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六年,皇帝驾崩,谥号恒。太子梁究继位,改年号为太和。

    梁风仿佛被人遗忘了。

    二皇子梁戟得封淮南王,封王的圣旨下来时梁戟称为先皇守孝,拒绝离京赴藩地。

    梁风仍旧与巷陌为伴。

    只是他明显感觉母亲脸色变差了,易怒。

    邓氏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天黑了都不见她回来,有时她忘了把梁风交给邻居,有时梁风的哭声引起邻居的注意,然后他才能吃到一口饭。

    几次之后,邓氏再出门就会记得给院子落锁,防止梁风偷偷跑出去找她迷路,并在家里备好他能喝的稀粥。

    空旷漆黑的屋子里充满他的回声,是留在梁风脑海里的第三个画面。

    太和元年,梁风六岁。

    一天母亲回家,笑容满面地开始打扮自己,还给他穿上了最干净的衣服。

    “风儿啊,母后终于盼出头了!”

    “风儿,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哥?去年圣上亲封的淮南王,待会母后带你去见你二哥,你可要好好表现。母后可是费了许久的力才搭上淮南王的人,你若表现得好了,母后再求一求,淮南王说不准会给你安排教书夫子。”

    “风儿,你可一定记得,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争来。”

    梁风懵懵懂懂,随着母亲去到了淮南王府。

    他只知道这屋子大了许多,人也很多,令他有些怯怯。直到进了某处房间,他一眼看见屋央站着的一名男子。

    母亲拉着梁风行礼,男子低头便瞧见了他。

    梁风莫名感觉亲切,松开了母亲的衣裙,不怯了,定定看着眼前一身漆黑的男子。

    “我原来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

    梁戟笑着走近,蹲下身,看着梁风道,眼中颇为惊喜。

    梁风几乎能与梁戟平视,唤了一声“二哥”。

    这是他第一次见生人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对方的眼睛,而不是鼻孔。

    这位大他十七岁的兄长,是他除母亲外,第二个说上话的亲人。

    梁戟笑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顶,牵着他走了。

    梁风回头用眼睛找母亲,看见母亲对他鼓励地笑。

    二哥给他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他换了身新衣服,还带他去到一个宽敞的院子,告诉他,这里就是他和邓氏以后住的地方了。他身边多了许多人陪他玩耍,梁风很开心,对新环境融入得很快。

    只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多出的这些人,跟之前的邻居不太一样,一口一个“殿下”地唤着他,看似与他亲近,又与他隔得远。

    不过,母亲变得开心了。

    初进王府的几日,梁戟带着他在府中四处游逛,见各种人,有的人会看他,有的人不会看他,往往一天下来,他一个人也没记住。

    走得累了,梁戟就会抱起他。坐在二哥的臂弯,视野比被母亲抱着更高,二哥的肩臂更厚实有力,令他安心。

    “阿风,你不怕生呢。”

    梁戟笑着同他说。他看着二哥离得十分近的眼睛,心跳变快,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恍惚意识到身上有个地方被肯定了是个非常值得欢喜的事情。

    “阿风,这是我的长子,名与丕,也是你的侄儿。”

    一堆人拥着一个身量与他相仿的男孩过来。

    “丕儿,叫皇叔。”

    梁与丕有模有样地朝梁风行了个礼,“皇叔。”

    梁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

    “阿风,丕儿和你同岁呢。”梁戟笑道。

    “父王,您都不抱我。”与丕向二哥张开了手,二哥依顺地也将他抱起来。

    梁风仰头看着,见与丕笑眯眯地依偎在梁戟怀中。

    这一幕留在梁风脑海的画面里,他只觉梁戟高大得很。

    “父亲......”他拉拉二哥衣袖,“二哥,父亲呢?”

    梁戟垂眸看了他一眼,把与丕交给下人,挥挥手,周围顿时只剩他和二哥两人。

    “阿风,父亲死了。”

    “死——?”

    “嗯,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梁风懵懵然。

    “不过,父亲留下了皇位给我们这些兄弟。我们这十几个兄弟里,只有你大哥得到了皇位,阿风,你想不想要皇位?”

    梁风眨了眨眼,脆生生说了一字:“想。”

    梁戟还是那样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阿风想啊。”

    “想见父亲。”梁风巴巴地看着二哥。

    “父亲如今在皇陵里,没有皇帝允许,我们是不能进入皇宫和帝陵的。阿风想进宫吗?”

    他点头,“想。”他又道:“我想见大哥。”

    “好,既然阿风想,那我们就进宫。”梁戟笑着说:“不过不是现在。当下要紧的,是先教阿风你识字。”

    梁风一听开心了,注意力就被转移,嚷道:“识字,我要学!”

    往后每日午前,梁戟会亲自教他识字写字。学小学和《篇章》,从如何握笔、如何起笔开始,梁风在纸上涂涂抹抹,二哥不厌其烦,十分耐心。

    一笔一画,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下梁风二字。

    他识的字越来越多,他与二哥越来越亲密,母亲也愈发开心。

    午睡后,母亲会带着他和一堆人玩耍,玩的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鸠车、陀螺、陶响球......有的他之前在巷子里时见邻居家的哥哥们玩过,但没这么漂亮,更多的他见都没见过。

    他玩得非常开心,日子过得目不暇接。

    而且慢慢地,他发现,身边这些多出来的人不只是会和他玩耍,而是他去到哪里都会跟着。像是二哥出门时身后总有人跟着一样,他为自己和二哥有相同之处感到开心。只是他觉得奇怪,这些人的后背,好像永远直不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阳光好像每天都不一样,在能令他只记得所有欢欣的无忧无虑之下,冬天悄悄来临。

    二哥遣人给他送来了炭火和厚衣,他惊奇地发现,原来冬天可以过得如此舒适与温暖,甚至屋子里的地面都是暖和的。这一年冬天,母亲的手不是红的了。

    入冬第一个月,正巧是梁戟女儿梁与曦的周岁生辰宴。

    宴席上,梁风见到了二哥如今只有四岁的二女儿梁与期和两岁的三子梁与棣。

    母亲还告诉他,二哥的第四个和第六个孩子出生几个月都夭折了,让他在二哥面前不要提及早夭子。他懵懵懂懂应是,眼睛牢牢看住二哥抱着与曦的模样。

    母亲又跟他说起了父皇。他问,父亲抱着他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母亲说是。

    这场宴席他只记住了这个画面,其余吃了什么、看了什么,过了几天全不记得了。

    在二哥教他学完了《篇章》时,春天缓缓到来。随着百花绽开,他的字迹也逐步端正。

    一天,梁戟放下笔问他:“阿风,想习武吗?”

    “习武?”

    “嗯,学会了,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他没想法,拿不准主意,不知道习武是什么。

    梁戟便带他去教场。

    淮南王的教场在府外,马车前去,这还是梁风自从进了王府后第一次出府。

    到了教场,男人们粗声的呼喝在门外就能听见,一进去,入目是片空旷的薄沙地,四周有木架子、旗杆之类,还有几个男人脱了上衣在对着个木桩子挥拳,身上汗淋淋。

    “我尚未离京,不便建演武场,只能建个教场,虽然小了些,但给你和丕儿平时习武还是绰绰有余。”梁戟同他道。

    梁风说不出教场是个什么地方,只觉得气味怪怪的,不好闻,但确实不大,还没他的院子大。

    “阿风,你年纪还小,此时最适宜习武,便于给身体打下基础。你若是想学,还能有丕儿陪着你。”

    他看见沙地中央,梁与丕屁股悬空地半蹲着,表情痛苦,脸上跟那些男人身上一样汗淋淋。

    他有些好奇,走近细看。与丕皱着眉眼,朝他吐出一句:“皇叔。”

    梁戟道:“阿风,这位是赵将军,往后就由他负责教你和丕儿习武。”

    与丕身旁站着一位男人,模样十分奇特,头发、脸庞、胡子和身上的肉都十分粗,梁风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不由得一直盯着瞧。

    赵将军行了个梁风没见过的礼,喊道:“属下见过先皇十九皇子!”

    嗓门之大震得他后退一步,他微微惊到,有点被唬住了,但是想到母亲时刻叮嘱他要在二哥面前好好表现,而且与丕此时的神情有些有趣,他也就留了下来。

    梁戟便把他交给了赵将军。

    二哥一走,赵将军面上那点尊敬立刻消失,威厉地看着他道:“先皇十九皇子,你便与世子一同扎马步吧,半个时辰!”

    原来这叫扎马步。

    他觉得赵将军有点凶,只能听话,学着与丕的姿势半蹲着。

    然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和与丕一样痛苦。

    扎完一个时辰,休息一会儿,然后又扎起来。

    他身体越发痛苦,但心里却并没有对这种体验感到很排斥,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觉得自己只是要听二哥的话而已。

    “我们既同岁,那你便不要唤我侄儿了,听起来怪怪的,你叫我世子吧。”

    一次休息的间隙,与丕同他说道。

    梁风有些开心,仿佛这样的称呼能拉近距离,“好啊,那你也不要叫我皇叔了,你叫我......”他想了想,没想到一个合适的称谓。

    “你几月出生的?我是八月。”

    梁风忙道:“我是五月。”

    “哦,”与丕有点不高兴,“那我叫你风兄吧。”

    梁风笑了,“好。”但他心里隐隐有点希望与丕像二哥那样唤他阿风的。

    下人们给与丕递巾送水,拿着巾帕给与丕擦汗,还将水壶直接送到他嘴边,而与丕动都不动,只在喝水的时候张了嘴。

    梁风看着看着,扭头瞧了一眼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他一看过去,那些人突然凑上前也要给他擦汗,梁风没拒,只是有点疑惑。

    “那是他们应该做的,他们是下人,是伺候我们的。”与丕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跟他说时还带着他看不懂的神情。

    伺候?他还以为这些人只会陪他玩耍的。

    他还想多问,赵将军一声大喊,让他们回去继续扎马步。

    这天结束时,二哥亲自来接他们回府。知道他们今天扎了几个时辰的马步,二哥大笑着夸奖了他。

    “阿风真厉害,记得我当初第一回扎马步时,是远远扎不了这几个时辰的。”

    这时他才觉得习武是个颇有意思的事情。

    母亲也很赞同他习武,仍是说要他好好习,习出头来,她就会十分高兴了。

    之后的日子变成了天不亮时就要去教场,未时才回王府,回到府中他累得不想再玩了,到夜间还得温习学过的字。

    二哥给他送来很多好吃的,母亲不住地告诉他那些好吃的有多名贵,要他谢过二哥,要他更加勤奋,才不负二哥对他的栽培。

    梁风也的确勤奋。

    如此生活重复到盛夏的某一日。

    这天,正午的阳光晒得教场的沙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气,他和与丕并排扎着马步,屁股下面有个刺球,双手前平举着一只碗。

    眼睛被汗水辣得几乎睁不开,汗湿的衣裳前后紧紧贴着,两臂和双腿没了知觉,仿佛很累,但又无法明确感知到底累在哪里。

    他想抬头看看太阳什么时候会斜下去,但脖子都硬得动弹不了。

    已经超过了平时扎马步的时限,赵将军却一直未喊停,只远远冷眼看着他们两人。

    额间一滴汗滑下,他嘴里尝到了咸。忽然之间,他身体里涌起一股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流窜,让他感到一阵痒,接着他发现身上几处关节能动了,意识也更清晰了,身体不再沉重,四肢产生一种强烈想要舒展出去的冲动。只是他分不清,这种感觉是来自于他的身体,还是来自于他的精神。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扎半个时辰。

    砰。

    空碗砸下,与丕倒地昏迷。

    这一倒,惊了周围的下人们,而赵将军仍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梁风。

    梁风想看看与丕怎么样了,但在赵将军的注视下不太敢动。因为赵将军之前说过,军令不可违,马步扎到说停才能停就是军令。

    下人们将与丕抱离降暑,梁风继续端碗蹲着。

    又扎了半个时辰,他开始渐渐感到头晕。赵将军终于喊停。

    这一次停下之后,不似以往那般一松下就只想躺着的感觉,他还能站着,并且活动筋骨,身上反而有股痛快。

    他感觉自己身体出了点变化,说不清楚是什么。他很快抛之脑后,赶回去找与丕。

    与丕被送回了府,只是轻微中暑,二哥的大夫将与丕照料得很好。梁风在床前守了守,母亲给他送来一碗绿豆汤,还未喝完时,二哥也来看与丕了。

    梁风着急道:“二哥,世子晕过去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赵将军让我们扎了好久的马步。”

    “嗯,我已经知道了。”梁戟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阿风,赵将军跟我夸你了,说你比丕儿厉害,你做得很好。”

    梁风被夸得很开心,目光紧紧追随着二哥。

    第二日再去教场,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后,梁风被赵将军带着去往另一个地方。

    新地方竖着几个不到他腿高的小木桩,赵横让他在木桩上跳来跳去。

    他和与丕分开了。分开时,与丕有点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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