袁融保持着距离。

    余晖漫洒,桑吉河水波光粼粼,不知疲倦地翻涌奔流。

    岸边的两个人走得很快。袁融走一段路便回头瞧一眼身后的南君意,见她裙摆被河水洇湿,便放慢脚步问:“公主,可要休息一会儿?”

    南君意双颊透粉,有些喘:“不必。”

    “公主往里侧站些,小心湿了鞋袜。会着凉的。”说罢,他再次加快了脚程。

    两人欲与夕阳赛跑,但终归没能追上太阳落山的速度。南君意的体力亦在此时到达极限。

    “公主,休息会儿吧。”

    “不……”

    这次袁融没有服从南君意的指示,立在河边不肯再走。

    他走到河边,用自己的牛皮壶装上水奉到南君意面前:“公主饮些吧。若是嫌脏,小臣倒在您手上。”

    南君意口渴却没有喝,她将手捧成碗状,尽数泼在脸上,以保持清醒。

    袁融边倒水边解释:“河边危险,酒壶盛水既可防止您误入河中,最大限度保证安全。等回去小臣便把这酒壶扔了,绝不让您为难。”

    “一只酒壶而已,你留着便是。”

    袁融道:“男女大防,多少只眼睛盯着。别看只是一只酒壶,也能伤人名声。”

    南君意散掉手中的水:“袁侍卫,你的心思太过纤细多余。”

    “不瞒公主,小臣与心爱之人就是因为一只酒壶结缘的。”袁融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我同她本是一面之缘,因拿错她兄长的酒壶而争起来。当时她对我说‘男女大防’这套理论时,我也笑她古板呢。”

    南君意顺势道:“你既也觉得古板,何故又用这些来劝我?”

    袁融温声说:“从前她常同我念叨,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本就艰辛,我们做男子的理应处处体谅。后来时日多了,我觉得她这并非古板,而是以己度人。”

    “你心爱之人,是个细心且勇敢的姑娘。”

    袁融不掩笑容:“其实她泼辣得很。包括她父亲和兄长在内,两家人全都怕她。”

    南君意感慨道:“她胆大泼辣,你稳重细心。你们很相配。”

    “是啊,我也这样以为。”袁融的笑容留在脸上,声音却放得很低,“可惜她死了,死在北都攻城战的内乱里。”

    南君意的心怦然一跳。

    袁融自顾自地说:“那时我们已经定亲,因着北齐军队的步步逼近,我们打算先逃出城,再拜堂成亲。可攻城战来得太快,我们不及逃跑,两边就打起来。我们两家跑散了,等我再找到她时,她一家人六口,包括看门的老狗在内,全被砍得面目全非。”

    “是谁做的?”

    “雁荡军、守城的姚家军,亦或是趁乱打劫的匪、高门护主的家丁。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总之她死了。”

    袁融扬起脸,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殆尽:“公主退后做什么,我并没有说我爱人的死,与你有关。”

    南君意面上不露急色,仍慢慢后退:“那我们继续走吧。”

    “公主刚刚说自己从未杀过人,不明白为何有这么多人怨恨你。小臣这里有个答案,能为公主解惑。”

    袁融靠近南君意,声音仍然很温吞:“你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但很多人都因为你和你的族人而死。所以,我们便将这血仇挂在你身上,只求令无辜惨死的生灵安息。”

    南君意不再后退,她直视袁融问:“这是你要杀我的原因么?”

    袁融呼出一口气,很是平静:“本来是的。可是公主救我于危难,我不该杀你。可是我听到那位大人家中的事,还是觉得你该死。”

    南君意颤声问:“他是谁?”

    袁融不回答,只是笑说:“慕将军的乌鸦嘴可真灵验,公主还记得么,他刚才祝福你长命百岁呢。”

    “救命!!救命!!”

    袁融将南君意推倒在地,悄声说:“公主没有饮水,现下哑着嗓子,怎能叫来人呢?”

    南君意坐在地上试图退到河中:“此处离营地很近,稍有动静就会引来护卫。袁侍卫,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法逃出生天。”

    “你果然长居宫中久了,连方向都无法辨明。”袁融并不急着动手,“桑吉河由北向南奔流,顺着流向走,离营地越近。反之越远。咱们一直逆着流向走,加上公主您始终不肯休息,现在已快走出鹿鸣围场了。”

    天色如墨,河水嘶吼。冷风刮来阴冷的风。

    南君意没有再呼救,她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袁融的眼睛:“你杀了我,无辜的人也不能死而复生。”

    袁融依旧不答。他抽出佩刀,温柔道:“公主别担心,我一击致命,疼不了多久。你死后,我会自尽来报你的救命之恩。”

    明明晃晃的阔刀,映出河水的波光。袁融的侧脸隐在黑暗中,本应挥下的刀,忽地挡在自己胸前。

    “镗”声呼啸而逝,刀身堪堪格开箭矢,瞬间已被大箭折断。

    南君意睁开眼睛,只能听到箭羽飞过之声,却不见射箭之人。袁融持断刀寡不敌众,身重数箭后,跪地倒下。

    “不好。”袁融用断刀撑住身体,嘴角有血,“有敌人。”

    南君意心跳如鼓,僵硬地朝大箭射来的方向望。几个壮硕的身影蹚过桑吉河朝二人走来。

    那些人边走边用厥突语说:“儿郎们,看看咱们这次猎到了什么?半死不活的北齐士兵和一个中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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