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裙下车时,一抬眼就见到了他。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转而变成意外,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他,神都愣了,说不出一个字。

    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就像梁风也不知道该唤她哪个名字。

    梁风率先朝她点头示意,金絮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松开捏着的裙摆,暂时没说话。

    梁风看看旁边这男的,欲出言提醒。金絮看见他的眼色,立即走近施礼道:“王爷,好久不见。”

    梁风转而一应:“嗯。”

    胖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没认得,然后忽略他,揽过金絮就要往嬉春院内去。金絮动作有停顿,还是被揽着走了。她看看身侧男人,又看看梁风,欲言又止。

    梁风视线盯着她的头顶移动,将要划过身侧时出言拦下:“马车不能停在此处,停到外面大街去。”

    金絮当先止步。胖男人回头斜眼上下打量梁风,粗声道:“你谁啊你?”

    梁风拿出将军令牌,什么也不说。

    “想吓唬你爷啊?”胖男人嗤笑。

    金絮看了两眼他的令牌,向周围姑娘使眼色,立即有姑娘上前指挥小厮将马车拉走。

    “用个铁块就想逞威风,多事!”胖男人骂道。

    金絮脸上带笑地近身推推胖男人手臂,“赵老板,别气了,您先进去吧,莲儿等着您呢。”

    她说完,嬉春院里走出来一名绿衣女子,蜜笑着欺身贴近赵老板,撒娇道:“关郎,你终于来了,莲儿等你好久了。”

    这绿衣女子有些眼熟,梁风想起来一年多前见过两面的。

    赵关冷哼一声,半推半就地由莲儿拽着手臂拉走了。

    “王爷,真是抱歉。”金絮过来同他说道:“有的客人总是不按规矩停放马车,说了也不听,都怪我管制失当。”她脸上的皮肉歉意地笑笑。

    马车拉走,街上拥滞的行人流动起来,烛火的光彩无阻碍地投射到地面,空气都疏阔了。

    梁风观察她的脸和身高,金絮长高了许多,他道:“可是你刚才是从那车上下来的。”

    空气仿佛重新拥堵起来。金絮脸上的歉笑停顿片刻,然后不减半分。

    “也是。”她道:“王爷进去坐坐么?会有人招待你的。”

    梁风再看她的脸,迟疑道:“好。”

    金絮立即转身,微拎衣摆走进去了。

    梁风还想问些事,却被她的背影和加了速度的脚步堵住了口。

    嬉春院内部和一年多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股异常浓烈的香气和泛旧粗糙的陈设。中间台上女子抚琴轻唱,四周男子粗粝的嗓音和女子的娇笑拥在一起,难解难分。梁风穿行其间,莫名感到调笑气氛之间有一股诡异的轻松。

    金絮没有再回头看他,径直尾随赵老板与莲儿相拥的身影,走去了右侧一间包厢内。

    或许是香气过于浓烈,令他有些头晕。

    “梁公子是来找阿絮姐的么?”

    身旁有人轻声问他,一条柔软的东西搭上他的手臂。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棉花包住了他,定睛一看,身旁站着名姑娘,穿着蓝色衣裳。

    “赵老板是嬉春院的大主顾,阿絮姐忙着招待,梁公子若想和阿絮姐说话,可得等上一会儿了。妾身名唤冬儿,梁公子等待阿絮姐的时候,不如由我来作陪。”冬儿福身笑着说。

    梁风有些怔怔的,“你叫她什么?”

    “阿絮姐。”冬儿拉着他在空席位坐下,“她并不叫晓花,公子不知道吗?就像公子也并不姓王,”冬儿附耳悄悄说:“而是姓梁,大周国姓。”

    微微有气息呼在他的脸上,脸痒,梁风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我们记得你,”冬儿笑嘻嘻的,“一年多前给徐娘提供荷包的那个人。你和阿絮姐很熟悉,别的人都不敢靠近你,于是冬儿就来了。”

    “......哦。”他没有很明白是什么意思......后一句话。

    “公子喝酒吗?”

    他一低头,冬儿斟满一杯酒就要喂他,他下意识抬手拦道:“我自己来......”

    冬儿倾身压下他的手,笑着非是要喂他。

    梁风手臂碰到柔软的衣料,酒便顺喉滑了下去。很奇怪的感觉,不是酒的味道奇怪,而是这种被人喂的感觉,他是手断了吗。

    他发现自己好像对女人的防备比较低。

    梁风夺过冬儿手里的酒杯放下,清清喉咙道:“小缃在不在这里?去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小缃?”冬儿贴得更近,“公子叫个丫鬟干什么,有冬儿陪着您呢。”

    “快去。”

    冬儿撇嘴,转过身去白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梁风自己倒酒喝。

    片刻后,小缃从帷幕后某个门里出来,一眼看见他便快步走来,压低声音惊喜道:“王爷。”

    梁风颔首打量一番,小缃养白了许多,也长高了,看起来比在王府时过得还好,这一年多应当没受什么难过日子。

    小缃在他手边合膝坐下,为他斟酒,轻声笑说:“王爷是来找阿絮姐?您今夜可赶巧了,阿絮姐要招待赵老板,恐怕要晚些时候才得空了。”

    梁风听愣了,小缃说完也微微一呆,手里的酒壶停滞空悬,壶嘴一滴酒液砸在案面,她迅速收起谄笑的神情,再问道:“王爷,您是来找阿絮姐的?”

    “嗯......”梁风迟疑地点头,又快嘴补道:“但我不用她招待。”

    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那赵老板搂着金絮走进嬉春院的画面,粗大的手臂和衣袖挡住她半个身躯。

    小缃干笑着移开眼,作势起身,“那奴婢同她说去......”

    梁风赶紧拦下,“她在忙就不打扰了,她知道我在的。”

    “在忙”两字说完,脑海里的画面突然放大变得精细了,粗大臂袖上的花纹线线分明。他隐约感到尴尬,问道:“徐娘不是已经去世了,你们怎么还不离开嬉春院?她为何还成了鸨母了?”

    “这是因为......”小缃坐回来,目光望向金絮闭门的那间房,片刻收回目光,又看看梁风,垂下眼道:“往后的日子,阿絮姐似乎有她自己的打算。”

    梁风想问她有什么打算,小缃紧跟着说:“眼下嬉春院有些困难。”

    “怎么了?”

    “开春的时候,阿絮姐解散过嬉春院的。”小缃道:“但解散后没过多久,大部分姑娘又都回来了。她们无处可去,离开嬉春院独身一人难以存活,城内很多强盗专盯着这些孤立无援的女子。最后随身钱财不是被抢了,就是被偷了,连城门都走不出,只能回来求阿絮姐收留。”

    “那她岂不是......”梁风也看向那紧闭着关住她背影的房间,他监督所有驻城布防,就是为了城内能安全一些,但总有他注意不到的角落。

    “阿絮姐心软,也没别的法子,就先这样过着,走一步看一步。徐娘刚去世后的一两个月,周围好几户商贩盯上了这座房子,想吃绝户,甚至不惜对徐礼下手。阿絮姐支撑了好久,才把这房子守住了。后面遣散姑娘们时将大部分钱财都给了她们,结果血本无归,眼下嬉春院的日子有些难过。”

    小缃道:“那段时间,我没有走,我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又一个个回来。她们说,在嬉春院这屋子里被强.暴,虽然要装出你情我愿的样子,但是至少还有钱拿,可到了外面被强.暴,别人只会记得她们曾经是个妓,从一个要花钱的妓变成了一个不用花钱的妓。”

    “她们很难离开京城,又无法从良。”小缃担忧道:“阿絮姐今夜跟赵老板合谈,好像就是为了钱的事,有了钱嬉春院就能多坚持一段时间,但不知道赵老板会提出什么要求。”

    梁风捏着指尖的杯盏,环顾四周,堂肆里的姑娘十分专注于自己身侧的男人,互相调笑,很少有目光投注到金絮那间屋子,可金絮现在谈的事情却关乎她们的命运。

    梁风放下酒杯,“我知道了。我等她谈完事情,你不用多伺候了。”

    “是。”小缃垂眸退下。

    梁风坐近到金絮的房门口,等待她出来。

    这么一等,等到了夜深的时候。

    堂肆内的人三两散去,小缃过来告诉他,金絮去了后门的花园。

    原来这些包厢还有个后门。梁风穿过堂肆通向后院的暗廊,步入一处烛火幽微的矮树林子。

    这处小园子,前年的时候不曾来过,嬉春院内部倒没有外面看起来的那么小,梁风皱了皱眉,难怪徐娘一死,周围就有人打这座房子的主意。

    花园中心是一小片池子,池上有座短桥,桥上立着个人影。金絮坐在桥栏上,衣裳反映着月光,低头弄她的头发。

    梁风走近两步,注意到她是在用衣袖擦头发,双眼出神地盯着桥砖,不知在想什么。

    脑海中忽然凭空出现一幅画面,画面中央是被一堆女子围着的金絮,金絮在众人乞求的目光与攀附中飘摇地回应期待。梁风却想到了在礁县的那场雪崩,茫茫白雪中站在他面前的孤零零的二十几人,好像也是这样攀附与期待地看着他。

    梁风又走近几步,金絮听见声响,向他看来。

    “王爷。”

    “怎么坐在这里?”梁风走上桥。

    “喝得多了点,出来醒醒酒。”

    与她还有一步的距离,已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见她眼神也迷离,不知道喝了多少。

    “少喝点。”

    金絮眯眼,看看他,脑袋往后一仰,仰得几乎跌下桥去,接着向前一倾,倾得上身快贴住大腿。

    梁风前后看完,才知道她是在点头回应他说的少喝点。

    “是不是喝醉了,回房去吧。”

    她摇摇头,“没醉。”

    衣领松开了,露出锁骨,在月光下极为显眼。衣襟不是被扯过凌乱地散开,是很整齐地敞着,他想起来堂肆里见到的姑娘,身上衣服都或多或少地暴露。衣襟和脖子之间有块红痕,似乎是被掐的,梁风不由得在她脖子间多看一眼。

    金絮眼睛不眯了,清澈的目光打量着他的打量,嘴角微微咧起,问道:“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梁风闻言收回视线,回视她的双眼,轻声问:“你想留着嬉春院吗?”

    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眼睛里闪烁着一团漆黑浓亮的光,是远处的烛火。

    她缓慢地点头,“我受不了她们所有人跪下来求我。她们无处可去,希望我留下嬉春院。”

    “她们知道你的名字?”

    她晃晃脸,垂下脑袋,“轻絮。这是我在嬉春院的名字。我已经有好几个名字了。”她捧起手,像是想掰着指头数。

    梁风感觉她是醉了,俯身想与她对视,道:“你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你。”

    她立即抬起头,“我刚才......我刚才不小心洒了酒在头发上,擦不干净了。”她说着,抓起那缕头发,送到鼻子下闻着,“不想带着一身酒气睡觉,可是要洗头发的话,又得好晚才能睡。”她殷殷看着梁风,“怎么办?”

    梁风瞧她手心里那点头发,又看看她,“呃......这......头发?”

    “这样小的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办,你能帮我什么?”

    梁风愣了一下,“什么?”

    她不说话了,闭上嘴,放下头发,又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风反而开始认真思考,他到底能帮上她什么。

    什么事情,是能够帮她的。

    “王爷。”她忽然唤了声。

    “嗯。”

    “这次回来,多陪陪我吧。”

    双眼清明的样子,完全不像有醉意,在她眼睛里还能数清烛火。

    他忽然发现,堂肆里别的姑娘能有那股轻松和专注,是因为所有的沉闷与挤压全在她一个人身上。

    梁风也不想别的,点头应道:“好。”

    她低下头,像是要醉的样子。

    “你喝醉了,回屋去吧。”

    “好。”她一动也不动,不知是重复,还是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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