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被酒弄湿了,是先洗头发,还是直接睡觉?

    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不是她问起,他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还能成为一个问题。

    头发沾着酒又怎么样,他沾着血都照样睡。唯一可能睡不着的,是那血没有沾在身上,沾进了心里。

    可是转念一想,鲜血里有战友的忠心,而酒液里有姑娘们对恩客看似你情我愿的奉承,忠心与虚与委蛇毕竟不一样,犹豫是洗还是不洗似乎也正常。

    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并未在嬉春院过夜,金絮醒了酒,沉默着走回赵关厢房。梁风趁月色尚薄时回了王府,天亮返营。

    金絮说希望他多陪陪她,梁风应下了,心里觉得奇怪。她应当是很少有这种语气的,直接提出要求的话即使从前在太南时也不会这样说出来,隐约觉得她的声音之下有些别的意思,可要让他更仔细一想,又好像没什么不妥,她只是需要人陪伴而已。

    若换做是他,陪着自己的人不说多了,至少要有那么一两个的。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境,梁风愿意多陪陪她,何况她都开了口,也不想拂了她的期待,便抓紧处理完事情入城。

    军营里没什么事情,当下最要紧的是对山匪的处置问题。数位将领争执不下,有说混合训练,有说分开独训,梁风不免犯愁。

    皇帝似乎无意插手,只私下里提醒梁风好好收拢山匪的心。

    梁风分心接了旨,懒得揣摩皇帝心思,和身边一干下属花了几天制定专门针对山匪的训练,近乎独断地决定匪兵按所擅身技分为数个兵种归入大队,并提拔原先匪首那人为副将,在身侧摆了一张还不熟悉的脸。

    听风声说,皇帝不插手管制军营的原因是游照同不满营中混匪,皇帝与丞相之间闹了些争吵。梁风一想,写折呈上,陈述匪兵悉听管教,收效甚好,然后便不再关注内外朝矛盾以及这封折子的后续。

    这些事情,听听便算,他无暇关心。一扭头下令加大京城内的城防兵巡察力度,严禁任何偷盗强抢的事件发生。

    处理完军营里的事情,在一日天将要黑时,梁风入城。

    嬉春院门口没有向街道挥着手帕热情揽客的姑娘,时辰还早,灯笼的烛火刚刚点燃。

    他十分有底气于自己的遵守约定,在门口未有人揽客的情况下,推门走了进去。

    堂肆中人不多,往来几名姑娘,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看一圈,却没见到金絮。

    “哎哟公子,还没入夜呢,这么着急啊。”

    几根腰肢扭近,梁风瞥眼看着,有心留意她们的穿着。

    薄纱仿佛朦胧雾气,轻纱之下的肩颈仔细看连痣都看得分明。胸口格外突出,能随着步子上下颠簸;故意做短的袖子方便在走动时随时能露出半截手臂;束腰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只系着一根丝绦,有的却裹着宽厚的布条;裙摆很轻,裹得很紧,大腿、膝盖、小腿,线条一眼就能看出来。

    姑娘们个子都不算高,靠得近了,他得很低下头去看。缠腰的宽厚布条有门道,极好地展现了纤细的腰肢,尤其侧面看的时候,像是堪堪一握,两侧线条特别像马匹的腰腹,很柔软的样子,不知道摸起来会不会是一样的感觉。

    这腰也太细太软了,刀都不用出鞘就能斩断吧,人的腰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他不由得摸上肚子,他自己的腰绝对一刀斩不断。

    “公子找阿絮姐么,她在后院呢。”

    梁风眨眼回神,移开了目光,跟他说话的是仍旧一身绿衣的莲儿,他应道:“好。”

    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女人的身体,跟男人真是有很大的不同,是隔着衣服看都能看出很大不同。

    此前对女人身体的了解,是军营里训练间隙,听见士兵们私下的讨论和猜测,偶尔能得到部分经验丰富的老士兵的描述与分享。听得多了,梁风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一幅对女子身体的模糊想象,是十分美好的。

    他准备去后院,身侧响起一道冷哼。

    “公子,可不能拿这种眼神看阿絮。”

    他愣了一下,侧目看去,一名比其他姑娘年纪略大的女子抱胸看着他,神情冷淡,眼神深处暗含一丝警告,既围了过来,又与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抱歉,我知道了。”梁风微微颔首,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蓉儿。”

    语气也很冷淡,梁风多看她一眼,便走了。

    金絮又在花园里的那座桥上,梁风走近时,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又坐在这里,桥栏不高,小心跌下去。”

    她浑身一颤,从沉思中惊醒,等了一会才抬头看他,惊疑道:“王爷?”

    “你上回问了我,我想跟你说来着。”梁风与她隔着一段距离,也坐到桥栏上,手背后抓一缕头发,给她展示道:“头发沾了酒,你就洗这一缕头发就好了,其他的不用洗,也不妨碍睡觉。”

    金絮怔怔的,看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住了他递去的头发,然后迅速松开,“呃哦......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挠挠额发,“王爷就为了说这事特意来一趟?”

    “不是啊,我是来陪你的。”梁风道。

    “陪我?哦,陪我啊......”她闪烁的双眼若有所思,“陪我。”

    她衣裳的穿法和上回一样敞开了领口,这个时辰好像还没客人来吧,梁风移开目光,还是不要看好了。

    梁风想开口问她些事情,金絮突然指道:“王爷,后面的寝楼有辆牛车,上面放了两个盆栽,我想搬到屋子里去,可是太重了,你能帮我搬一下吗?”

    “可以啊。”梁风立即答应,准备往桥那头走,“在哪呢?”

    “还是不用了。”她改口:“王爷,陪我走走吧。”

    “不用搬了吗?”

    “不用了。我想起来已经搬过了。”她起身拉住梁风袖子,“走吧。”

    梁风顺从地跟着,走两步金絮便放开他的袖子。

    “以后你怎么打算呢?”梁风问。

    “不知道,看情况吧。”金絮心不在焉地看路,“我现在是不知道该拿徐礼怎么办。”

    算一算,徐娘的儿子也有十二岁了吧,她身边带着个弟弟一样的外人确实不方便。

    “我想教她们识字。”金絮道。

    “教谁?那些姑娘吗?”

    “嗯。”

    到了前馆后门,金絮推开门,超前他一步,没有回头请他进去。

    梁风一步跨入,追问:“你是很喜欢她们吗?”

    “嗯。”金絮在一张妆台前坐下,挑选一堆很小只的瓶瓶罐罐。

    “那你是想以后和她们一起生活?”梁风站在她身后几步,问她。

    镜子里的金絮没答话,低头选了个桃花瓷瓶,打开,往指头上倒,瓶子里是水,然后她把湿哒哒的指头抹在衣袖和领子上。

    她做得专注,梁风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在干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她答:“嗯。”

    她涂抹完,盖好瓷瓶,道:“出去吧。”便走去房间的另一扇门。

    “也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梁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金絮已经过了十五岁了,她当然可以决定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外人也插不了嘴,他难道要横加干涉?

    “可是你要一直打理嬉春院吗?”

    穿过一条条短短的走廊,金絮又推开一扇门,门后就是堂肆。

    即将营业,丫鬟们纷纷点灯,站台上有姑娘调试琵琶开嗓,逐渐亮起的烛火照向了大门外频频晃过的行人。

    梁风低头看她,见她没说话,又问了一遍。

    行人被一辆驶来的马车挤到路边,马车只露了个车头,上面款款下来一个男人。

    金絮转身,全身转过来,抬头面对着他,嘴唇含了一点点笑。

    梁风认真看她这张脸,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了?”

    “王爷。”金絮看他的双眼完全目不斜视,仿佛注意力只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直说。”梁风道。

    大门处响起了一些欢呼,梁风听见响动看去一眼,嬉春院走进来个男人,周围众女子一拥而上。

    金絮忽然抬起手,伸向他左肩,捻住他的几缕头发。

    梁风一愣,低头就看。

    金絮指尖捻着他的头发,还有一片叶子。她的手指顺着头发滑下,拣下来的叶子随手扔在地上。头发飘着落回他的胸口。

    为他拂去了肩头落叶,金絮抬回视线,轻声道:“来客人了,梁公子若是不着急回府,便找位置坐下吧,听听曲,会有人伺候你的。”

    说完,她微一福身便想走,梁风赶紧唤住:“等一下。”

    “衣裳穿好吧,领子开了。”他手指比着自己的衣领示意。

    金絮本能按住衣领,摸到了裸露的肌肤,片刻她忽一笑,“莲儿说我的脖子好看,最好是露出来。”

    梁风皱眉,“大家的脖子不都一样么,有什么区别,你是多了一块肉,还是少了一块肉。”

    “王爷不明白吗?”金絮脸上笑不减。

    “如果你全身好看,全身都要露吗?”梁风问。

    金絮垂眼,又一福身,扭头就走了。

    不理他了。一年多没见,金絮会使小性子了。梁风抓住胸前那几根头发,扔到身后。摘叶子就摘叶子,还要摸他的头发,她以前好像不会这样。

    梁公子。他变成了这里的一个客了。或许夜晚不是好时候,他应该在白日里来的。

    梁风看着金絮坐到刚进门那男人身边,低声说笑。说了几句,不知聊到什么,那男人朝梁风看来一眼。

    这男人的年纪比赵关轻许多,应当三十岁不到,衣服透出的肌肉有明显在军营待过的痕迹,但梁风没在军营见过这人。

    这男人,他竟越看越觉得眼熟。

    在哪见过呢。他用力想,脑海里出现一幅这人和游照同站在一起的画面,忽然想起来,他是在朝会上见过这人。

    原来是个文官。名字不记得了,或者是不知道。

    梁风又看一眼金絮,她仍浅浅笑着,低声说着什么。梁风收回视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坐下,又觉得他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如回府。

    “公子,我来伺候您。”

    叫莲儿的姑娘小步跑来,立即攀住他的袖子,欺身贴近,防止他走掉。

    梁风低头一瞥紧贴着他手臂的柔软衣服,就势完全坐下了,想了想,也正好打听一下她这一年多里的事情。

    “公子喝酒。”

    “那男人是谁?”梁风下巴指指那个文官。

    “那是林融林大人。”莲儿道:“朝廷里一个大官呢。”

    姓林,说不定是游照同的人。梁风问:“多大官?”

    “不知道。”

    “说说他。”

    莲儿想想,道:“林大人和赵老板一样,都想出钱承包嬉春院,阿絮在他们两个之间犹豫呢。”

    “犹豫?”

    “嗯。”莲儿点头,额前细发跟着晃一晃,“阿絮说要抬高底线,选一个最舍得出钱的。但我们多数觉着,做女人呢,就应该两个都拿下,用着一个的钱去哄另一个出更多的钱。”

    “做女人......”梁风不太能理解,这不是欺骗么。

    莲儿道:“阿絮很难选呢。林大人好大方的,前几天送了阿絮一身好漂亮的衣裳,阿絮穿着那身衣裳去见赵老板,隔天赵老板就提价了。”

    “哦......她穿着一个男人送的衣服,和另一个男人出门。这就是做女人么?”

    “做女人的一部分。”莲儿一笑。

    梁风看着金絮,她低低笑笑,十分愿意分享的样子,忽然透出了一种神秘。

    “那总是松散地穿着的衣服,也是‘做女人’么?”

    莲儿也看看金絮,眼睛一转,笑问:“公子不喜欢?”

    梁风摇头,“她不合适。”

    “可是裹得再严,不也还是要露脸么。”莲儿撑着案几托腮,“公子要知道,在青楼里面,裹得严严实实的反而会成为异类,客人们都会想扒开她的衣服,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宝贝。那还不如露一点,才不引人注意,而脖子,是除了脸和手外,任何时候都会露出来的部位了。我们想保护她。”

    莲儿对他微微一笑,眼珠当真如莲子一般。

    “林大人算个好人。”莲儿继续道:“别的不说,他和阿絮说话时,从来都是盯着她的眼睛,几乎不会看脸之外的其他地方,人也长得丰神俊朗。相比起赵关,相比起做一次两腿都是油的经历,还不如选林大人呢,何况两个都是出得起钱的人。”

    油?腿?梁风想歪了。

    又盯住金絮,盯得金絮侧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金絮微微一笑,继续和林大人轻轻笑笑地分享。

    瞅着她的后脑勺,梁风问:“徐娘还活着时,对她做过什么事情?”

    莲儿放下托腮的手,“我记得......刚开始还会把她绑到街上,强制她揽客,每次都是蓉儿把她救下来。但很快,阿絮开始教徐礼识字,成了徐娘的贴身丫鬟,没再吃什么苦。早在徐娘死前,阿絮就已经慢慢地接手嬉春院了。”

    “徐娘死前,曾交代过她的儿子?”

    莲儿想了想说:“应当是交代过,我不知详情,只听阿絮说起,徐娘临终前用这座房子换徐礼在她收留下长大。”

    莲儿说完,面露犹豫,注视着金絮道:“徐礼不小了,其实大可不管的。”

    但她管了。她不会对一个死人背信弃义。可是这样值得吗?梁风同样默默注视着金絮。

    丫鬟送上来酒食,梁风选着喜欢的吃了,一边吃饭一边关注金絮那席,偶尔也把眼光飘向那姓林的小官。

    梁风端着酒杯,眯眼看着,尽量保持耐心。

    竟然还不过来跟他见礼,文官的胆子就是大。

    嗑地一声,酒杯放在桌面,酒水洒出些许,令莲儿停下斟酒动作,抬头看着他。

    周围人多变得嘈杂,金絮起身招呼过其他男客,在堂肆里绕了一圈,最终坐回了那林姓小官身边。

    她可真忙。雨露均沾的忙。

章节目录

我本贤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述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述客并收藏我本贤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