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出来的官位还能是什么人选,当然是皇帝从越国带过来的那批人。

    与義的试探,梁风觉得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他之后一连几日没回府里。

    那道圣旨,对他的生活没有造成很大改变。

    他未动用兵权,也未起用任何人,每日重复做着以往的事。

    想知道金絮的情况,但不能跟老李通信,更不敢让老李离开王府,只能等休沐的时候,或者在城中巡营时,抽空去府里看看。

    李晟说她话多了,会主动打听外面的情况,梁风让她尽量不要出门,不光怕她暴露身份,还因城内不太平。

    金党的清剿不知何时才结束。

    已经连续三天在西市举行斩首示众。

    尸体不由他处置,城外临建的焚尸地,黑烟数日不休。

    皇帝如此着急,登基之初尚未立稳脚跟,便大杀朝廷官员,内乱的同时掏空国库支撑抗匈战争。

    皇帝想将大周握在手里,哪怕是残破不堪的大周。

    梁风只能想,皇帝是在越国时就已做足了十全的准备。但现在内忧外患,也在皇帝预料之中吗?

    初夏,军营不断涌进各地送来的新兵。

    似乎是有了兵权后,他看这些人的眼光不一样了,总不由自主地思索,什么样的人适合贴身培养。

    新兵数量不算多,目前只有几千。或许是此前的军营太过鱼龙混杂,皇帝不满,给他下了口谕,命他严格练兵,端正风气。

    没提让他上朝的事,梁风也不愿去早朝。

    现在营里有话语权没兵权的将领不止他一个,梁风意识到皇帝已经预备提拔后起之秀了。

    察觉到了心底的沮丧,梁风想——

    ——什么都没想。

    这日回府,她在书阁。

    书阁离西苑很近,老李说她每日大多时候都坐在书阁,一坐一整天,阅读金延守从前写的文章,或者是其他名家著作。

    梁风为此购置了许多书籍给她看,发现她看的都是政论文章、律法令条之类,还有名师批注过的《左传》。

    她不像在转移注意力,而是在字里行间寻找着什么。

    梁风是担心她的,担心她胡思乱想,担心她想报复,最后伤及自身。

    书阁里,条案后不见金絮。

    梁风沿着书架找去,角落里发现她。

    她面前放着一册书,已经拆了绷带的双手交叠轻握,目光放在书页上,发呆的眼神不像在读书。

    影子覆于书上。她抬起头,看见梁风。

    长发系着他买的发带,有点凌乱,小缃梳发的手艺不太好。

    她的病差不多痊愈,气色恢复很多,只是眼下肌肤还有些憔悴,头发都暗了......发尾还有一处烧焦的痕迹,没剪理干净。

    她呆滞片刻,立刻匍匐行礼。

    梁风止住她的动作,“说过好多回了,不用行礼。”

    金絮拢手垂头,退到一旁。

    “我让下人们平日不来书阁洒扫,你便不用坐在角落,这儿光线不好。”

    他拿起她的书,牵着她的衣袖,带她去光线好的地方。金絮默不作声由他牵着。

    “来这儿。”

    梁风扶她案前坐下。

    低头注意到她看的书是金延守年轻时所著的一部文集,内容主要是郡国和京畿各地官员的往来日常与言谈礼仪,记录的事件有头有尾,十分枯燥。

    “怎么想起来看这书?”梁风问。

    金絮跪坐,肩背弯着,闻言眼神微下,不看那书。

    “随意翻的。”

    她声音很轻,梁风又问:“从前也看这类书吗?”

    她双眼顿了顿,才摇头答:“从前不看。”

    ——不应该提从前。他想掌自己的嘴。

    他最近常常忆起以前在越国时的日子,怕她产生自己寄人篱下的感觉,跟他拘谨,有话不与他直说。

    梁风又看了眼她的手,另起个话头:“手还痒么?夜里睡不好的话我换个药让你擦擦。”

    手伤基本好全了,痂没落完,掌心五指都有薄疤。

    “多谢王爷,能睡好了。”她双手指尖相对捏住,微微抬眼看他,“王爷的伤呢?”

    “我?我已经好了,我比你扛伤,都习惯了。”

    他希望能用眼神感染她,然而金絮又把目光垂下去。梁风便道:“我若是在府里,你想找人陪伴,可以来找我的,有什么话也尽管和我说,无需顾忌。”

    她明显怔了,停住一瞬,摇摇头,“王爷很忙。”

    “忙......倒也还好,挤点空闲出来是可以的。”

    他说完,眼睛扫过案上的书,接着道:“要看书或者做旁的事情都行,尽管和我说。”

    再说完就没了话,梁风也不想硬让她开口,便拿过旁边一本摞着的书,邀道:“那一块看书吧。”

    她依言,目光落到书本。梁风注意到她双手交叠摩擦,肯定还是不舒服的。

    他一边留意金絮,一边翻开书本。

    扫了两行字发觉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意外于金絮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心思看书,而她神情涣散发呆,也不像是看书的样子。

    他的眼神扫来扫去,转眼望见站在门外的李晟。

    老李看着他,眼神示意有客来了。

    金絮见状,收回放在书上的手,低下头,安安静静。

    梁风只能合书同她道:“我一会儿再来。”便起身去正殿,老李留下照看她。

    金絮低头一动不动,李晟转身离开。待脚步声走远,她右手握住左手掌心,拇指用力划圈按着掌心的疤痕。疤痕的表皮无论如何用力按都没什么知觉,她抬头,目光顺出门外,直视远方天空,脸上因憔悴而显得肤色深浅不一。

    她又低下头,看着案几上那本讲官员言谈礼仪的书。

    正殿内,梁风一进门就见到了安分坐在榻上的梁与義。

    这次与義不在内间。

    小厮奉茶,与義目光追随着梁风走入。梁风坐下问:“你怎么来了?”

    与義姿势不变,老老实实地说:“父皇让侄儿来的。”

    梁风刚端起茶,又把茶放下了。

    七皇子端正姿势,小心坐着。

    梁风没什么好说的,“你既然来了,便跟我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梁与義斟酌一番,起身行了个礼。

    “父皇让我来问皇叔关于匪患的事情。”

    梁风双眼看地毯。

    “下旨招安匪兵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弃农从匪,匪患的势头竟要盖过民叛。各郡国以山寨规模为准,越是大的山寨,拨给的钱财便越多,致使新成为土匪的农民在愿意被招安前必多行烧杀劫掠,以图壮大山寨声势,好换取郡国更多的钱财。”

    与義的声音像是对着夫子念诵已背熟的课本。

    “郡国逐渐拿不出那么多钱,便向朝廷求援。父皇援助的旨意迟迟未下......”

    “然后呢?”梁风心情没什么起伏。

    “父皇想问皇叔,该拿匪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与義一愣。梁风遂放软语气,再说:“城里的军务太过繁杂,我分身乏术,顾及不到很多事情。”

    七皇子双眼似懂非懂,顿了片刻又一礼,“侄儿知道了。”

    再继续,四眼相看无言。梁风无话可说,眼前仿佛浮现皇宫高位之上,皇帝对与義出宫前做出叮嘱的场景。

    “皇叔。”

    梁风收回思绪,见与義还是方才的姿势站着。

    “皇长兄和三皇兄很快就要被父皇安排去军营了。”

    梁风一晃神,视线松了,恍恍惚惚落到茶杯里,杯底模糊不清。

    “是么......”

    与義坐回去,道:“父皇原本欲安排两位兄长皆归入皇叔营下,但皇长兄不太愿意。”

    梁风没说话,渐渐有点不耐烦,心里把与義的话当成是在说另一个人。

    梁与義顾自想了想,又道:“三皇兄也不太愿意。”

    “说够了?”

    与義复愣,立时噤口不言,双臂绷直了危坐。

    室内声音静下来,气氛变得对峙。梁风抬手揉着不耐烦的眉头,指缝里看了眼与義,心里叹气。

    “算了,还有旁的事么?”

    七皇子小心打量他,神色犹豫几番,最后摇了摇头。

    梁风愈发不耐,懒得说送客的话,起身欲踏出屋内。与義再次叫住他。

    “皇叔,敬先兄有话让侄儿带给你。”

    梁风脚步立刻止住。

    与義站起来道:“这是他给你的信。”

    梁风大步接过便打开看。

    信不长,主要是敬先的几句问候,敬先听说梁风上回向与義打听了自己,所以写封信来报个平安。

    梁风暗暗松了口气,拿到信的一刻还以为敬先是想向他求救。

    他写了回信,交由与義送去。

    打发完与義后,他返回书阁。

    绕过正殿,后院几乎看不见人影。

    他停下,独自站了站,几个深呼吸后,慢慢长叹一气,遥望书阁方向,金絮应该还在那里。

    府里十来个人,只有老李和小缃知道她,其他下人一般不允许随意出入后院。只要她想住在这,梁风自认还是护得了她平安。

    唯独怕她不愿意。

    任何时候,她身边都会有老李陪着,或者是小缃,或者是他。金絮或许会觉得他这是安排了人监视她,心里就不开心。他知道这种被盯着的感觉,不好受,可若放任她自己一个人,他又真的不放心。

    乱七八糟地想着,进入书阁,见金絮如他离开时那样坐着。

    梁风走近,金絮闻声从沉思中受惊抬头,看见是他,眼中一阵闪烁,似是意外。

    “我说了我会回来。”

    她无言,却没低下头去。

    梁风坐到她身旁,直接地回应她的目光,希望她能安心。

    “我不想你觉得自己总是一个人,所以我尽量陪着你。多数时候不会有旁人来找我,你在这里......在这里还是安全的。”

    金絮听了,也回应着他的注视,闪烁的眼中含义很多,欲言又止。

    她没说话,梁风却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缓,这是救她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她欲说出的话。

    “王爷......”

    “嗯。”

    “我看不懂。”她的声音发着抖,“爹爹从前总不告诉我他在京城遇到的事。”

    梁风开口:“这些书......”

    不要看了好吗?

    他咽下后半段话。

    刚刚才跟她说,有话就直接同他讲,无需顾忌的。

    “他在京城独自承担着什么?这些书里写了他的处境,可是我看不懂。”

    梁风身子下意识往后靠,手臂轻轻动了,袖子被金絮紧紧拽着,传来她的颤抖和不安。

    他定了定神,轻声告诉她:“金丞相承担的,是历朝历代丞相都需要承担的事,他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无忧无虑。”

    金絮凝视他的双眼眨也不眨。

    “爹爹早预见了这一天?”

    梁风心中一颤。她好聪明,是他无法比拟也让他心痛的聪明。

    她说她没读懂,梁风却知道她读懂了。

    他想到从前说他毕竟是个孩子的金丞相,教他中庸之道的金丞相,替他寄信的金丞相,还有在朝堂之上,独自面对百官弹劾的金丞相。

    “我不知道。”

    “我帮不到他。”

    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暖红光芒铺满她素白的衣裳,照亮眼中蓄满的泪水。梁风感受到她的难过,她却始终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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