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草原上刮起清凉的风。绿草如浪,桑吉河如同一条满是珠宝的玉带,流动在大地上。

    南君意与慕楚然并肩而行,袁融慢他们一步,跟在两人身后。

    风撩起南君意浅绿的裙摆,也拨动慕楚然的棕色袍角。慕楚然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小王妃,你怎一句都不问燕王?”

    南君意不解:“中午方侍卫来过,说王爷一切都好,还要我问什么?”

    慕楚然环手看她:“阿恒中午吃的羊肉锅子。刚才不久射落三只雁、五只獐子,外加射死一条黄斑大蛇。练武的时候,他手给刮个大口子,你去看看呗。”

    南君意静默半晌,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你可真淡定,阿恒手上有伤,你不着急么?”

    南君意扬眉:“神策卫能打伤北齐战神,陛下身边真是藏龙卧虎。”

    面前的姑娘形貌严肃,虽故作老成,仍遮不住芙蓉面上的娇俏。

    “小王妃,你真有意思。”慕楚然给逗乐了,“别误会,阿恒没受伤,我编排几句,想看看你是否会牵挂他。”

    南君意回敬道:“看来,慕将军经常这样逗弄旁人。”

    “可不是嘛。”慕楚然悠然说,“只不过小姑娘们都无甚反应,倒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听说主帅受伤,个个吱哇乱叫。”

    “这是关心则乱。”

    慕楚然双手交叠在脑后,很愉快地笑:“没错,北齐战神可不会轻易受伤,伤必是要命的重伤。军中的粗爷们儿都关心主帅伤势几何,会乱叫着往帅帐跑。”

    南君意觉得很有趣,便问:“那小姑娘呢?”

    慕楚然站直身子,学起姑娘的身段来:“一个大男人,受点伤竟然要通报到大后方来。真是娇气!留仙,拿上我爹给我的护心丹。思凡,去取我房里的老参。咱们去看看燕王有没有伤得哭鼻子!”

    南君意笑得双颊沾粉:“乔妹妹说话真是不饶人。”

    慕楚然清着嗓子,继续演:“啊呀小舅舅,你完蛋啦!你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却没保护好他,你飞将军的名号要不保啦!”

    南君意几乎要给慕楚然鼓掌:“芙儿妹妹的神韵,慕将军学到了整十成。”

    慕楚然挠挠头:“其他人你都不认识,便不多说。多数女孩子虽然着急但都不哭,有趣的也就乔如眉和段芙儿两个。”

    “南边军中,有很多女孩子吗?”

    慕楚然点点头:“霍家军里专门设置有女将营。雁荡军中虽无女将军,但有姑娘组成的预备役,负责医疗、暗探、经营等事。这两路人马皆归霍灵掌管,她们平时的骑射训练,亦不比男子差。其中出过不少巾帼豪杰。”

    南君意顿了顿,终还是问:“你同霍大小姐,也会这般玩笑么?”

    慕楚然环手说:“一来,霍灵不会轻易上当,没人比她更懂卫归恒。二来,霍灵是一军统帅,算我上司。我们虽然一同长大,但我不能同她开这种玩笑。这对她的威信不利,会伤害军中女将的忠心。”

    南君意低下头,没有接话。

    “霍灵这人,一心扑在家国大事上。说她不管后院之事,不如说她懒得插手后院。战场上走出的人,都是真刀真枪的面对,绝不会背后使下作手段。”

    南君意知道,慕楚然意指她“大闹”镇南王府的事:“慕将军,这些话王爷早就同我说过。”

    慕楚然在南君意脸上逡巡:“你莫误会,我们只怕你吃心,毕竟……”

    “毕竟,燕王妃的位子合该是霍大小姐的,我是鸠占鹊巢。”南君意轻笑,“慕将军不必这般表情,这些话日日都有人说,我早已习惯啦。”

    慕楚然说:“日后你要去南方,我们都不希望你和霍灵有冲突。或者,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应该主动退让,不该像在镇南王府中那样,同阿恒顶撞。”

    “将军以为,我拿什么针对霍大小姐?”南君意眼底一片淡然,“武功、威望,还是家世?这些我都没有。”

    “你有殿下对你的宠爱。”慕楚然眯眼,“吹枕边风咯。”

    南君意失笑:“王爷或许没告诉将军,为防我触动霍大小姐的伤魂,霍大小姐回京几日,我便被锁在府中几日,王爷也就陪她几日。”

    慕楚然拧眉:“的确没人同我说过这些,但你后来……”

    “后来我亦没见着王爷同霍大小姐。镇南王府的仆人将我的食盒都扔掉了,王爷也怪我没有及时送点心过去,以慰藉他的心尖人。”南君意隐去一些事,只有那成双入对的背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真可惜那些点心,是我连夜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食材呢。”

    南君意抬眸问慕楚然:“将军听到这些事,还笃定我能吹动王爷的枕边风么?”

    秋风惊掠,吹乱少女的鬓发。她明明笑得眉眼弯弯,却让人觉得掺着凄清。

    慕楚然垂下手臂,不再看她:“我们都晓得你单薄,所以才告诉你要依靠二殿下。只要你听话,他一定能护你周全。”

    “其实我很奇怪。”南君意仍弯着眉眼,“我和你们只差几岁,我和你们一样经历战争,只因为不和你们一同长大,就被你们假想成敌人。可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啊。慕将军,我甚至从未杀过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

    “你是前朝公主……”

    说完这句,慕楚然已然顿住。他忽然发现除了这句话,再也找不到南君意的“罪证”。

    南君意望向慕楚然的眼睛:“这话我也问过王爷,但他没有回答我。”

    慕楚然摸摸鼻尖,坦诚道:“我只知道,能在战乱里活下来的人都不是糊涂虫。弱小的人,早就被刀剑碾碎了。你若仅凭一个名号,绝活不到现在。”

    南君意随手摘下一把狗尾巴草,云淡风轻:“也许是我死期未到呢。”

    ——南君意必须死在南边,她若不死南臣复辟之心永在。

    送走霍灵那天,燕王的话在慕楚然脑海中盘旋。他提高声音:“你不会的!阿恒保你!你会一直活到老!”

    南君意轻笑:“借将军吉言。”

    南君意眼中有一汪温润的泉。风一吹,春水柔生波,几欲将人引入溺毙。他讲这些话说得极清淡,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偏让人生出保护欲来。

    慕楚然低声喃喃:“我总算知道,阿恒为何对你如此着迷。”

    南君意没听到慕楚然的话。她伸出手,湖绿的衣裙与天海一色:“给,小兔子。”

    慕楚然接过狗尾巴草编就的兔子,调整半天方说:“多编几个,小芙儿肯定喜欢。”

    南君意便又编出一个,交到慕楚然手上。

    慕楚然说:“怎只有一个,你真小气。”

    “芙儿亦会编,编太多也是无用。”

    慕楚然已恢复平日模样,调笑道:“卫归恒看到我和小芙儿都有,就他没有,晚上定要大闹。”

    “将你手上的送他好了。”

    慕楚然扭身护住手上的兔子:“我还要呢,凭什么给他?”

    南君意笑了,手下继续忙个不停。

    ……

    群雁南飞,天高山远。慕楚然躺在草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兔子,悠闲地看天。

    南君意亦席地而坐,朝远处看:“芙儿的马奔远了,要不要找人去寻?”

    慕楚然没动:“寻什么,左右出不了鹿鸣围场。她马术可好着呢。这小侍卫都未必能追不上她。”

    袁融垂眉站在不远处,凑趣道:“早些时候见过段小姐御马,小臣的确比不上。”

    慕楚然骄傲的说:“小芙儿的马术是本将军手把手教的,自然比你们强。”

    袁融微笑,他分寸感十足,话不多,但让人很舒服。

    南君意望着天际线,寻找一抹黄裙:“她一个女孩子家,终归危险。”

    “让她喘口气吧,难得身边没人监视着。”慕楚然嘴里的狗尾巴草一颠一颠的,“自她姐姐去后,这小丫头就成魏国侯手里唯一的筹码。日日学这学那,片刻不得休息。段家人皆盼着她能嫁一位位高权重的夫家呢。”

    南君意听闻此话,不禁说:“太子与先太子妃情深义重,就算太子再娶,也无人能撼动蕙姐姐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魏国侯未免太着急。”

    慕楚然轻蔑说:“未来魏国侯有难,段蕙儿能够张嘴为他家说话么?再过十年,太子恐怕连段蕙儿的脸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南君意皱眉,觉慕楚然此话很是冒犯:“退万步说,蕙姐姐若在,也不会偏私段家。魏国侯近来专心修道,连政事都鲜少参与,能有什么错处?”

    慕楚然翘着脚说:“富贵难长久,死人不作数。只苦了小芙儿,不知要卖与谁家,来换魏国侯府的荣华富贵。”

    “慕将军作为长辈,很是关心芙儿。”南君意半开玩笑道,“芙儿和你虽然是舅甥,但按年纪来,将军只能算芙儿哥哥的。”

    慕楚然嗤笑:“我小妹慕楚楚同小芙儿一样年纪,留下字条说去游历天下,人就不见了。我只叹小芙儿没我妹妹逍遥。”

    南君意说:“芙儿单纯恣意,将来会有大把机会出门游历。”

    慕楚然哼道:“她俩是闺中好友,本来约定此番要同行。可现在芙儿只得在这小小围场里跑马过瘾。她如今没有机会,未来更难踏足广阔天地。”

    南君意见慕楚然如此,心下微动,故意说:“若芙儿嫁与一位通情达理的好夫婿,日后也有机会游历四方。”

    慕楚然鼻孔出气,扭过身子去:“魏国侯看不上平庸的富贵之家。这几门侯爵,大多已经婚配。魏国侯能看上眼的那几家,怎会放主母在外游历呢!”

    南君意心中有个疑影儿,她不便直说,便眨眼道:“慕家就很好,你们之间其实并无血缘关联。”

    慕楚然复而转身,虽仍然躺着,却沉着脸:“小王妃慎言。慕家已然仰仗皇后,不能再与侯府结亲。”

    按辈分排行,慕楚然甚至能叫皇后一声表姐。有这层关系在,名将辈出的慕家便是坚定无疑的后党。

    南君意并不怕慕楚然,不痛不痒的说:“陛下与皇后娘娘是全天下人的依仗,臣子们理应依附于娘娘。”

    慕楚然阴着脸说:“你已猜到小芙儿要嫁的人了吧?”

    北齐有镇南王霍家、定南王厉家,两位异姓王。又有一位武侯,秦国侯容家;两位文侯,晋国侯尚家与魏国侯段家。这些人家的家主、世子,多已婚配。其中唯有霍家世子与晋国侯世子,未定亲缘。

    “魏国侯厌恶商贾之道,与晋国侯向来不睦。自不会将芙儿嫁与弘毅哥哥。镇南王世子不满十岁,自也不能婚配。”南君意说出自己的猜测,“魏国侯志不在这几家。”

    除却这几家,只有两人比王侯更加尊贵——太子与燕王。

    答案昭然若揭,慕楚然却固执地问:“万一魏国侯看上的是二殿下呢?”

    南君意直摇头:“入燕王府等于同霍家争权,魏国侯断不会与镇南王过不去。”

    慕楚然不屑道:“老奸巨猾的魏国侯老奸巨猾,就会算计自己人。”

    南君意有她的担忧:“慕家忠心,又有慕将军这般良将。魏国侯与慕家结亲,比入主东宫更划算。芙儿入东宫,她与太子只会两厢折磨。如此这般又何苦呢。”

    慕楚然盯着南君意看了半晌,见她神色如此,便问:“传闻太子的咳疾,是因先太子妃而得,此话可真?”

    南君意点头,不忍道:“不假。所以慕将军,你若对芙儿有情,就阻止她去东宫。太子就算娶了芙儿,也只会将她当□□人的妹妹。太子心里除了先太子妃,绝容不下第二人。”

    慕楚然复而躺倒说:“我能阻止什么……呵,我曾向魏国侯求娶段芙儿,只不过后来主动退婚了。”

    南君意被惊到,连袁融都抬头看向慕楚然。

    “你别误会,我并非不喜欢小芙儿,我是太喜欢才要退掉的。”慕楚然咂咂嘴,“睚眦岭一战,我受伤太重。医生说好生养着还有十几年寿数,若还是要去战场,必定无命还乡。”

    南君意道:“北都名医众多,将军留下来好生将养,定不止十年……”

    慕楚然轻笑:“小王妃,军人是不贪人间寿数的。我宁愿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也不愿病落在北都。想到小芙儿以后要为我守寡,我比死了还难受。”

    南君意心中一痛,不禁说:“若王爷不许你回去呢?他连靶场都不许你去。”

    “卫归恒拦不住我,他需要我。”慕楚然自信至极,“雁荡双刀飞将军慕楚然,理当死在沙场上。”

    秋风呜呜然,夕阳的光比刚才更弱,将他们三人勾出金色的光。

    慕楚然下巴带点青色的胡茬,衬得他有些潦草:“小王妃,别告诉小芙儿我曾求娶她。前几日我还亲口同她说过,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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