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絮嗓子哑了,是在火场里被烟熏得,她的病尚未完全根愈,手上的伤看起来要留疤,梁风想办法怎么给她找大夫。

    是隐瞒身份,带她去天机阁,还是去城郊的医馆,还是再请大夫上门。

    他脱不开身,除了军务,这次留哀帝四子一命,却被升为镖旗大将军,朝堂上探究他的眼睛肯定很多。

    贸贸然带她出府极为不妥。

    可是上回与義送来一批药材,他的伤见势要好,再请大夫来也是不妥。

    “如果可以,我想送她离开京城,去一个安全的郡县,避几年风头,之后再做打算。”梁风同老李说道。

    他推开窗,外面盎然春意中,能远远看见金絮坐在树下的背影。

    她双手搭膝,长发拢满两肩,颈背微弯,低头看花草。

    “金姑娘没有户籍路引,不管是哪儿都难以安身立命。”老李道:“不过她年纪尚小,日子还能重新过。”

    李晟翻拣与義送来的那批药材,挑选合适的熬给金絮喝,希望能治一下嗓子。

    梁风焦虑得皱眉,“我想来想去,她只能待在府里,去哪儿都很危险。可是,在我身边对她更不好。”

    李晟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金絮,叹道:“要看得开啊,日子总得过。”

    看得开......

    梁风没有老李这心境,不知道说什么。

    他这个方位看去,金絮一动不动,向上的掌心像是端着花丛。

    如果是他,他看不开的。

    再等等吧,至少等她缓过来。

    梁风起身,取一件斗篷,走去给她披上。

    金絮没反应,僵了般,午后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他绕到她身前,为她挡了些许光照,温声道:“晒会太阳就好,你病尚未痊愈,吹风久了会头晕的。”

    她坐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愿意出屋走走,中午吃了完整一碗饭,然后就坐在这独自发呆。

    金絮抬起眼睛看他。

    她的双眼很肿,眼神失焦,仿佛从血丝里长出睫毛,眼底青色很重,面部瘦削,脸色显得病气。

    梁风指背轻拭她的额温,没烧了,放下了心,道:“回屋吧。”

    她的嘴唇开裂起皮,没有说话,由他牵着斗篷回了屋。

    安置她在榻前坐下,梁风想去接杯茶,刚转身,袖子就被抓住了。

    微微的颤抖沿着衣袖传来。

    梁风心底一疼,立即收回迈出的脚。

    “王爷......”

    声音像是脚底在砂地上摩擦,气息短促又紧,她仰着头,被斗篷压住的发丝贴着脸颊。

    “怎么了?”他轻轻问:“小缃告诉我你夜里睡不好,是做噩梦吗?你不要怕......若是想找人说话,可以来找我。”

    她看着他,眼神的温度升起来,手不放开。

    “我父亲的罪名,是真的?”

    他差点脱口而出是假的。

    他暗暗深呼吸,压低声音道:“有真有假。”

    颤抖加剧,她的眼神开裂,裂缝里迸出细碎的光。

    “哪些是假?”

    金絮沙哑的声音带了一丝急切,“你告诉我。”

    梁风握住她的手腕,“你别急,我告诉你。你先将手松开,伤还没好,很疼的。”

    金絮缓缓松了手,双眼牢牢盯着他。

    梁风在她身边坐下道:“我没能参与金丞相的案子,并不十分清楚案情。我只听说,金丞相通敌卖国这条罪名与贺兰将军的死有关。贺兰将军幽关一战惨败,其中的缘故是金丞相从中作梗、泄露军情、暗插冷箭刺杀贺兰将军导致的,至于为什么......”

    他顿了一顿,与她回望道:“朝堂上的事我不能参与太多。”

    金絮眼底的委屈、不甘、愤恨,渐渐被泪水淹没。

    梁风受不了被这么看着,移开了视线。

    “我想翻案。”她的眼泪掉下来。

    翻案,怎么翻?

    梁风不知如何回应,但他提起语气,向她轻声道:“往后或许有机会翻案,只是现在,你要将自己照顾好。”

    金絮低下头,手上的绷带用力抹掉眼泪。

    梁风不忍心,再劝慰:“以后会有机会翻案的,一定会有。”

    他没立场劝她振作,他甚至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不停抹仍不停哭,金絮止不住眼泪。

    “娘亲让我不要恨......”

    “告诉我这是命......”

    “如果这是命,为什么留下我一个......”

    她瘦了,肩膀尖锐地撑着衣服。梁风很想抱抱她,又怕逾距。

    他倾前靠近她,想看她双眼,低声道:“因为她爱你。”

    金絮压制颤动的肩膀,抬起脸望他,眼泪沾湿了干涸的嘴唇。

    “因为顾夫人爱你,虽然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但她永远希望你能活着。”

    梁风拂去她沾脸的发丝,“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她希望你过得好。”

    她抽噎着呆滞片刻,又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我也爱她,我希望她保住自己的命。”

    沙哑的气音断断续续,梁风擦去她下巴挂着的一滴泪,“或许对她来讲,保住你,也是保住了自己。”

    她听进去了,松开了手。

    “睡会好吗?”梁风轻轻地哄:“你太累了。”

    金絮渐渐停止抽泣,垂眸看着掌心,手指按压绷带,泪湿的绷带在指腹中凹陷下去。

    “会疼的。”梁风拉开她的手。

    金絮却抽回,双手握成拳,握紧到发颤。

    “不想睡吗?”梁风看不见她双眼,金絮再次摇头。

    她就是捏紧手掌的伤口,用疼痛逼自己强行清醒。梁风拿走斗篷,直接把她抱起,横放于床榻,扯了衾被给她盖上,握住她的掌心不让她握拳。

    “睡会吧,你不能再撑着了。”

    金絮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反抗。

    从她被救出来起,饭不吃好,觉不睡好,她定浑身没有力气。梁风翻开她的掌心,暗运内力,用拇指轻揉腕线上两寸的内关穴,为她助眠。

    金絮慢慢撑不住,一闭上眼立刻睡着了,眉头徐徐平展。

    梁风拨整她的头发,掖好被角,点上药香,让她吸入喉咙里,再安静离开。

    今日休沐,他上街,想给金絮添置些衣物。

    保险起见,她原先身上的所有东西全部烧掉了,连盘发的簪子都没有。

    簪子偏华丽,梁风选了素色的发带,再给她买两身衣裳。

    买衣裳时犹豫了,是不是把她假扮成丫鬟比较妥当。

    可她的户籍梁风还没头绪,丫鬟的话,就是奴籍了。

    她肯定不能是奴籍。

    且买女子穿的衣服会不会不合适,如果传出去,他这个王爷还会亲自出门为一个丫鬟买衣服?他不希望为她吸引来一些多余的目光。

    梁风最终买了两身小厮穿的男装。

    回到府里,李晟迎上来告诉他:“七皇子来了,候在正殿。”

    梁风暂停思绪,正好想问问敬先在宫里过得如何,便将买来的东西交给老李。

    去到正殿却没见到与義,绕至内间,听见一道陶响。是陶响球发出的声音。

    他顿步细听,听出了曲调,是从前他和与義一起学的曲子。这首曲子与義吹得比他好。

    他掀帘走入。梁与義站在架子旁,捧着巴掌大的陶响球在吹,没注意到他。

    吹罢一曲,与義转过头,看见他,神情一愣,顿时尴尬,“皇、皇叔......”

    尴尬是因未经许可进入内间,梁风笑了笑,“那东西是你从前吹的,我离开越国时没来得及给你,被你找到了。”

    与義无措更甚,脸有点红,错开视线,低头放下陶响球,放好之后偷偷打量他,看来看去,小声地说:“......一个老旧的玩具,皇叔还留着做什么?”

    “我看它没坏,还能玩,就留着了。”梁风招呼与義坐下,仍是带了点笑问:“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老李奉茶。与義经他话点醒,迅即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推给他,“侄儿上回见皇叔长了面疮,这是治疗面疮的药,皇长兄用过的,很有效。”

    梁风接过药瓶,想起自己最近是长了面疮,便笑道:“多谢与義,那我收下了。”

    他拇指抚摸瓷滑的瓶身,随意问:“你的伴读,崔家那个长子,你觉得如何?”

    与義愣了一瞬,不明所以地错开眼神,几下又望回他,试探着缓慢地说:“敬先兄......挺好的。”

    “挺好......那就好。”梁风扯嘴,“我只是问一下,没旁的事。”

    “皇叔......”

    “没事的,有什么话跟我可以直接说。”

    梁与義看他脸色,语气斟酌道:“朝上许多大小官员或是被贬,或是被流放,一直寻不到合适人选补足,父皇十分忧愁,头发都白了许多,侄儿想为父皇分忧,但侄儿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好,于是上门搅扰皇叔,想问问皇叔......”与義声音小下去,“......有什么合适人选。”

    梁风认真听了,认真回答:“我没有人。”

    与義望着他眨了下眼,欲言又止。

    他多嘴再说:“朝中的人我都不熟悉,他们的才能与性情我并不十分了解,难以推荐合适人选。与義,你去问旁人吧。”

    与義反应过来,明白了意思,“那......”又不与他对视,站起来一礼,“侄儿多谢皇叔,侄儿先告辞了。”

    梁风点头,与義便向外走。

    看着与義的背影即将拐出门,梁风跟出去,唤了一声。

    与義回头看他。

    “你去告诉你父皇,他有何事想问我的,直接问便是,或者命太监传话,没必要让你走这一趟。”

    与義闻言,眼睛里有话想说,但是没说,再一礼,便向大门走去。

    这时李晟迎面小跑过来,看见七皇子便停下行礼,这一礼,便止了与義脚步。

    李晟同梁风说道:“相府长史求见。”

    相府长史,梁风好像有点印象,正想说传见,李晟附耳低声道:“长史大人是来送礼的。”

    梁风一愣,下意识看了眼与義,与義和他一对望,收回目光离开。

    梁风道:“不收,你让他拿回去吧,就说好意我心领了。我不见这人。”

    “是。”老李应声随同与義也走了。

    梁风在殿内坐了会儿,李晟回来,告诉他:“长史大人觉得遗憾,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离去前被七皇子叫住问了两句话。”

    梁风大概能猜到问的什么,想起来相府长史这人在朝中似乎是没有站队的,但又未完全和金延守划清界限,不知是否被这次清剿金党波及。

    “他来送礼干什么?难道觉得我能庇护他吗?”还要正好被与義撞见,他便有些不耐。

    “或许,您真能庇护长史大人。”李晟若有所思地说,说完又道:“您别多想,拒了便是。”

    梁风忍不住疑神疑鬼。

    夜里洗漱后,他想直接睡,李晟捧着与義送来的那个药,说要给他抹抹。梁风觉得这东西腻乎乎的,涂了只会让被子蹭去一半,不大愿意涂。

    李晟强行给他擦了。梁风顶着一张油脸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去镜子前照了照,脸上的包好像是小了点。

    金絮还在睡。他收拾好后去军营。

    午后下来一道圣旨。

    圣旨内容是他可以在京城范围内随时调拨五百以下的兵力,允许他养五十名以内的府兵,以及能够对军营中校尉以下的人进行升降任免。

    皇帝竟给了他真正的兵权。

    梁风心中纳罕。

    此前他这个将军的权力仅限于批复军务,只有手持皇帝的谕旨才可以调拨士兵,而现在,他连府兵都能养了,虽然这些权力仍不足以匹配“骠骑将军”的头衔。

    另外,他升为镖旗大将军的赏赐一直没领,皇帝给送来了。

    他接旨。

    赏赐送去了王府,只有一件,送来了军营。

    是一副铠甲,白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痛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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