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县衙,冯棹台气势十分强悍,以雷霆手段强令县衙内的人整日捧着本书在日头下暴晒,就为了看出字迹间的蛛丝马迹。

    这些文官凶起来,有时也是挺凶的。梁风武装站在旁边,助长气势。

    他同样翻着账本观察,纸页在日光下极为刺眼,他眯着眼睛仔细看,偶尔某一瞬的确能看见墨印不一样的闪光。一页纸细数下来,能发现十来个隐藏的数目。

    难怪朝廷上没几个文官的眼睛是完好的,照这么看下去,他出征打仗时别想发现埋伏在草丛中的敌人了。

    在日头下看两个时辰,一回到屋内,简直跟瞎了一样。

    梁风的眼睛便从账册转移到了翻看账册的人身上。

    冯棹台的那双眼睛好像跟常人不同,太阳光仿佛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在太阳底下坐一整天跟个没事人似的,或许有的人天生吃文官这碗饭。

    县衙内不满他们作风的人很多,梁风不得不启用招安的山匪,才能控制住局面。将军与刺史的文武掌控之间,便透出了一股令府衙越发不满的匪气。

    梁风无意听这些人控诉,耐心等待冯棹台的调查结果。

    等待的过程中,又数次遭遇暗杀。

    梁风一次不慎令冯棹摔伤了腿,他加派更多人手护着冯棹台,保证案件顺利进行。同时,他不断写信寄去朝廷,尽量保持和朝廷的联系不会断。

    等到了秋天,冯棹台在一个午后来找他,捏着账簿提袍快速跨过门槛,“查完了,查完了!”

    冯棹台脸上灼灼目光与疲惫都显得浓烈,出口声音却笃定十足。

    “将军,账面作假已是确凿,这十年加起来沛郡缺缴的税额约莫在五十万两黄金,接下来只需搜出太守将这些金钱藏在了何处。”

    “好!”

    这就轮到他了。梁风以暴力胁迫沛郡府衙,几乎将郡衙上下整个翻了一遍。

    冯棹台快马加鞭将调查结果呈交朝廷,希望赶在入冬前能收到朝廷回信。

    五十万两黄金除去这几年的花费,应当剩下许多,很好找。但是梁风并未花费人手去找,而是直接逼供。

    沛郡太守府里,西南角有一座两层二十步见方的小屋,整座小屋是由金子砌成。

    梁风带人包围了那座屋子。

    他看着那外层裹了泥瓦的墙壁,命人撬了一块墙皮。墙皮剥下后,露出的灿灿金色可以想见整个屋子的金碧辉煌。

    “建这房子有什么用呢?他敢花费吗?”梁风感叹。

    “就是不敢,才将黄金建成房子藏起来。”冯棹台站在他身后说:“陛下之所以选择沛郡为第二个目标,就是因为沛太守胆子小,容易得手。”

    梁风收回视线,转身看着冯棹台,“你是支持皇帝的?”

    “不是。”

    这话似乎稍显冒犯和生硬,冯棹台缓脸色又道:“不全是,臣效忠的是大周。”

    “你喜不喜欢游照同?”

    冯棹台略感意外,眼睛里露出一股奇怪,“‘喜欢’是何意?”

    “就是不反对?”梁风有些不确定地说:“不反对他的作风、原则、操守之类的。”

    “不喜欢。”冯棹台干脆道。

    梁风有点喜欢这种干脆,朝廷当然不是军营那样非黑即白的,他问:“之前相府有个检举我布防疏漏的属官,被陛下罢免了,后来陛下安排了新的人顶替,这个顶替的人是你吗?”

    “不是,他是我的同乡。”冯棹台有一瞬的停顿,“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了?”

    “不是被人杀的,他是抑郁而死,震惊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死。”

    “什么时候啊?”梁风觉得很遗憾,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关系。

    “在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翻不过面前这座大山的时候。”冯棹台语气很淡,“将军或许感到遗憾,我却很失望。”

    梁风看着冯棹台的脸,为什么能够这样淡淡地对别人的死亡说出失望。

    “这次案件结果报上京,是不是会涉及金延守?”

    “金党已无人在世,涉及又怎样?”冯棹台却立刻反问。

    梁风有些哑,“......那也是。难道还能把人掘出来,再砍上两刀?”

    冯棹台侧目看他,“将军是金党?”

    “我不是。”梁风也答得立刻。

    已死的人不会掘出来再砍两刀,但活着的人会,梁风还是谨慎的。这几年如果金延守还在世,估计他就是金党了。

    之后直到入冬,朝廷都没有来信。

    梁风不想贸贸然上京,又怕沛太守有反扑的动作,借地展开了对山匪的训练。

    在沛郡又过了一个春节。

    冬季过后,朝廷旨意下达,命梁风押解沛郡太守及其同党者上京,冯棹台携带证物随行,沛郡御史大夫暂代太守一职。

    冯棹台立即装点证物,梁风预备行粮,于三月底返京。

    队伍比来时的人数还多了一些。不算冯棹台的人,单就他的手下,人数也比前年离京时的一千翻了一倍还多。他不喜欢这样的队伍,换代得太快了,仿佛被埋在雪下的那些人不曾存在过一样。

    考虑到冯棹台一行都是文人,脚程偏慢,回程也不像来时那么着急,梁风便放缓速度,这一路行了两个多月。

    顶着最盛的烈日抵达京城,相隔一年多,京城高墙依旧。

    桑极回王府,给李晟带去梁风平安的消息。梁风带着赵二返营安兵,他向太尉回禀此次剿匪战报,并向陛下上呈。他需亲自监控山匪入营后与老兵的相融情况,军营内说不定会吵闹一番。

    过两日,梁风听说冯棹台得到升迁,成为御史大夫谢傅手下的一名属官,皇帝想培养冯棹台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在心里遥遥送去恭喜的同时,皇帝下旨召他进宫。

    “阿风,这次你做得很好。”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梁风垂眸应承一些套话。

    这一次,皇帝首次在地方安排了自己的人,提携了一个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朝廷新人冯棹台,还为梁风扩充军营树立了模范,有他这次招安山匪的先例,之后他再剿匪应是不会那么见血了。

    皇帝当然是心情好的。

    “死在雪山的那些人,朕会妥善抚恤他们的家人,你不要太过伤心。”

    梁风放下行礼的双手,没有应话。

    “军营里总是要进新人的。”

    梁风回视皇帝,皇帝在等他回应,他低头道:“是。”

    “你那副铠甲需要修复了吧,朕遣人去军营里取来,修好了再给你送回去。”

    “多谢陛下。”

    他想问问这件事有没有牵涉金延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见过陛下,收了陛下赏赐的各种珍宝,梁风身后拖着浩礼去暖阁。

    母亲很生气。

    因为他出征后没有寄过一封家书。

    梁风低头听训,乖乖地任由母亲摆弄,他脑袋上要顶着个笼子了。

    “你还小的时候,我就想着为你戴冠的这一天。戴了冠了,才锁得住头顶的荣耀。”

    母亲非常满意,欣慰地看着他。

    这副冠,梁风知道母亲准备了很久,他可以一直戴着,但是到了军营里就得脱下来,给头盔让位。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梁风留下部分赏赐给母亲,认识了母亲身边陛下调来的两名丫鬟。

    从暖隔出来后,梁风回到王府。

    李晟见他平安,什么话也没说。梁风却注意到老李头上的白发变多了。

    李晟告诉他敬先成婚的事情。

    “他成婚了?”

    “嗯,就在上个月,请帖都送到府里来了。我已经代王爷送去了祝福与贺礼。”

    敬先竟然成婚了。他有些恍惚,又问道:“那金絮怎么样了?”

    “絮姑娘现状还算好。”老李道:“李婶偶尔去嬉春院看看她时,常听她问起府里的那位叫晓花的姑娘怎么样了。小缃也说她自己常常一个人待着念叨。”

    “她问晓花?”

    “是。晓花在府里就像寻常人那样过日子呢,没什么事情。”

    老李又道:“有另一事,嬉春院的鸨母在去年冬天就死了。”

    不过一年左右,变化真是多。

    “徐娘的死,也不全是因为她自己的病。”老李道:“徐娘拿走了府里一笔钱,我给的,没留意那笔钱是旧币,是陛下已经严禁民间流传的旧币。”

    “府里还有旧币?”梁风惊道:“然后怎么样了?”

    “徐娘被官府用了刑,打得半死。”老李语气里有愧疚,眼角的皱纹曼延许多,“这怪我,是我没留神,眼睛花了,看不出区别,就那么给了她了。”

    “这不能怪你,是我的疏忽,没留意府里居然还有旧币。你别怪自己。”他把话岔开,“反倒是徐娘已经死了,金絮怎么还在嬉春院?”

    “应是还没来得及转手卖出吧,那院子交到她手里了,嬉春院倒也做得有模有样。”老李道。

    梁风想了想,决定先去看看敬先。他在陛下的赏赐里挑了一对手镯和其他珍宝,为敬先道上迟来的恭喜。

    崔府门楣喜气洋洋,飘扬的红绸残留新婚喜庆,梁风被请进屋,门庭深处红色更浓。小厮奉茶,他看着红艳艳的茶盏若有所思,还未喝上一口,这满府喜气的源头就出现在了门口。

    “回来了?”

    梁风一看,不由得笑了笑,敬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春风得意,眉角飞扬的神色他很少在身边的人脸上见到。

    “怎么不早一个月回来呢?”崔敬先颇有些责怪,“就差了二十来日。我婚宴上买了几只草原来的羊,烤了做的,本来想让你尝尝,还以为你赶得上。”

    “路上遇到些事情,查案子耽搁了。”梁风抱歉道。

    “到底怎么了啊?”敬先压低了声音,“你剿匪的事情都传到京城了,大家都在说你遇上雪崩,几乎全军覆没,说你独自一人杀尽恶匪,独自一人走出雪山。”

    梁风眨了眨眼,“真的?”

    “去年我就听说了,还以为见不到你活着回来。”敬先用砸的力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见你给我寄封信,有事没事?”

    “没事,这不是好好的。”

    “我在宫里常听说你的事。”敬先挥退小厮,更压低声音道:“在雪山埋伏你的人,不是山匪?是被抓来的那个太守安排的?自己人杀自己人啊?”

    “这你也能知道?你常到宫里去?”梁风意外道。

    “我在廷尉里找了事做,时不时会进宫一趟。前几天沛郡太守押上京时,我也是随行监护的人之一。”

    “廷尉啊,跟军营也算有点关系了,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帮什么帮?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风挠挠头,“算是吧,太守这不就被抓了。”他拿出镯子,“不说这个了,我是来给你道喜的。”

    敬先往盒子里看了眼,顿时喜笑眉开,“这个好,她会喜欢的。”

    “喜欢就好,还有些别的,布匹珠玉什么的,这都是刚才陛下赏我的。”

    敬先眉毛飞得更欢了,梁风仔细端详,不觉问道:“成了婚,真的这么开心?”

    敬先认真地挑看布料,笑着说:“那是自然,你没体会过,你不知道。”

    “哦。”

    梁风又看看敬先认真比划衣料的样子,扭头喝自己的茶去。

    眼见得天黑了,梁风不留崔府用膳,便告了辞。

    回府前,他还要去看看金絮,便绕路去来福街。

    来福街人声嘈杂,商贩行人密集,有几家新开的店铺,比一年多前热闹许多。梁风意外看见几名结伴而来的女子路过,他记得来福街这样的地方很少出现女子,因为花柳之地她们会嫌脏。

    他定睛一看,见女子们大多是从新开的一家布行出来。或许是挑衣裳吧。入夜后这一带小混混特别多,看来之后得加强这条街的巡防了。

    梁风继续向嬉春院走去。

    嬉春院已经开营,灯笼照得火亮,他看了看门前站着的几名女子,见都没印象,便上前询问,他问的是晓花的名字。

    盛迎他的姑娘们却说晓花不在,白天外出了,应当马上回来,再十分热情地把他往屋里拽。

    梁风想着她既然不在,那等一等好了,便要进去。

    这时,一辆马车从街一头驶来,停在嬉春院门口,梁风听见声响侧目看了眼,就见那打马的小厮利索溜下来摆凳。

    梁风皱了皱眉,这马车大小不合规矩,宽阔高顶的车身几乎占据了街宽的一半,若这时再来一辆马车或牛车,极易发生拥堵。大周有律,凡车,无论大小,只能行驶车身占街宽三成的路,像这样大小的马车能走大街,走不了来福街。

    高顶马车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略发福的身躯令腰带微微一颤。

    梁风想出言提醒,让其马车速出来福街,一边走去一边摸向令牌。

    马车帘再掀开,弯腰走出一名女子,梁风刚好摸出令牌,他抬头一看,就见这女子是金絮。

    她一手撩袍,一手搭在中年男人回身抬起的供她搀扶的手臂上,蓝色的衣摆拖离车舆,慢慢下了车。

    梁风的视线,慢慢顺到了她身边这中年男人的脸上,脸上颌下布满短扎的胡须,胡须在周围澄黄澄黄的烛火下散发亮盈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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