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我很不安。”

    梁风坐在新铺的床榻上,榻板很有力地支撑起他的重量。

    “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老李道:“走一步看一步,尽人事,听天命。”

    梁风仰头倒下,往床上大字一躺。

    “王爷,李婶留在了府里。”

    “嗯,我知道。”

    老李又道:“李婶还担心金姑娘喝的药伤牙,给她做成了药丸。李婶做事细致,由她照顾金絮,王爷能放心了。”

    梁风侧头,“她喝什么药?”

    “安神的,听李婶说,金姑娘常常梦魇。那药我也吃,年纪大了不好睡,倒是不伤身。”

    老李边熄蜡烛边道:“至于金姑娘膳食,我是想安排她搬到李婶的院子里,与药房挨着,膳食就由李婶负责,没人时她们还能说说话,其他下人就尽量少往李婶院子里去。”

    梁风点头,没什么别的要交代的了,便道:“那我明天回军营去了。”

    “嗯。”

    “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嗯。”

    军营内一如往常。

    脱离王府的寂静,校练场士兵操戈呼喝,耳目所及变得整齐喧嚣。

    巡视过后,第一件事情是再调笔钱给新兵的饭里加几块肉。

    他盘算那些黄金,军政花费太高,上万的人口,三千两黄金吃不了几次,哪怕仅仅是用来给碗里添两块肉。

    副将又在他耳边叨叨叨:“将军,真正悍勇的将士只有通过最艰苦的训练才能诞生,偶尔的享乐只会出现偶尔悍勇的士兵!”

    吃两块肉就是享乐了?但这个建议他听进去了,他肯定是不能老向襄国伸手要钱,尤其是皇帝表露出要给他更换藩地意图的情况下。

    “享乐?”

    大帅营帐被人唰地掀开。

    “最擅享乐的怕是将军自己吧。”

    梁与丕未请示便擅自闯入,怒容明显,甩了几本军报在梁风案上,“本宫真是受够这些错字别字了!年关将至,京内盗窃案频增,将军倒是会挑时候休沐,还一连休了好几天。”

    对太子这态度,梁风也不气恼,解决了金絮户籍和母亲住所这两件大事,他看与丕都顺眼起来。

    “真是麻烦你了。”

    “......呵。”

    梁风翻开一本军报,“军中几个人读过书、会写字?意思表达清楚算不错的,我都看惯了。”

    刚入军营时,他也看不习惯,会认真拿红笔把错字挨个圈注修改,后面军务实在太多,没了耐心,错字也当正常字看了。

    与丕重重一哼。

    梁风道:“等崔将军回来,便能分担军务了,常写错字的那几个人的军报你别看就是。”

    “崔固?”与丕面色沉沉。

    梁风起话头:“崔将军此番出征凯旋,想必即将升为太尉,他对军营管束经验比我深厚,军务分派肯定会更平衡些。”

    母亲跟他说的话,他想了很久,军营内部任免权不在他手里的职位仅有几个,其中太尉一职是他远远不能触及的。三公之一的太尉,位列两千石以上,人选只能由相府东曹决断。他想借太尉一职,通过与丕的口风打探一下崔固的事情。崔固是太尉最佳人选。

    “太尉......”梁与丕思索着突然一笑,“崔固半点消息没有,说不定是被匈奴打得全军覆没了,还等得到他回来平衡军务?”

    这话听着太过碍耳,他用力捏一下毛笔泄出情绪,道:“我倒不这样悲观。或许崔将军是用计,麻痹匈奴,掩藏自己真实意图。”

    “是么?可我听说,崔固从前作战从未像此次,一连数月不传任何捷报抵京,谁给他的胆子。”

    “危急关头,更换战略也是常有的事......”

    “一战持续数月甚至数年,战略哪能轻易更改,一个谋略要想各方细节落实到位,须得在出征前就做好准备,崔固对战争的理解想必不至此。”梁与丕似笑非笑地打量梁风,“说不定等消息传来,那几千精骑的刀尖已经指向京城。”

    “你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梁风拍案而起,“崔将军带兵作战数年,哪一次不是完败匈奴?结果被他守护的家国怀疑是否衷心。你从未带兵打过仗,才会说出如此令人寒心的话!”

    “将军倒是打过仗,却会说出一时处于下风而紧急更换战略这等反智的话。”与丕讥笑,“是否打过仗也不能改善一个人对于战果的预测。”

    “你......”梁风怀疑可能是撞枪口上了,这套话不是个好时候,本身与丕就是带了情绪进来的。他把那几封军报甩回与丕身上,“自己看!”

    两本掉在了地上,梁与丕一只手捻着剩下几本复扔过来,撞翻了笔架,“盖印!”

    梁风用力拉开柜子,取出锦盒里的军印,看完军报内容后,卷末用力一盖,哐哐声响,捶得案几上下震颤。

    “为何历朝历代的文官与武官总是不对付,我算是明白了。”盖完印,梁风再次把军报甩回去,“拿去!”

    与丕扭头就走,身后的下属忙不迭地捡起再跟上。

    梁风冷哼。

    和与丕的相处似乎越来越容易动气。身边年龄相仿的人中,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他不由忧心起敬先和崔固。

    之后天气愈发寒冷,过了几天,第一场雪下来。

    他加大了京城城墙内外辟巷暗街的巡逻兵力,最大程度避免偷盗与抢劫,为过年做好准备。

    他偶尔写信回府,询问王府用度是否充足。老李说府内开销少,让他不用费心。

    直到十二月,天地银装素裹时,朝廷下颁一道旨令:

    禁止民间私铸铜币,有发现举报者,赏金一万。

    旨令有言:各地富商巨贾对于私纳的矿山只有开采权,开采后铜铁的加工冶炼尽数交由官府进行,私自锻造者,罚没家产五成。

    旨令颁布,京城内没什么动静。

    梁风听说这件事,特意去查了查,以京畿一带为中心,周围数百里没有矿山,开采铜矿的山脉多在南部和西北、东北地区。这道旨令下达,他感觉不到生活有任何变化,而京城百姓对此最关心的,是自己手里的铜板换成官钱能值多少。

    南边的匪乱怕是更严重了。

    这道旨令所产生的失业流民只会壮大氓匪的队伍。

    看来成立北军的事情希望很大,梁风抓紧了对新兵的训练。

    天佑二年,正月。

    新年新气象。穿过街道时,时不时能听见小孩嘻嘻哈哈和扔放鞭炮的弱响。

    梁风很忙,忙着筹备宫里年初筵席的安防守卫和防火防灾的部署,几乎没时间回营,去王府看看的念头更是空想。

    大年三十,宫中大摆筵席,邀请百官,与民同庆,既是欢贺新年,也是恭祝陛下顺利登基。

    梁风作为应和王参加,坐在百官前列,母亲同席。

    奏乐靡靡,与宴者互敬,中央舞姬水袖纷纷,丰富的色彩与不整齐的动作看得简直头晕。

    母亲和他说新年快乐。

    那种单独的,只对他一个人说的恭喜,终于从母亲这里听到。

    但这顿饭吃得并不专心,也不痛快。

    下属不时来禀,几处拐角发生踩踏,还有数条街道的小民房因鞭炮的火星意外走水。积雪尚厚,火势烧不起来,只有一处房子烧得大了些,离未央宫还近,站高了能看到火光。下属向他禀告,以防皇帝问起。

    做尽了一切预防,仍是发生意外,他简直没脸接受皇帝问话。

    而皇帝淹没在一声声祝福与吹捧之中,显然没空搭理一场小火灾。

    年后,他仍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收拾这场宴会的残留乱象,又要稳定京城治安。

    二月份,去年新增的铜铁赋税初见成效,各地收纳的铜币通过航船水路在太南汇集,统一运往京城。梁风亲自去太南,负责带兵接收这批钱,护送至朝廷。

    这批铜钱比他想象中多,粗略一数,起码十几万。冬后开春,是盗匪最猖獗的时候,这笔钱送过来的路上一定险象环生。他揣摩皇帝的意思,这件事交给他,估计是怕层层克扣,首先怕的就是太南郡守。

    那这笔钱会用来做什么?为崔固提供后援?朝廷其实并未当真怀疑崔固?也或许不是,不是每一笔钱都会用于军事。

    铜钱平安地送到大司农手里,京城中基本无事再需他逗留。

    到军营两天后,崔固终于有消息传来。

    手持谍报的斥候策马急速穿过军营,梁风听见了崔军战果。

    捷报送来时崔固已在返程路上,且即将到达京城。战事不算大获全胜,崔固与匈奴两败俱伤,匈奴承诺三年内不再来犯,代价是崔固麾下精骑死伤近半。崔固还活着。

    又过两天,梁风接到圣旨。旨意内容是命他十日后出征收服匪乱,随圣旨附带的北军兵符,一并交到了他手中。

    手握圣旨的瞬间,他忽然想通了,那笔钱并不是用来支援崔固,而是给他收服匪乱的,难怪皇帝去年跟他说的事情今年才正式下旨。

    三月初,梁风亲自迎接崔固。

    人数骤减并伴有伤残的军队仍然整齐肃穆,在梁风随行下,全军安置在驻兵区。崔固一言不发,身上的伤经过休养已经见好,却未多做休整,隔日便入朝回禀。

    梁风本想叫他再多休息一天,崔固不听,执意即刻上朝。

    可是崔固这一走,再未到军营中来。

    梁风没等到崔固,等来了另一消息。

    崔固上呈军报后,向陛下请旨欲告老还乡,辞去军中一切军衔与兵权,只为换回被皇帝拘留在宫中的崔敬先。

    然后崔固离开未央宫,径直回了崔府。

    与丕说,原本相府准备追究崔固迟传军报的罪责,但崔固给出了解释,目前相府尚在议论,陛下态度也很模糊。

    梁风心里紧张起来,愈发觉得不对。去年也是这样,整个朝廷要对金延守的罪行作出判决时,皇帝下旨将他调离京城。等他回京,金延守已经死了。

    他赶紧入城,去见崔固。

    崔固对他的到来并不吃惊,甚至还有闲心邀他坐下喝茶。

    “我必须要敬先回来。”崔固道。

    “我戎马半生,自认行事端正,却没想到这端正的结果是我儿子被关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发生什么了?”梁风问。

    “我麾下被人插进了奸细,开战后想对我放冷箭,被我发现了。”

    梁风一惊,“什么人安插的奸细?”

    “还能是谁?要么是皇帝,要么是游照同,反正是那群文官的人。”崔固恨恨地一拍桌案泄气。

    梁风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杀您?杀了您没有任何好处。”

    军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与匈奴作战经验达到崔固这种程度的人。

    “可是留着我却有坏处。无论是功高震主,还是单纯想除之而后快。如今是知道那群文官的意思了,我若再让敬先留在那皇宫里,我枉为人父。”

    梁风想到皇帝夺权时,和林怒作战的就是崔固,且害得林怒断腿无法再上战场,皇帝只怕还记恨在心。

    梁风问:“陛下还会想杀您吗?”

    “应当不会。那群文官就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是我儿在宫里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不罢休。”

    与匈奴对战之初,军中出现匈奴奸细,意图里应外合、泄露军情。崔固发现却找不出这人,便封禁全军消息,一边作战一边还要费心抓出内奸。等到战事结束,内奸被处死,却已然入冬,大雪封山,鸽鸟无法飞越,军情的送抵只能等到来年开春。

    这是崔固在朝会对自己迟发军报给出的解释。

    皇帝应当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崔固已经平安回京,若是细查奸细一事,只怕皇家颜面无存。

    梁风担心崔固在京城遭遇刺杀。虽然这几率很小,且以崔固的武艺,寻常刺杀不用放在心上,但他总会后怕。

    “敬先在宫里也很担心您。”梁风道:“我也上折子请求陛下放还敬先,但您或许不用辞去军职。”

    崔固摇头,“不交兵权,朝廷不会放过敬先,这我心里清楚。往后军营上下就交给你了,哦,还有太子。”

    想到与丕,梁风直晃脑袋,“太子殿下心思不在军中。”想想简直前路渺茫。

    “陛下真的不会杀您吗?”

    崔固不耐烦地扯着手臂的绷带,闻言抬眼看了下梁风,粗犷的下颌忽然咧出一道笑。

    “不会。”

    入夜了,出征在即,梁风考虑一番,决定去王府看看,下一次回去可能要几个月后了。

    王府大门前两盏灯笼,孤独地亮了一盏。

    他把今天的事情告诉老李,老李捋须沉思良久,和他说:“王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您听了崔将军这番话,往后麾下一旦加入新人,不管背后有没有旁人,您都会相信他吗?”

    他想说会,下意识某种理智遏制了他的冲动,催生了思考与权衡,然而他仍想说会,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感叹老李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恹恹地吃饭。

    吃完时辰还早,散步散去了李婶院里,总也要跟金絮说一声才好。

    李婶和小缃在药房分拣药材,院子里只有一间厢房没有亮灯,梁风轻轻敲门。门是虚掩,被他敲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漆黑。

    “金絮?”他小声唤。

    片刻,听见她应了。里间门缝亮出微弱光线,他循光走去。金絮看见他道:“王爷回来了?”她在里间点了两支蜡烛。这里没有窗户,点蜡烛不会被外面看见。

    他不好说什么,点了点头。

    金絮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东西,是个小指大的木片。

    “这是我自己做的平安符,送给王爷。”她道:“希望王爷凯旋归来,一切平安。”

    梁风看见上面刻了平安二字。木片就是普通的木片,可能是她随处捡的,表面尽可能磨得光滑,字迹也刻得端正,还涂了颜色。

    “谢谢你,我会贴身保管的。”幸好他回来了,不然她岂不是没法送出去。

    “等我这次回来,我就送你离开京城。”

    “去哪里?”

    “还没想好,但肯定离京城不远。”

    “王爷喜欢京城吗?”

    这个问题他仔细想了想,说:“不能算完全喜欢,但它有它的迷人之处。”

    “迷人......”她抬头望着墙壁,“也是啊,京城过年气氛很热闹,鞭炮响得我睡不着。”

    梁风认同,“是有些吵闹。”转念一想,这里几乎是王府的正中心,街上的动静能吵得到这儿吗?

    “王爷饿不饿?我这有枣泥糕,小缃做的。”她说着便起身走去外间,很快端来一盘糕点。

    是三块方形的红色枣泥糕。梁风吃过饭了,本想婉拒,但她已经端了来,便吃了一块。

    入口发甜,软糯易嚼,中间夹了不知名粉末,再咬两口尝到苦味,他还挺新奇,以前没吃过,不知道这枣泥糕原来是苦的。

    苦甜苦甜的,莫名味道还不错,他一口气吃完了。

    “挺好吃的,你若是喜欢,便让小缃常做。”

    金絮眨眨眼,看他的眼睛不自觉下移,“嗯......”

    相顾无言。夜已深,在她房里不好说什么,她也应当要睡了,梁风便准备说晚安。

    “王爷,谢谢你。”她突然道。

    “干嘛说这个,用不着谢。”他摆摆手,再向她看去,她变成了三个。

    “嗯?......”

    尚未反应过来,眼前骤然漆黑,梁风睡着了。

    直到被虎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刺醒,眼睛还没睁开,便感到极为强烈的头晕和困倦,压得他难以清醒。

    “王爷?王爷!”老李的声音。

    手臂不受控地抽搐,疼痛加深,仿佛针刺的不是手掌,而是大脑,梁风反射般睁眼,被迫醒了。

    “您醒了?”

    最先看清的是老李焦急的脸,脑子还不清醒,随即感到嘴巴湿乎乎的,满嘴腥气。

    李婶缓缓将针退出,整只手臂的麻疼立即消失。他撑了会儿,意识清晰一些,脑袋还是很重,再倒头还能睡着。

    “王爷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吐血晕倒?莫不是有何隐疾?”老李问。

    血?

    他甩甩头,看见胸口确实有一片血迹,拿袖子抹嘴,袖子上也是血。

    “我没事啊......”

    “李婶再检查检查。”

    梁风环顾一圈,见老李身后站了几个下人,问:“金絮呢?”睡着前不是还和她聊天来着。

    李晟面色一变,回头看了看,又看看梁风,再对众人说:“王爷已经没事了,你们歇息去吧。”

    下人们散去,梁风这才发现他还在金絮屋里,还躺在地上,他慢慢反应过来,“她人呢?”

    “不在了......刚才姑娘突然说您吐血晕倒,我......我无暇顾及她去了何处。”

    “什么时辰了?”他爬起来。

    “快子时了。”老李道:“您晕了近两个时辰,我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应当还在府里。”梁风和李婶道:“李婶你先歇息去吧。”

    梁风和老李一间房一间房地查看寻找金絮,直到天亮,全府上下不见金絮身影。

    “她跑了?不可能。”

    天边晨曦微露,梁风在府门外,四通八达的街道更不见金絮。

    “她竟然给我下药......”残留地药力使脑袋胀胀地发困,他此刻一闭眼就再次能睡着。

    李晟微微一叹,“王爷,是我疏忽了。”

    “不是疏忽的问题,是她能跑到哪里去?就这一晚,她能在哪里躲过宵禁?”

    李晟无言。梁风又把附近几条街道走了一遍,仍是没找到金絮,而他不得不去军营了。

    想到她在府中,却时刻希望能逃出去,一边还要应付他,梁风焦急又无奈。

    “我说了会送她离开,她又何必急这一时。”

    “您先别担心,金姑娘身无分文,独自一人跑不了太远。您回营里去吧,说不定金姑娘触犯宵禁已经被抓去了呢。”

    这提醒了他,梁风立马赶回军营。结果下属报说,昨夜一整晚未有人触犯宵禁。

    不能贴告示大肆寻人,可能真的找不到她了。

    他想起她昨夜说的话,金絮或许已经不在京城,还有模模糊糊睡着前,她似乎说了一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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