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这便来了?”

    梁风十分意外,四年期限未满,他一直记着,按他和天机阁签订的协议,接人时间应该是明年。

    况且,就这么来了?在一个遇到刺杀的夜晚从天而降?

    他还以为会有个正式点的交接手续——由他亲赴天机阁,签署一份合约结束的协议,表明他的暗卫和天机阁再无关系。

    “是的,主子。”十三道:“天机阁主提前结束与您的合约,说此时是您最需要我们的时候。”

    最需要......

    梁风看着已降伏四名刺客的暗卫们,想到他的北军,心里多少松快些。提前便提前吧,身边终于有了信任的人,他也很需要他们。

    “你先起来。”

    十三站起来,梁风把刀扔回十三手里,道:“很多话回府里再说,这四人打晕留活口。”

    “是。”

    身形最高大的暗卫收回插进刺客嘴里防止其吞毒自尽的鞋尖,手刀在颈项砸出闷响,四名刺客齐齐被劈晕,趴在地上像四滩影子。

    “你们带老李回府,剩下的交给我。”

    暗卫们飞身隐入黑暗,巷子口剩下他一人。

    算算时辰,巡逻的士兵巡到这附近还需要些时间,梁风避免晕倒的刺客吓到行人,便守在路边等待巡兵。趁着这少有的独处,吹着夜风,理理思绪。

    上回是十字镖,这回是针,意图杀死他的人非常谨慎,连常用暗器容易暴露身份这一点都想到了。而且这几名刺客出现的时机正好是在巡逻士兵走远的时候,背后的人显然十分清楚城防军的排布与巡逻路线。

    这范围太广了,不光是军营将领,朝堂上很多文官也都知道城防布局。

    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遭人惦记的。

    想杀他的人难道是皇帝?可他死了对皇帝有什么好处?

    原来真的有人想他死,还一直以为最多是不喜。梁风随即意识到这一夜的行动已经被人盯在眼中了,包括嬉春院。

    “为什么要杀我呢?”

    夜风带着这句自语窜入深巷,飘过几名摸黑行走之人的耳中。

    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有什么地方讨人厌的。

    可是仔细想想,他好像也没什么地方讨人喜欢。

    倒地影子还是惊到了过路的归家人。巡逻士兵接到报案,匆匆赶来。

    马蹄声令梁风回神,他看着士兵们抬走刺客,听着士兵长致歉请罪,挥挥手便作罢。

    他不再告官府,这件事情肯定会传给皇帝知道,他倒想看看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回到府里,李晟正和暗卫们说话。

    十三等人黑布蒙着头脸,站在盛满烛光的房中,显得异常夺目。

    “什么?死了两人?”

    他刚进去便听见老李说的话,李晟向他看来,十几个人围站的场面透出一股拥挤的沉重。

    梁风后知后觉照着人头点数,发现暗卫只有十一人。

    “十三。”

    他唤了一声。十三站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不过十四五岁的脸。

    “让主子失望了。四哥和五哥没能在天机阁的训练中活下来。”十三道。

    “失望......”梁风走入房中,沉重的气氛因多了一个人而越发拥挤。今天发生的事真是无法让他心情好起来。

    梁风摇摇头,“我没有失望,原本送你们去天机阁是因为无法把你们安置在我身边,进了天机阁还能学点武艺傍身,我固然需要帮手,但是我没想到天机阁的训练是会死人的。”

    军营里的训练不犯纪律就绝对不会死人,而天机阁,该说是纪律更为严明,还是全无纪律可言?

    “天机阁主说这已经算厉害的了,本以为我们十三个人里只会剩下三四个的。”十三道。

    这就值得夸了?不是号称他们什么都知道么?怎么他不知道他们规矩这件事又变得不知道了?

    梁风不知该怎么答话,李晟也没要说话的意思。梁风便自己开解道:“至少还有你们在。”

    他看着众人说:“你们这几年学了什么?”

    十一个人里,只有老大、十一和十三于武学一道有颇深的造诣,三年里除了打架别的什么也没干。其余人除了具备基本的武艺基础外,还分门精修了各项知识与技能,包括中原及匈奴各地的都城治所、山川大河、水陆运输、情报流通路线、郡县商贾分布,还有军事、易容、制作暗器、朝廷尤其是相府对各地方的势力渗透情况等,所含内容非常广泛,比他从前在越国学习时更为全面。

    但三年的时间太短,深度有限。不过,即便如此,随着老大的讲述,一张广阔完整的中原地图大致浮现在梁风脑海中。

    “主子,天机阁主让我们转告给您,您欠付的尾款无需支付了,阁主只希望您以后若是听说天机阁有难,能够略施以援手。”老大道。

    梁风一听,想起来还有补齐尾款这么一件事,怪异道:“天机阁有难?”

    老大颔首,“天机阁预判双缗令的发布将对中原各地造成不小的动乱与影响,之后几年,天机阁需避避风头,不再露面了。”

    “这样啊......那也好。”那笔钱数额不算小,加上接人的时间提前,他若真要支付,还得先筹一筹,至于以后,就只能以后再说了。

    当下最要紧的是和暗卫们确认暗号。

    老大建议用竹哨,声音清脆响亮,能传很远,内容丰富,吹长吹短、吹快吹慢皆是不同意思。竹哨限于远程下令,近身后的暗号则是一些细微动作和手势。配合更默契后,便不用吹哨这么麻烦,即便没有交流也互相明白意思。

    梁风同意,深知自己与他们接触太少,很多事情都需熟悉与磨合,还得学习怎么吹哨才行。

    这夜聊到很晚。待夜极深了,暗卫们隐入黑暗休息,李晟悄悄关上了房门。

    “王爷,您竟然遭遇刺杀?为何您从来不曾和我说过。”

    老李脸色不太好,梁风坐正乖乖道:“是最近的事情,我这也才第二次遇上。”

    “才?”老李严厉起来,“难道要等您一身重伤被人抬回来,我才能知道这件事吗?”

    梁风低头听训。

    老李瞧他这副模样,有气也不知该怎么发了,缓了缓道:“是什么人想杀您?”

    “不知道。”梁风头更低。

    老李自己猜着,猜得脸色一变,“难道是陛下?”

    梁风微愣,面上的乖乖挂不住了,“应当不是,陛下如果想杀我,会用更直接的方式。”

    停顿片刻,梁风又道:“他杀哪个人不是这样。”

    “这不尽然。或许陛下不是直接授意,而是默认,是已经有了第一场刺杀后,放任第二次的发生。王爷,我和你说过,你要多注意安全。”

    “我知道啊,这不是没事么,那些刺客背后的人好像低估了我的身手。”他抓住老李晟的衣袖晃一晃,“老李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老李拂袖,“等有事就晚了。”

    梁风认乖,“我知道了,以后出行我会叫人随同的。”

    梁风吩咐暗卫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查嬉春院。

    这件事显然不难,十二在当天下午就给了他初步调查结果。

    那中年女人叫徐娘,是嬉春院鸨母,从别郡迁来的,居住京城也就一年多的时日,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叫徐礼。让梁风吃惊的是,这徐娘算起来三十都不到,看上去却很显老相。她在来京城前,好像是和丈夫做脂粉生意,徐礼五六岁时,她丈夫抛妻弃子,不知所踪。徐娘独自一人抚养徐礼,生意越做越差,最后索性上京赌一把,凭自己对女人和男人的了解,做青楼行当,伸手掏向京都贵人的荷包。

    她前夫的情况初步调查没查到,徐娘似乎不太愿意和旁人提起这位前夫,就连徐礼也是在她前夫失踪后改为和她姓的。

    徐娘上京大半年时,查出患了某种疾病,病情还挺复杂,难治。如今徐娘是一门心思挣钱,为她的健康,也为徐礼的将来。

    老李便建议梁风承诺徐娘定期为她治病,以此为条件保证金絮在嬉春院能够正常生活。

    李晟道:“若她在嬉春院能平安无事,便让她住在那里也无妨。”

    梁风比较犹豫,能让金絮远离那些地方才是最好。

    他想再考虑考虑,安排了第二件事,调查徐娘那份买卖文书。

    这就较为费事了,一段时间内不容易有结果。入夜后,梁风带上李婶和药箱,去往嬉春院。

    徐娘十分认得他,看见他,立即扭着腰肢迎上来。

    “公子,今日可带了钱来呀?”

    再见徐娘,梁风认真地看了这个女人。她面色很白,唇红,一弯眉毛,看不出什么病态,但是抬手走动间,透过衣服撑起的轮廓确实能看出双臂粗细不一。他瞧不出所以然来,这方面全部交给李婶。

    “上回是个老头,这回是个老妈子,公子年纪轻轻,身边的人倒是和寻常公子哥们不一样。要不赏赏眼,看看我院里其他姐儿们啊?”徐娘挑着眉眼笑道。

    昨天这徐娘也总喜欢往老李身上看,梁风发现她是惯会通过携带的下人模样推测主子的身家与性情,他侧身让了让李婶,沉声道:“这是我家大夫,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什么病都能治好。”

    徐娘果不其然又看了一眼李婶,任梁风再不懂看人脸色也知道徐娘这一刻眼睛里的意思。

    他道:“我知道你的病,我们可以谈谈。先让我见见我那丫鬟。”

    徐娘盯他,眼睛里想刀他的意味明显。

    “公子什么人啊?能查人的,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梁风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说辞,最后否认:“我不是。”

    “昨天你说我的买卖文书官府不作数,莫非就是因为你跟官府通了气?”徐娘挥着那支精瘦的手臂就打,“烂成疮的女人都没你这张嘴烂,你们官府里的人就是恶心,比那些下.体流脓的男人还恶心!”

    堂肆里已有两三个男客,纷纷侧目看过来。

    梁风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厉声警告:“我说了我不是!你敢在黑市买卖人口,就该做好被人查的准备,若真不想被揭发,就给我安分点!”

    徐娘挣不脱,脸色愈发气愤。一旁绿衣女子走出一步,搭住他的手,轻轻一推,“徐娘在气头上,公子稍安勿躁,我带您去见那丫头。”

    梁风不愿动静闹得更大,顺势就这一推松了手,跟着这绿衣女子往后院走。

    “公子莫生气,徐娘从前和官府有过节,一见您这样有身份的人物,说话就容易顾自撒气。”绿衣女子一边领路一边同他说道。

    梁风不说话,一律跟金絮无关的事情,他都不答话。昨日过后,他是有反省自己一心急就什么都表露在脸上的习惯,自觉该改,可是听见这话,他忍不住说道:“我没有身份。”

    绿衣女子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嬉春院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小人物伺候大人物的。”

    岔路口,她引去另一间厢房。推门前,绿衣女子道:“公子,妾身名唤莲儿。”

    然后门被推开了,这间屋子更为狭窄无光,没有窗户,最里面却有一张床。金絮全身缚着绳索,捆成一条,横倒在床上。

    她一身伤不见好,正挣扎着,尝试解开绳索,听见声响下意识转过脸来,梁风赫然看见她右脸颊上多了一道半个巴掌长的伤痕。

    她半张脸满是干涸的血迹,伤口还在一丝丝泌出新血。

    梁风怒道:“你们滥用私刑,天子脚下毫无王法了?!”

    莲儿赶紧说:“公子别误会,这丫头脸上的伤是她自己割的。从您昨天离开到现在,徐娘是没有给她打出新伤的。”

    梁风向她看去,金絮眼睛闪烁一下,他怒气顿时收了,再不顾老李的话,决心要救她走,她很显然是不想待在这里了。

    莲儿欲阻拦,一番犹豫没有拦下。

    梁风解开金絮的绳索,绳子沾着破皮的血肉从她身上撕下,疼得她浑身发抖。金絮伸手抓住他,向门口的方向扯,“王......”

    出口一个字就哑了声音,不知多久没有喝水,李婶赶忙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喂她喝下。

    “姓王是吧,哪个王家啊?”徐娘挡住了房间的出入口,盯着他道:“一对狗男女,呵,京城几个姓王的我心里门儿清,你能查我,我也能查你!”

    鞭子又在她手,啪地打地面,徐娘的面容简直狰狞。

    “你敢带她走,信不信我日日到你家前喊门!”

    梁风听说过喊门,是别的地区十分通行的喊冤或诬陷的做法。当两家人发生纠纷时,处于弱势的那一方会到对方家门前哭诉,斥责对方仗着权势欺人,把对方一家上下极尽抹黑。哭诉的内容是真是假不重要,这样一哭,街坊邻里只会同情偏信弱势的那一方,是穷人以撒泼耍赖来息事宁人的法子。

    徐娘用力朝他挥鞭,梁风不躲,想再夺来鞭子,徐娘这一下却是个假动作,趁他伸手之际,鞭子一收,扯着衣领把李婶摔翻在地。

    梁风没护着李婶,又不敢离金絮远了。

    散一地的药瓶滚到徐娘脚下,她低头看了眼。

    梁风道:“我买下她,五十两金子今天就给你。”

    徐娘嗤一声,“我改主意了,五十两不够,你给多少都不够。这死丫头我不卖了,死野的性子,训好前不卖!”

    梁风忍着气道:“你可以提价,不管多少金子我都会给你。”梁风忍着气道。

    “不卖!”

    金絮抓住梁风的衣袖,想引起他注意,血印子留在他的袖子上。

    “你要是舍不得这死丫头变成一个你看不上的烂洞女人,就治好我。”徐娘将药瓶踢到他脚下,“不光是治好我,这死丫头在我这能过得怎样,全看你给多少钱养着她了。”

    “不,”金絮还是推着梁风,“徐娘的病让她自己治,你不要帮她,也不要帮我,我能救自己。”

    她力气极小,完全推不动他。

    “如果官府敢抓我,抓我这嬉春院上下所有人,我就敢跟这死丫头同归于尽。我当先就掐死她!”徐娘浑然不管金絮说什么,只顾警告梁风。

    金絮立刻道:“她不敢。”

    “轮得到你这贱货说话!”

    徐娘冲前一步,巴掌照着金絮脑门拍过去,金絮本能一缩,梁风抬手就挡住了。

    徐娘骂道:“死贱人惯会干事儿呢,还知道刀子朝脸上割,有本事这贞烈,就一刀割死自己啊!”

    梁风一掌推开去,徐娘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我接受了。你不用帮任何人。”金絮道:“我不去你那,一天天关在黑屋子里,和这儿有什么分别。”

    徐娘笑了,“听见没有,我这嬉春院还挺招人稀罕呢。”

    “她是不想走,怎么就是你这儿招人稀罕了?”李婶忍不住道。

    梁风低头看她,想她全身的伤放到他身上都觉得疼。

    “我那怎么和这里是一样......”

    “我不去。”

    “你不能待在这。”

    “没有不能。”

    梁风简直感到苦闷,他大可直接抢走金絮,从一堆女人手里带个人走并不难,可是抢走之后的事情,却没法低调处理。

    “我有办法救自己。”她道。

    梁风忍无可忍,拂袖道:“救人不能救到底了?火场里都活过来,还能死在这?你有办法是你的事,我是废了?还能不管你了?”

    他向徐娘吼道:“我答应了!行了没有!”

    徐娘得逞地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这就好说话了,王公子~”

章节目录

我本贤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述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述客并收藏我本贤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