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知道她睡下后,梁风洗漱毕准备睡觉。

    “老李,母亲在宫里独自承担着什么?”

    李晟解开帘帐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梁风坐在被子里,有点不习惯。军营里住得久了,偶尔回王府会不适应这柔软的床榻。

    他按按枕头,一按,手指便陷阱去,说道:“金絮从前一个月见不了金丞相几次,现在只能依靠过去的书本了解过去的父亲。”

    李晟听了,放下帘帐,朝他安慰地笑一笑,“王爷,您若是想见母亲了,便向圣上请旨进宫去。您只是去见自己的母亲,无人会指责您的。”

    老李吹熄蜡烛,“安心睡吧。”

    他拉着绒被躺下了。黑暗中,默默看着床顶。

    思念被勾起,半是睁眼半是闭眼地睡了一夜。

    隔日天亮,梁风收拾好出门。

    先去城里几处水利与筑防监察一圈,确认进度,待完成后收回筑兵。

    偶然听城郊的士兵们说起,他才知道昨日圣上下旨,加大了民间铜铁器具的税收。

    加了三成,现在京畿范围的铁器农具买三把要花费四把的钱。

    梁风算了算,战后民间急缺铜铁,大部分铜器铁具毁于战中,家家需要买新。这个时候增税,将会有一大笔铜钱进入国库。皇帝想用这笔钱来做什么?

    支援崔固?崔固自从出征后梁风就没听说过前线有寄来军报的消息。

    他立即驱马赶去军营。

    营内无任何异常。包括越来越差的军粮伙食。

    梁风仔细翻看各项军务,来报中没有一封提及崔固的战况。

    他稍稍放了心,以他对崔固的了解,第一战不会这样快就结束,这笔税收应当是要用在别处。

    军中的武器军备均由朝廷拨款,梁风管不着,铜铁增税对他没有影响,他继续做着每日的事情。但很快再次忧心起来,如此急于收税,国库究竟空虚到了何种地步。

    他转念又想,即便国库充盈,军营也不会是先富起来的地方。

    过两日,于京冀巡视完归营,傍晚收到一封圣旨。

    他心里揣摩圣旨内容,猜到了几分。

    传旨太监笑得十分客气,梁风跪下听旨。

    旨意内容是太子与三皇子即日起归入军营,由军中诸位将军与军师共同辅佐教习,直至陛下召回。

    他默然听着,以为还有后半段话,太监却不念了,收好圣旨双手递予他。

    梁风接过便问:“不知军师是哪位?”

    太监一揖,“平原侯孙提。”

    猜到了,皇帝没有别的军师,孙提在梁戟登基后被封了平原侯。梁风扯嘴一笑,“陛下真是喜欢让人揣测他的意图。”

    太监笑着又礼,没说话。

    等传旨的人走后,梁风随手就将圣旨扔给身边的副将,并命人收拾出两座营帐。

    圣旨里没有提及与丕和与棣在军中以什么样的身份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两位皇子都没有军衔,但肯定不能当一般士兵对待,他觉得皇帝这又是借由两位皇子在试探他的态度。

    副将来问他那两座营帐以什么规格收拾。

    梁风沉思许久,最后道:“别收拾了,等人来了再看他们自己想住哪吧。”

    总不至于要住他这镖旗将军的营帐。

    夜里他没睡着,思考该拿什么态度对待与丕和与棣。

    他想明天出营巡视,巡视完在外逗留久一点,想看看他们到了军营后发现他不在,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说不定会发生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的事情。

    他胡思乱想到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却在睡醒后,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荡然一空。

    又觉得没意思,想这些,反而影响他一夜没睡好。

    他最终在营里等着侄儿们。

    等到日上三竿。两位皇子近午才入抵军营,携带随从若干。

    梁风出帐迎接时,正好看见与丕和与棣从马上下来,不是他想象中坐着轿子来的。

    梁与丕直立不动,梁与棣老老实实向他行了一礼。两个人齐唤了声:“皇叔。”

    二人都穿着铠甲,明显是前越国制式的铠甲。梁风走近,向梁与丕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道了声:“免礼。”

    梁风便继续说:“这里没有你们的皇叔,在军营里,叫我将军。”

    梁与棣看了眼与丕,太子殿下没露出什么表情,依言朝梁风行了个军礼,“是,将军。”

    几年不见,与丕气质沉稳许多。梁风往旁一指,道:“那边几座营帐,自己选个住着吧,至于教习内容,等平原侯来了再做安排。”

    “是。”

    “是。”

    还挺听话,梁风便不再多管。

    申时后,孙提来了。

    相比于两位皇子,梁风更能从孙提身上看出皇帝的态度。从皇城到军营,路途不算十分近,他命人列队迎接孙提,并事先备好军师营帐,还让人从城里带了织物一类,就怕孙提不适应军中生活。

    “接到人就直接送去营帐里,让他好好休息,别累着了。”

    副将听令:“是。”

    上一次见孙提,还是在越国。印象中,梁戟很少让孙提离开身边,这次会把孙提调给两位皇子,可见对与丕与棣的重视。

    梁风思及此无声地一笑,“也是,谁会不重视自己儿子?”

    副将闻言抬首,不明何意。

    梁风掀帘走出,“没什么,走吧,看看去。”

    “是。”

    军师帐内,一应随同平原侯而来的仆从正在收拾起居。榻上休息的孙提看见梁风,立即起身行礼。

    梁风受了这一礼,在孙提还未起身时他再上前双手扶起,嘴里道:“老师,劳您一路辛苦,近来安好?”

    孙提由他搀扶着坐下,语气轻轻笑着,“好,好啊。将军可也尚好?”

    梁风笑答:“我很好。”

    这么回答有点干,他想了想,接着道:“最近军中伙食紧缩,您若有吃不惯用不惯的地方可直言告知于我,我或调配......”

    孙提摆摆手,“无妨的,老夫年轻时也是军旅出身,还怕吃不得苦?”捋着胡子道:“承蒙陛下重托,老夫这一把年纪,还能为朝廷效力。”

    梁风干干应承着,他只是来打个招呼,露了面就想走,他道:“不知太子和三皇子殿下在军中的教习内容如何安排?陛下的旨意并未言明。”

    孙提松松的神情未变,姿态淡然,“所教内容无非是粮草兵马、军阵调度之类,陛下之所以未言明,是不希望太子和三皇子殿下在知道了教习内容后,早做准备而偷懒耍滑。将军是不知,在越国时,太子与三皇子殿下可是调皮得很。”

    调皮?梁风双眼看着地板,不想说话。

    可孙提却不再开口了,梁风知道心思深沉的人一贯是不会自己主动开口提及某事的,他只能咧一咧嘴,说:“既然如此,那老师在教习时若有兵马布阵需要,您只管和我说,我会配合您做好一切调度。”

    孙提捋着胡子点点头,并未看他。

    事情说清楚了,梁风便离开孙提营帐。还没来得及操心孙提的伙食,这天夜里,皇帝专门拨给孙提的银粮就调来了,附带一位太医。

    梁风便不再多管,只想做好辅助听令的事。

    他反复看那道圣旨,反复揣摩皇帝的意图。圣旨上说由诸位将军与军师共同辅佐,可如今大周的将军没有“诸位”那么多,崔固出征,营里只有他,很难说皇帝调遣孙提入营不是冲着他来的。

    自从上一道圣旨给了他兵权并允许他豢养府兵后,他迟迟没有动作,皇帝也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吧。

    这道圣旨,像是皇帝希望能够重新跟他对话的请求。

    梁风啪地合上圣旨,往旁边一甩,黄色布帛在烛火映照下金丝纹路发着光,滚到榻席黑暗的角落里。

    第二日,他入夜前回营时,听副将来禀,因嫌军中伙食粗糙入不得口,两位皇子一天没用饭了,傍晚好不容易吃进两口,又吐了,已经叫了军医过去诊治。

    初来吃不惯军中伙食很正常,梁风命副将代他过去看两眼,别的先不理,打算等他们撑不住了来找他抱怨时再说。

    到第三日午间,副将急急又报,说两位皇子不仅掀翻了粮食,还把诊治的军医给打了。

    梁风立马放下军报赶了过去。

    与丕躺在铺了狼绒的宽榻上,脸色不太好,瘦倒是没瘦,看见梁风,下榻和行礼的动作还算利索。

    与丕炯炯双目看着梁风,提了声音道:“将军若是来说,这点苦都吃不得也不用来军营历练了......”话说一半虚了声音,大口喘着气,再逞道:“将军无需说这些,我都明白,这点苦,我吃得了。”

    梁风看了眼与丕行礼的双手因力气不足而微微颤抖,又看了眼与丕榻边两位服侍的女婢,心里叹气。

    五体跪伏在地的军医不敢抬头,梁风走去俯身扶起,这才发现是名女军医。

    营里何时有女大夫了?他转眼注意到大夫左肩膀的鞋印,随即脸色一沉。

    “饿着肚子,脾气就坏,你吃不吃得了这苦都不能打骂我的军医。你在出宫前想必就听文官说起,今年军中银粮紧缩,吃的自然只能是这些。你是该隐忍,忍的可不只是食物,还有你的脾气。”

    他看到那两名婢女,再沉声道:“你这两位婢女,也遣回府里去,军营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与丕压出胸膛一口气。

    “是,侄儿听训。”说罢,紧抿的嘴唇随着目光往下沉。

    “与棣呢?”梁风环视一圈,没看到人。

    “三弟发了烧,在隔壁帐里躺着。”

    梁风皱眉,“病了?”

    “只是发了点热,他年级尚小,吃不得这苦。”与丕由婢女搀扶着坐回榻上,“怪他自己非要缠着父皇随我同来,待父皇知道他这一回病了,过不了几日就会召他回宫。”

    梁风眉不展,同军医道:“随我来。”便去隔壁帐里看与棣。

    帐内,梁与棣闭目睡着,眉头微蹙,很不安稳。

    军医上前把脉后告知梁风:“将军,先前奴婢已为三皇子殿下诊治过了,是因腹泻引起的轻微发热,服下药后待体热褪去便能痊愈。”

    梁风拿手背试与棣额温,还有点烧。

    军医看着梁风脸色,再道:“将军若准许奴婢施针,三皇子的体热便能立时褪去。”

    梁风看了她一眼,让人拿了镵针和热水来,再遣去下人,允她施针。

    她将在滚水里煮过的针一一摊开拭净,梁风坐在旁边,歇了口气。

    看着看着,梁风发现她动作格外利索,问道:“你是何时入营的?在哪位军医手下做事?”

    她停下手中动作,向他礼道:“奴婢是年初战乱后跟随难民入京,尚未入城时被官兵抓去。原本是在医部后厨做杂役,三月前调去了刘大夫手下。”

    梁风记得刘大夫,为人和善,给他治过伤的,倒是没留意刘大夫手下的人事变动。

    他想起来今日一早营北士兵晨练时出了意外,武器架倾倒砸伤了几名士兵,营里几名军医都赶去看伤了,应该是只剩下了她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李,名萍凤。”

    李大夫说完,为与棣脱去衣裳,给他上身擦药。

    梁风看她头发白了半个脑袋,年近半百,脸上满是风霜与皱纹的痕迹,可这张脸却越看越觉得有点熟悉。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李萍凤一愣,闻言朝他看过来,看两眼低头道:“奴婢是北方人,此前从未来过京城,将军应当不曾见过奴婢。”稍顿,又微微抬头补充说:“奴婢也未见过将军。”

    梁风点头,“哦。”不再打扰她施针。

    待她治疗完毕,为与棣穿好衣服。梁风不用近前都能看出来与棣睡中神情舒缓了许多,呼吸都悠长了。

    李萍凤收拾针具,梁风想起来什么,走近道:“我问你一事。”

    她复停下手中动作,“将军请讲。”

    “因火烧伤而留下的疤痕可能去除?”

    李萍凤垂眸仔细思索,答:“新疤可除,只是疗程稍长,陈年老疤仅能变淡,难以根除。”

    梁风颔首,“那无事了,你下去吧。”

    李萍凤便带着针具退下,梁风目送她离去,忽然发现眼前她的背影与记忆里的画面出现重叠,下意识出声唤道:“慢着。”

    她便转身,梁风道:“你说你是北方人,三年前是否住在品县?那年年底,品县发生了一起民叛,你可还记得?”

    李萍凤微露惶恐,跪下道:“奴婢三年前确实路过品县,可走医数十年间,遇见的大小民叛数不胜数,奴婢实在不记得了。”

    梁风一下提高了音量,“你......”他还想说什么,却止了话头,当先将她扶起。

    他难得有点欣喜,为得这缘分。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在品县见过你。”他压低声音道:“我想让你帮我为一个人治病,你可愿意?”

    李萍凤面上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低头道:“将军的吩咐,奴婢自然遵循。”

    “那......”

    他担心隔墙有耳,决定谨慎一些,毕竟旁边就是与丕的营帐。

    他细听帐外风声,确认无人在附近,与棣也还在睡中,压低声音道:“只是些疗伤小事,我之后再唤你,先下去吧,等我吩咐。”

    李萍凤也不多言,道了声:“是”便下去了。

    之前虽然给金絮看过大夫了,却还有点夜咳,怕她小小年纪落下病根,梁风心里一直惦记着,想找个背景干净医术又高明的大夫再给她看看。

    刘大夫能让李萍凤独自接诊两位皇子,可见对她医术是十分信任的,只是该如何让李萍凤名正言顺地进王府,他还得想想。

    之后几日,与丕慢慢地接受了军营伙食,至少是不再有发脾气的事情传到梁风这里。与棣病好后,还没蹦跶几天,皇帝果然来了口谕,与棣便噘着嘴带着随从坐着马车回宫了。

    这几天里,梁与丕带过来的下人很殷勤地在各处走动,谈天、送礼,梁风身边逐渐出现了几个时不时夸一夸太子殿下的人。

    走动关系、混个脸熟,这是必要的,他当做没看见,心里坦荡得很。

    孙提的人找梁风取走了一批兵书和纸稿,还和他商量着准备几十名老兵给与丕实战。与丕的教习要开始了,他便着手调配兵马。

    城外临建的焚尸地结束烧尸,九卿负责各自的收尾,而梁风则要收回焚尸地筑兵,如此正好可以调出几十个人来。

    打定主意,他便提前叫上与丕一起去。

    当日,太子殿下跨上马,明显不太习惯穿着铠甲,举止有些滞碍,脸色也不太好看。

    “将军是平日里无其他事要忙?收几个士兵这种事也要自己亲自去?”

    他平时忙不忙,与丕这几日肯定是看在眼里的,也不打算争辩,便道:“大多数时候,这类事情确实不用亲自前往,这次主要是想带你来看看。”

    “带我看?我是没见过世面?”与丕眉头都皱起来,加深脸色的不好看,“我若是将军,这种事情就全交给下人处理。”

    “营里的人,不是下人,而是同袍。”梁风向与丕看过去,“你若是我,你更是会凡事亲力亲为了。”

    与丕不满被梁风这样说教,驳斥道:“营里的人若都是同袍,将军还用得着凡事亲力亲为?”

    梁风一愣,顿时有点生气,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不愿发作,撇脸不去看与丕。

    太子殿下同样不理他。

    梁风气不过,扭头道:“你帐里那两个女婢是不是还未遣回宫去?你想留多久?”

    与丕抓着马缰,若有似无哼了一声:“将军这是要管到我身边的人了?”

    “对,凡事亲力亲为,我就是要管。”梁风皱眉摆出凶脸,“上一回我就同你说了,我说的你不听,是想等平原侯来知会你?”

    与丕眼色一顿,没有说话。

    “营里还有几个女人,我一块遣出营去,你也别说我是只管你的事。你来军营前,就没人和你说过女人不能带入军营的规矩么?”

    与丕闻言呵呵道:“这些规矩,说了又如何?我又无需亲力亲为,确保凡事都在规矩之内。”

    梁风这下眉头狠狠皱了,不爱听这话,他一勒缰绳,身下马快踏两步,超过梁与丕。

    身后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个女人,我听将军的便是。”

    梁风不想搭理。

    眼看快到焚尸地,入目无烟,能见成圈把守的士兵。空气中焦灰的味道重起来,呼吸一下,鼻子里就很干燥。

    梁风打算加速,却察觉身后的马踏声停了下来。

    梁与丕忽然道:“我不想去了,难闻得很。”

    梁风控马停住,转身就见太子殿下神情认真,目光含有不易察觉的嫌恶。

    焚尸已经结束,这一带焦尸或肉身烤糊的臭气早吹散了,闻见的顶多是土地和干草的气味。

    他咧嘴笑了笑,“不是见过世面么,怎么就嫌难闻了?”

    与丕听了,眉毛皱着往下压住神情间变浓的嫌恶,双眼想瞪他又在半道把眼神收了回去,沉着脸驱马往前走,越过了梁风。

    回去后,与丕就吐了。

    梁风没空管与丕。他让副将把营里所有女子召集到一处,再备几份钱袋,每袋千钱,一人一袋,让她们拿了钱就离开军营。

    他提前写了一张字条,放在了李萍凤的钱袋里,告诉李萍凤出了军营后去城里找长庆街的来福客栈住下,等待他的人去找她。并另注:如果她途中反悔,可以随时离开。

    梁风亲自把钱袋单独递给她们每一个人,确保装有字条的钱袋给到了李萍凤手中,最后看着李萍凤的背影离开军营。

    接下来就想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老李了。他可以直接写信寄去府里,但若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会更好,还得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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