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元和十一年,他出生在未央宫平就殿。

    据母亲说,他满月时,父皇曾抱过他,抱了半炷香。然后母亲由宫女升为八子,住所也迁至含章殿。

    而那也是他距离父皇最近的一次。

    邓八子很为此沾沾自喜,经常告诉他,要多在父皇跟前走动,若得了圣宠,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可她第一次说这话时,梁风才一岁,听不懂。

    出生头两年,邓八子日日陪着他,生怕他夭折。梁风不负她所望,活了下来,并且很快学会走路,学会模仿她说话,邓八子更高兴了,于是把他交给身边的小凳小石。小凳小石整日和他在空旷的含章殿里跑跑跳跳,过一天忘一天,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幼儿时期。

    有一日,邓八子带他出了含章殿,去到某个地方,跟他指着远处一扇门户道:“儿啊,你先自己去那个院子里玩,母后过一会就去找你。”

    梁风仰头睁着溜圆的小眼睛看着她,没有动。

    “快去啊,听话。”邓八子微微皱了眉,推搡他,“回去后我给你做糖吃。”

    梁风便揣着小手,小短腿踢着宽松的衣摆,蹬蹬蹬跑进了那户院子里。

    一进去就有人围了上来,好几个,拦了他的去路。梁风抬头看,有些不知所措。但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并未让他感到恶意,他于是穿过这些人的小腿缝,跑得更里面去了。身后有人呼喊,他也不听,见屋子内亮闪闪的,便直往里面去。

    勉强跨过台阶与门槛,进去后却只敢攥着手指呆愣愣站着,目光直望向屋央一位横卧榻上的美妇人。

    美妇人穿的衣裳他在母亲身上没见过,晶亮晶亮的,实在很吸引他的注意。

    美妇人朝他走来,梁风只看得见她黑洞洞的鼻孔。更多人围了上来,梁风感到压迫,他表情变了,可是一低头,小腿缝却被衣服堵实了。

    “风儿!风儿!”

    清晰听见母亲在呼唤他,梁风立刻冲出人圈,朝母亲奔去。

    “真不听话!谁让你跑进这儿来的!”

    邓八子怒斥道,抱起了他,却是笑着跟那一堆人说了什么,然后告诉他那美妇人是谁,梁风学语地唤了一声,唤完就忘了,只管依偎在母亲怀里。

    邓八子很快抱着他走了,梁风越过她肩头,看见那一大群人簇拥着美妇人,隆重地返回屋里。

    三岁的他小脑袋里模模糊糊形成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含章殿里的人这么少,只有他和母亲还有小凳小石四个人,而这个地方却有那么多人,多得让他感觉那些黑洞洞的鼻孔可以把天空铺黑。

    母亲却始终都是那句话,让他多在父皇跟前晃,要比其他几位兄长都厉害,父皇多看他几眼,他院子里就能多几个人。令梁风一度以为“父皇”是个可以变出人来的东西。

    这之后,梁风时常偷偷溜出含章殿,到处乱跑让自己迷路,有时夜深了被小凳小石找回,有时被母亲找回。他玩得挺开心,见到了许多亮闪闪的人。

    有一次又走丢了,小小的他也知道不能跑得太远让母亲找不到,迷失在含章殿附近的一小片园子里,绕来绕去在一座假山后面发现有两个人在说话,他听了一会,只记住了四个字。母亲找到他牵他回家时,跟母亲重复了这四个字。

    “夫法三接?什么东西?你别胡乱听些有的没的,母后教不了你。”

    他眨眼就把这四个字全忘了。

    元和十五年,皇帝病重,太子梁究监国。

    这天一大早,梁风被母亲叫醒,迷迷瞪瞪随着她走了好久的路,到了一处大殿外围。

    四周很空旷,他努力睁圆小眼睛想把那大殿全部看进眼中,金色的,特别好看。

    母亲告诉他,那巨大的屋子里面住着父皇,而父皇此刻正等着他进去。

    她说,父皇也想见到他。

    于是,对那间巨大的屋子,梁风第一次产生了完整的疑问,和能留在他印象里的好奇。

    可他到底没能进到那间屋子,见到他的父皇。一个他同样需要唤为母后的女人叫住了他和母亲,说什么“年纪小,无需侍疾”之类,母亲便又带他回到了含章殿。

    邓八子关上房门,立刻变了脸色。小凳进来牵他出去玩。

    “死虔婆!老皇帝都要死了,还那么守着他!”

    梁风被小凳带着玩沙子,树下的粗砂、树上的果实填满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又睡了几觉,醒来看见母亲在和小凳小石说话。他坐到案几边,喝些汤汤水水。

    “二皇子跟太子作对?为什么?”母亲的声音:“老皇帝一死,肯定是太子继位,二皇子还想做什么?”

    前几日,太子下旨二皇子梁戟带兵镇压边境,抵抗匈奴,二皇子拒绝接旨,称欲为皇帝侍疾,薄尽孝心。

    说的话他听不懂,汤汤水水也吃不出好坏,吃完了梁风又去与沙子、树叶嘻戏。

    再睡了两日,母亲一早醒来,突然开始收拾行李,说要搬家。

    梁风想着,那些沙子、树叶要不要一起带走。

    邓八子一边挑衣服一边念:“狗皇帝!他娘的挑这个时候发病,要死怎么不早几年就死了!”

    小石在屋外远远说了什么,邓八子拔高声音喊了回去。

    旁边梁风听见了,跟着学了一句:“他娘的......”

    邓八子猛地回头看他,还伸手打他。梁风不明所以,哭了。

    他长大后才知道,这天之所以搬家,是因为太子下旨以“年岁渐长不易久居宫内”为由,令所有皇子无论成年与否全部分府出宫,包括年仅四岁的梁风。

    梁风抹着眼泪,没有不舍地离开了空旷的含章殿,离开了未央宫,住进了宫外一处偏僻窄旧的院落里,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的沙子、树叶。

    新院子虽小,却刚好住得下他和母亲两人。

    他感觉不出生活有什么不同,唯独发现玩伴多了起来。

    除开多了许多形状丰富的沙子树叶,他还能听闻吵闹的声音和各色的气味。围墙矮了,看见的天空更大了。

    身边的人少了,却也多了。他看不见小凳和小石。没有人时不时牵着他出去玩了。

    他念了一下小凳的名字。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别给我提那两个烂货!”

    发现母亲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喜欢小凳小石,他懵懵地没有说话。

    “他们懂什么,你可是皇子!将来锦衣玉食,无上荣华的人!白瞎了我这几年养他们的钱!”

    梁风感觉母亲的脸皱了起来,他摸摸母亲的脸,想安抚母亲的情绪。

    邓八子笑了一笑,双手抱住他,抚摸他的头顶,“没事儿,儿啊,咱继承不了大统,咱还能做王。”

    梁风笑道:“大桶,洗澡!”

    之后母亲经常带着他出门,他见到了住在附近与他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很快玩到了一处。玩久了后,母亲再偶尔出门,就会把他留在邻居家里。梁风哭了两次,然后就没有哭了,继续和小朋友们玩耍。

    除了那座他没有进去过的巨大屋子外,留在他幼儿时期印象里的第二个画面,是母亲生的一次气。

    那天,他在邻居家一位大他两岁的兄长嘴中听见了一句“子曰”。听得多了,他就学会了重复。

    “子曰。”

    “子曰......”

    母亲来带他回家时,他还在重复。

    “阿娘,子曰......”

    关上房门,母亲立刻变了脸色,挥手重重地打了他。

    “什么阿娘!你要叫我母后!你是皇子!”

    梁风哭了,抱着自己被打疼的地方,哭得很大声。他只知道邻居家的小孩都是这么唤自己的母亲。

    “知不知道!你是皇子,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跟那些庸俗不一样!”

    梁风哭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

    母亲又突然抱住他,手扣着他的后脑勺紧紧贴在怀里。

    “风儿啊,咱以后是要做王的,是要受人尊敬的,咱不跟他们学,啊?”

    他记住了这个拥抱,可他实在不懂,自己和那些小朋友的区别到底在哪。反而因为母亲不断的重复与强调,他早早知道了自己与普通皇子的区别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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