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担心金絮,也得在听不到她消息的第二天带兵南下。

    皇帝命令中,此征目标是罗霄山脉到南岭范围匪乱,以招安平定为主,而非剿灭,陛下希望留活口。

    匪乱收服一般是先以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条线为首战,做威慑之用,以儆效尤,其他地区的山匪听闻风声,部分胆子小的会主动向当地官府缴械。

    实力最强,也代表最远最麻烦。副将和梁风说,预计路上行军比实际收服花费的时日更长,无需带太多兵,哪怕人数处于劣势,区区山匪也不可能比得过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梁风考虑到,北军接受系统且严谨的训练不过数月而已,未必就比山匪强多少,他决定点兵六千,副将随行,另配一千人携带辎重粮草。

    轻军简行,脚程很快。第五日行至太南,他不忍看满目疮痍的残城,绕了远路。

    崔固和他说过,行军时为不惊扰民众,每每路过郡县都行远路绕开。

    实际上军队不扰民根本不可能。站前筹资,战后抚民恤兵,哪一项与民生无关,仅仅是绕了点路,就能叫不扰民了?虽这么想,但他能做的只有绕路了。特意在事先规划时选了多山少城的路线,尽可能全军踏过无痕。

    翻越秦岭后便出了京畿地带,官道缩窄,队伍拉长。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越往南走,气候越潮湿,雨水增多,山上遇到泥石流的几率增加,不仅易造成人员伤亡,还拖慢脚程。

    到底是经验不足,出发前也没把路线图交给崔固过目。

    梁风加大前方斥候探查人数,尽力避过天灾。

    一月后,队伍中有部分人水土不服,病倒了。这是身体素质不够强悍的表现,梁风转而庆幸自己在越国住过几年。

    预计两月的路程,就这样行了两月半。

    小满时节,终于深入罗霄山脉。

    梁风首先和当地官府对接沟通,郡守知他是首次战匪,便提议收服匪乱的第一战必须见血,且是见大血,否则难以起到威慑效果。

    梁风有些犹豫,陛下的命令是留活口。

    郡守还告诉他,南岭到罗霄山一脉,大小山寨近百座,其中最大的山寨人数已达三千之众,匪首出行前呼后拥,排场堪比个小皇帝。他们对各地县城,尤其是偏穷困的县,烧杀劫掠、强抢妇孺的手段毫无人性可言。

    巨大的压迫下,各县百姓爆发式起义,有的叛民结队自发与山匪作对,有的却是针对官府。年后这几月里,郡守和附近县丞扑灭的叛民作乱案件,大小规模近五十起。

    而官府面对的压力不光是叛民与山匪,还有商贾。禁止民间私铸铜币的旨令下达后,那些不满的商贾富户,对佃农的剥削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郡守原先以为梁风这趟亲自南下,会顺带送些银钱援助,结果没有,便希望梁风能根除山匪之乱。

    “将军,此处离京城实在太远,您是剿灭山匪,还是招安山匪,全凭捷报如何下笔而已。”

    “将军,往常朝廷援助边远郡县,多是送来金子或铜钱,而这次却劳动您带兵出征,您可知是为什么?是因为不管多少的铜钱,在送来前就已被层层瓜分干净。”

    “我为安民心,向百姓许诺年初时便能收到朝廷拨款,然而根本等不到这笔钱,徒增民愤。不光民愤,我也愤。”

    梁风想到前不久他在太南护送的那笔钱,他以为是为了防着太南郡守,可是送到太南再贪未免晚了,那些钱是已经被贪完了才送到京城的。

    这或许才是崔固厌恶文官的真正原因,他此刻再看遥远的朝廷,也觉面目可憎起来。

    兵匪一家,兵可以代表朝廷,朝廷和土匪没有任何区别。战马的每一道蹄印,留下的都是血坑。

    梁风答应剿灭土匪,和下属连夜制定战略。

    官兵的主要优势在于马匹,分两队骑兵,一队成围潜伏上山,一队外围杀漏,其余步兵埋伏在下山逃亡的路线。

    “见一个杀一个,三千人的寨子不用几天就能杀完!”副将道。

    梁风看着罗霄山脉图,点了点头。

    夜深露重,马蹄震响深山,鸟群结网般逃离。寨子里的人对他们的到来已有准备,陷阱遍布,飞矢与绳网随处可见。照亮山头的火把映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与刀尖,刀尖相撞,撞碎妇孺撕心的哭喊。

    各处茅屋柴房被火点燃,高温与干燥裹挟下,他看见一双双乞怜含恨的眼睛,和毫不留情向他射来的暗箭。箭的背后,是匪首粗蛮的身躯。

    梁风杀死了土匪头子。他对妇孺同情,妇孺的老大都不会对她们感到怜悯,但凡有一丝不忍,都应该在听见风声后表露出合谈的意思,而不是加紧布置陷阱,害他损失了四五个人。

    他没有准备灭火的人,整个山寨快被大火吞尽时,郡守携人赶来救火。

    山间有河,火势弱后,救火人弃桶冲入,搜索被土匪劫掠的剩余财宝。

    这群没读过书的土匪,比梁风想象中团结,一方有难,竟能做到八方支援。消息传开,更多的土匪涌入罗霄山。山中每一棵树,都染上了血迹。

    附近规模较大的山寨就此清除干净,小规模的逃了。粮草尚且充足,但皇帝事先告知他余匪不必相追,首战结束立即返回朝廷。梁风便修书一封送去京城,写明现状,言明立即动身返京。信中未做任何隐瞒,包括朝廷的救济钱送不到这偏僻边远地区的情况。

    梁风帮助当地郡守县丞收拾剿匪后的残余势力和影响,军队休整一番,于七月初返回京城,南方的天气也要炎热了。

    回过神来时,恍惚发现金絮送给他的那枚平安符弄丢了,不知丢在哪里,不知丢了多久,梁风只好作罢。

    和秋天一起抵达上京。

    军营中焕新的气氛是令副将惊掉下巴的肃穆与庄严。

    三公有了新任太尉。

    是孙提的二儿子,年近半百,而孙提已经离开军营。

    经过新太尉这几月的纠正与改革,原先梁风一手造成的享乐氛围彻底消失。他不管走到哪里,见到的人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生人勿近、仿佛刻在脸上的严肃表情,不敢稍有松懈。

    副将赞不绝口。

    梁风瞥一眼道:“是是是,这才是军营该有的样子。”

    见过太尉后,梁风隔日入朝呈报。

    朝堂气氛更令人压抑,他想到自己那封信,呈了捷报后偷偷溜去看了一眼母亲,然后便抓紧离开皇宫。

    不知道那群文官会怎么应付他揭露地方贪污的信。

    管他呢。

    梁风回府,询问老李是否有发现金絮下落,老李摇头。

    李晟说他出征后,崔敬先时常来找他,问有没有信件寄来。梁风正好也想见见敬先,便去了崔府。

    崔固交出兵权,保留了爵位,定北侯府宅邸的辉煌并未因兵权卸去而减色,然而门庭冷落。

    寂寂风声随着小厮通报吹入庭院,绛紫色的身影快速在院门深处跑来,崔敬先跳跨门槛,抓住梁风就向街上跑。

    “走走走,出去玩去。”

    呼呼的风声掠过,眨眼便跑到了两条街外,路过的行人三三两两多了起来。

    “要不要去泛舟?”敬先跳着走路。

    梁风低头看敬先这身衣裳,“这是你娘给你做的衣裳?”

    “是啊。”敬先抬袖展示,“怎么样?好看吗?一针一线都是我娘缝的。”

    “哦......”梁风再看一眼,细密的针脚层层叠叠,他移开目光,走两步又看回去,评道:“花色还挺艳。”

    绛紫相比亮黄之类倒不算艳,恰到好处的纹饰也点缀适宜,在太阳底下走着,流转的暗纹反照阳光,挺引人侧目的。

    “还行吧。我娘说要吸引姑娘,就得穿成这样。”敬先翘起了鼻子。

    “姑娘?”梁风眨眨眼,环顾一圈,没见到几个姑娘。

    “最近我娘着急给我说亲,让我多上街走走,万一有姑娘相看上我了呢。”

    “说亲?......哦。”

    敬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唰地展开,悠闲扇着。

    扇子通体碧绿,绘以一支满绽的粉梅。翠绿与绛紫的结合,搭配嫰粉点点渲染,这是来自于军营的凛冽审美。梁风记得以前听敬先抱怨过军营里枯燥无颜色,他道:“给自己上点颜色也不错啊。”

    敬先赞同地点头,扇子摇得更起劲了。

    “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这一下子歇下来,容易不好。”

    “好得很,我爹现在是闲了,成天盯着我,他若是不好,这天底下没有身体好的人了。”

    “那你以后呢,打算如何?”

    不知道敬先还能不能入营当兵,或者在官府里寻个闲职,这恐怕得看皇帝的意思。

    “我懒得想,好不容易痛快了,这不得多玩玩。我爹的意思也是不急,等我成了家再说。”

    成家。说起这个,梁风一点概念都没有,听着真是个遥远的事情。

    “做个闲散世子也不错啊。”

    敬先把折扇一抛,扇子旋转着落回手里。

    泛舟湖上、茶楼听书、南市斗蛐蛐,从街头玩到街尾,天黑了,两个人恍恍惚惚想起来回家。

    梁风手里也多了把折扇,心情的最大占比还是要数陪着敬先玩。

    崔敬先玩得挺痛快,买了一套送给母亲的头面。

    “我明天就要回......”梁风刚开口,突然感到旁侧屋顶一股杀气破空扑来。

    他迅速判断威胁不大,将手中扇子朝杀气来源扔出。噗嗤一声,扇子凌空受阻,掉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敬先惊问。

    梁风走近,拿起折扇看,扇柄插着一枚十字镖,一角镖齿整个没入了扇子里,力度之大,木制扇柄都产生了沿镖裂开的缝隙。

    敬先和梁风立刻飞身跃上屋檐,街巷深深,月光下已不见任何人影,风中不闻任何气息。

    “想杀我们?”

    “只有一枚镖,应当是想杀我们中的一个。”

    敬先惊疑不定,“谁啊?为什么?”

    梁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十字镖没有标志和刻字,难以判断是什么人。

    “走,告官府!”敬先道。

    定北侯世子和骠骑将军遭遇刺杀,要想讨个公道也得去官府走流程。

    报了案,梁风上缴暗器,嘱咐敬先这段时间先不要出门。隔日他到军营动用私权派人调查,大街上遭遇刺杀,这严重关系到京城治安,他有充分理由介入。

    很快,相府决曹的人告知他,案子已在审理,让他不必过多担心。言外之意是他介入的理由不够充分,职权不能逾越,让他别管。

    梁风只好叫回派去调查的人,转而加大京城巡防士兵,他怕这起刺杀针对的是敬先。

    结果没过两天,陛下传来口谕,让他勿在京城布置过多士兵。城内士兵本就由军营和相府兵曹构成,人数已然充足,再多一些,难免造成百姓惶惶。

    梁风又只好把人收回来,耐心等待调查结果。

    等待中,陛下口谕之后再传圣旨,提升梁风军衔。

    梁风成了从前的崔固,他之上,仅有太尉一人。

    他并没有很高兴,但借这道圣旨,给脸上拉出了几条笑容,周到地参加与丕的婚礼。

    太子殿下纳妃了。

    太子妃是孙提的曾孙女,也是名动京城的才女。

    虽名动京城,梁风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婚礼。

    看看参加者各怀心思的表情,他本能感觉这场婚姻里的关系挺复杂的。

    众人中心的新郎官,一身大红色喜庆十足,淡淡笑意,礼数到位地接受各声恭喜。梁风一同送了礼,也收到与丕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表情道出的回谢。

    新太尉也姓孙,皇帝以与丕的婚姻招揽孙家,可孙提早在越国时便效忠于陛下,有必要这样做么?皇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巩固孙家在军事中的地位?

    如果是这样,那最初与丕入营,并不是皇帝想让与丕跟他争权,而仅仅是想先一步控制军营。

    席间,梁风慢慢看出来各人之间或真或假的无形链条,也看出来,皇帝根本没有那么信任他。

    之后,与丕不再来军营。

    新太尉几乎包揽了所有军务,梁风手里的杂事松了些,他希望能少些事务,找得机会去天机阁询问金絮下落。不知道天机阁指望大不大,他想试试,他有些怀疑金絮可能已经不在京城。

    太尉却告诉他,接下来要忙起来了。

    朝廷即将执行算缗令和告缗令,开始全面打击商户。这期间京城内或许会出现骚动,梁风需安排人带兵在城内巡逻,不增加士兵人手,增多巡逻频次。

    算缗令是向商户征收的税目,每两千钱的税额为一百二十钱,同时要求各地商户家主向官府报告其家财产总额,以计算总共需缴纳多少税钱,此税以年计。

    而告缗令则是,若有某商户虚报财产,一经发现,罚没其家全部财产并举家罚往边境戍守一年,而举报其家的告缗者,赏罚没财产的三成。

    梁风没听说过这样的政令,不好判断颁布后会产生什么影响,便严格按照太尉说的做,点了几名下属负责,巡逻路线主要规划为京内数十家大商户的位置。

    十月,朝廷便正式颁布算缗令和告缗令。

    布防路线立即出现变动,似乎是有人到举报他的士兵扰民。

    他还未觉察出百姓们生活有何变化,李晟找到他,亲自和他说,发现了金絮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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