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先为金絮包扎,徐娘和两名女子留在屋内看着金絮,梁风退出房间。他留守门前,随时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等待着,他闻到一股漆味,浅淡却冲鼻。他一看,漆味来自于门窗。门窗房梁都涂了某种红漆,乍看过去,艳红的颜色也有种精致,但是凑近会发现门窗已经长了细小洞口和灰屑,涂漆似乎是想掩盖发朽的木头。

    四周还有随处可见的各色盆植,高高低低,花草都不茂盛,摆放得杂乱无章,细看之下,那些盆植全都遮挡着剥落的墙皮或者开裂的地缝。

    记起老李和他说过,嬉春院的环境也十分不引人注意,加上女子众多,是金絮绝好的掩护。相比于京城其他地方的建筑与布局来讲,嬉春院的确可以算是破败了。

    他希望能想出折中之法。

    既能让金絮继续安全地住着,有人陪她,又不会让她沾上这样一个污点。

    梁风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仔细观察。此时后院几乎见不到人,更见不到男客,部分房间传出女子谈话的声音。

    令他诧异的是,这些女子嗓音非常稚嫩,听着年纪很小的样子。看来这嬉春院里的人比他所见的多,有的在前面接客,有的在等长大。

    直到路过一间房,听见了一道男童的声音。

    这男童想必就是徐娘的儿子,梁风想了想,没有进去,回到金絮房前。

    很快门开了,李婶走出来,回身说:“你先将脸上的妆洗了,我再为你诊脉。”

    梁风看了眼里面全身裹缠白纱的金絮,给徐娘扔了贯铜钱,“给我一间干净的房间。”

    徐娘掂掂钱,扯了面皮一笑,一手捏住金絮腋下,拎起来就往外走。

    金絮脚步漂浮地踉跄跟着,梁风想扶她,怕她刚包好的绷带又裂开,徐娘却用力地一拽,将金絮拽离他的靠近。她吃痛皱眉,一声不吭。

    上至此楼二层,进入一间极为干净宽敞的房间,屋内没有特意焚烧的香气,陈设也都是不张扬的色调。

    这应该就是徐娘的住处,看来徐娘是想把金絮拴在身边,同吃同睡。梁风原本还想过要不要把金絮偷出来,这下不弄点迷药不好办了。

    徐娘吩咐人守在门外,把金絮放在外间榻上,自己便到内间去了。

    金絮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梳过一遍,脸颊的割伤用从头顶绕到下巴的绷带缠着,没了血迹掩盖,她脸色十分苍白。

    “你快走吧,救人不用救到底,我十分感激你救了我的,当初离开你府上,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

    “太疼的话,李婶有止疼药。”梁风道。

    “我不疼。你不能给徐娘好处,我比你更清楚我无处可去,我若想在这嬉春院里好好待着,我就不能倚仗你。”

    “你就是疼迷糊了,这种地方哪能待下去。”梁风抬头四顾,寻找有没有易破的窗口。

    “我从未如此清醒。”她有些着急了,“青楼里面女子多,我只要能获得她们的支持,互帮互助,在这里生活不会太难。若是去到其他地方,遇上些男的,反而不会每一个都像你一样。”

    她忽然皱眉,压下疼痛,再道:“你不会一直在京城,你会去军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没有。”

    梁风收回视线,低头看她,不找窗口了。

    “我......我如今,是想留在京城的,不跑出去了。”她道。

    “不怕自己名声变坏么?”

    她摇头,“是技女的名声坏,还是罪臣之女的名声坏?我还怕更烂么?”

    或许是脱离了他的小黑屋,金絮现在和他说话有一股不知名的底气。

    “更何况,我现在叫晓花。”

    梁风叹气,“人在谷底,总会希望有人能帮帮自己。你有你的想法和安排,不愿意我插手,我是可以依你的意思的。但我担心你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又总是不开口。”

    “我要学会救自己。”她仍是摇头,

    他看见金絮眼底的泪光,又看了眼分隔内间的屏风,松了口,“那晓花的卖身契我就先留着,多少能牵制住徐娘。这鸨母,我是看不惯她对买来的人滥私鞭刑的。”

    梁风再叮嘱:“你要记着,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帮你,因为你父亲帮过我。如果我不在,你就找老李。”

    她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感激,“谢谢......”

    脚步声轻响,幔帘掀动,打断了她的话。

    屏风后出来的人面色蜡黄,却不是徐娘。

    梁风愣住了,随即注意到这人穿着和徐娘同件衣服。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人坐下,伸出手腕,李婶便为她把脉。

    梁风睁大眼,呆住了。

    这是徐娘?

    她眼球微凸,两颊皮肤耷拉着,鼻子两侧有下塌的阴影,唇色浊沉,跟刚才完全不是同一张脸。

    进去一下又出来,就老了十岁?那些抹在脸上的□□能有这奇效?这就是妆吗?梁风惊疑不定。

    李婶却不惊奇,十分镇定的样子,再看看徐娘舌头,询问一番作息与日常症状,便递出一只瓷瓶,道:“明日我带齐针具再来施针,这药你今夜睡前和明早醒后各喝一口,今夜必须早睡,且明日早食只吃粥蛋,我午后会来。”

    徐娘听了,问了一句:“能不能治好?”

    “我看诊,一贯是施过一次针后依据病患身体反应再下结论,仅仅是把脉,我不会说治不治得好。”

    徐娘收手,不作反应。

    李婶看看梁风,梁风还没开口,金絮站起来,推他的手臂道:“你快回去吧,徐娘的病让她自己治,你不用管了。”

    徐娘呵呵一声,“真是白养你个死丫头。”

    金絮跟没听见一样,梁风拉着她到门边,悄悄给她一只小荷包,里面装了几颗碎金子。

    他再再再叮嘱:“有事一定要和我说。平常我若是不得空,也会让李婶和小缃来看你。”

    金絮五指收紧,荷包捏成一团,她还是点了头。

    再看她一眼,梁风离开嬉春院。

    回到王府,梁风唤来老李。关了门,李婶即道:“那鸨母的病,我恐怕是治不好了。”

    梁风不免意外,问:“她那手臂到底怎么了?”

    “那是积液,她左臂和胸部蓄满了积液,液水并不致命,施针三次抽水,缓慢排出即可。最主要的病根在肺,肺里长了个东西堵住了气管,令她呼吸极弱,吸气时肺部有明显颤音。方才未听见她咳嗽,应当是忍着,若是咳嗽定已经咳血了。”

    李婶道:“这病要想治好,必须开胸,将堵住肺管的东西割除,但开胸后,人也活不成了。”

    “不治的话,还能活多久?”

    “身体底子坏了,加上日日昼夜颠倒,没多久可活了。即便现在开始静心养病,内外调理,也仅能延长数月到一年。”

    无论怎样都活不长了,那该不该如实告诉徐娘,她若是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活着,肯定不会太过为难金絮。

    李婶这时道:“我为那鸨母诊脉时,看她神色,她对自己病情也是心里有数的。施针后,病患自己也能体会究竟治不治得好。”

    医者仁心,李婶自然是不愿意在病情上做任何隐瞒的。

    “那便直说吧,不管明日施针结果如何,都将病情如实相告,也一定要告诉她知道。”

    李婶应下。

    待李婶下去休息,李晟看着梁风,问:“姑娘有说什么?”

    梁风把金絮和他说的话转告给老李,他有些发愁,“我是在想,去年她提出想去太南的时候,我不应该拦着的,给她点盘缠,让她走自己的路,需要帮助时再出手,她也就不至于用逃跑的方式离开王府,更不至于在逃跑之后身无分文还被人贩子拐了。”

    老李不说话,梁风自语道:“她是说的好听了,她就算想倚仗我,我又有什么是能让她倚仗的。这会是往脸上割,万一哪天直接朝脖子上割呢?我是希望她至少看在我救了她的份上,别轻视自己一条性命,哪又犯得着待在那种地方。”

    “可我不想要求她那么多,好像我是挟恩,要求她必须受控于我......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的。让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我还频频是用‘为她好’的说辞。可嬉春院那样的地方,真的好让她待着么?”

    李晟默默听着,在他说完后立刻接道:“不好也只能好了。”

    定论的话令他闭上了还欲张开的嘴。

    李晟道:“一两年还算容易熬,过了这两年,徐娘一死,姑娘长大了,也就能自食其力。”

    梁风不说话,眼睛也不看老李。

    “她自己的路,让她自己走吧。”李晟道:“不过,王爷大可放心,金姑娘无论如何,刀子都不会朝脖子上割的。金姑娘是个能屈能伸的孩子。”

    梁风沉默良久。沉默到小缃送来一张锦被,李晟展开铺在了梁风原本的被榻上。

    梁风瞥了一眼,立刻说:“我不要这个。”天气还没有那么冷。

    老李听了并不撤走,“床榻有这么大,加床衾被不占地方,随王爷盖不盖。”

    “又冻不着我。”

    加多的被子还是放在了他床上。

    梁风轻轻哼了一声。

    隔日,他必须回军营去了,再不回去,太尉就要疑惑他为何在府中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而他赶着返营不光是为了打消太尉疑虑,还因为月底即将送来军营的俸禄。

    原本府里开销是用陛下的赏赐,他一贯是将全部俸禄都给母亲的,但他担心徐娘勒索数额过大,府里现钱会不够,决定调小半数俸禄过去,留下大部分给母亲。

    这一缩减,他怕母亲会疑心,便想寻个由头进宫看看。

    之前的刺杀还没查出凶手,梁风借此跑了趟官府,确认案件毫无进展,便写封折子呈上,向皇帝陈述官府和相府决曹办案过慢问题。

    圣上批复已阅。过两日,下旨召他进宫。

    “你遇刺一事,相府给了朕解释。”

    上首的皇帝向他道。

    “刺客招供,说是你前些年在北境剿灭一处匈奴窝点时,招惹了当地一户大姓,之后几年那户人家始终在寻找报复你的时机,而那四名刺客只是受重金雇佣行事。”

    梁风微微愕然,“北境,匈奴?难道是......”

    难道是他首次带兵出征那年?可皇帝不知道那次出征他完全是用来观赏的吗?虽然那次明面上是他领兵,但实际他完全听命于崔固,而崔固带兵向来绕过郡城,绝不扰民的。

    皇帝补充道:“那四名刺客招供后皆咬舌自尽了,相府又说,这起刺杀当中也有你驻京布防存在疏漏的错处。”

    皇帝递给身边夏培一本折子,夏培转递给梁风。梁风翻开略扫一眼,是相府对他刺杀案写的结论,末尾有游照同盖印。

    他啪地合上奏折,忍不住语气里的讥讽,“错还出在被刺杀的人身上了?”

    皇帝似笑非笑,道:“不过区区数日,相府便查出你在几年前路过的地方遇见了什么人、遭遇了什么事,你自己都记不清的事情,相府帮你记着。这刺杀案的结果,不必尽信。”

    梁风一愣。

    皇帝继续道:“北境苦寒,何来大姓。朕另派人查过,那几名刺客背后存在游家的痕迹,这次检举你布防疏漏的人也是相府决曹的一名属官。”

    梁风乍听未明白是什么意思,在皇帝慢慢打量他的目光下,他逐渐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道:“......是......那群文官想杀我?”

    皇帝不说话,可梁风对这当中关系还是不太明白。

    “与你说这些,也不是让你对文官产生偏见。”皇帝向夏培示意,“你下一步剿匪的路线朕已为你规划好了,这一回路上再有何发现,记得备好证据,军报直接呈上,不会再过相府。”

    听到这么一说,梁风立时想到他上半年剿匪结束发来朝廷的那封军报,里面写了他一路所见各地方官员贪污的事迹。难道是因为这个?

    “还有,”皇帝再道:“切记,往后不许擅自决定山匪是否全歼,一切听朕旨令。”

    夏培递予他一份路线图,图中简要画了他下次剿匪路线与几处声势较大的民叛。

    他有些明白了,这由皇帝规划的剿匪路线,是否就是皇帝想暗中调查的地方官员?地方官与相府关系甚深,也因此,这份路线图需要亲自交给他。

    他隐隐察觉了皇帝与相府之间互相对抗的矛盾,已然十分深了。

    梁风收起路线图,应是:“臣听旨。”

    皇帝打发他下去后,梁风绕去暖阁见见母亲。

    邓氏见到他,脸上瞬间绽开的表情与这死板严肃的未央宫格格不入。梁风也受这欣喜的感染,拿出带来的东西交给母亲。

    “这些都是陛下赐我的,方便带进宫来,下回我试试能不能带些大件的东西。”梁风道:“之后我每月的俸禄要拨一点送到府里去,给你的就少了。”

    邓氏立刻就说:“你的俸禄你自己留着便是,我要来做什么?在这宫里也用不上。”

    母亲没多问,梁风便道:“在宫里多点钱财傍身总归方便些。我过段时间又要走了。”

    听到他又要走,邓氏怔了怔,“明年五月可能回来?”

    “恐怕不能。”

    “你还记得明年五月是你的及冠礼?”

    梁风愣住,这他倒是忘干净了。

    母亲显得略忧愁,“这不得空了啊......”

    梁风安慰:“不得空便不得空了,谁殷勤在脑袋上顶个笼子?知道自己长了一岁不就好了。”

    母亲对他态度责怪地微微皱眉,颇不赞同。

    “快年底了,我也不得空闲,要办礼的话就等我回来再说吧。”他估计,能不能办都不一定,要是这次剿匪又挖出了几个与廷官有勾结的地方要员,朝野势必再次震动起来。

    再与母亲闲聊一会儿,梁风便出宫了。如果不是为了看看母亲,他是不喜欢在这未央宫久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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