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到那种地方是去做什么?”

    母亲质问他。

    “那些花柳之地的女子,惯是会戳人心窝子的。”

    “我又没有被戳到。”

    少见梁风驳话,邓氏皱起的眉毛压沉了眼中神色。

    “前几日,陛下提起过你的婚事,我想着是全由陛下做主,你怎么想呢?”

    “我暂时没想着成婚。”

    本来没想过的,敬先成婚后他受了启发,倒是想了一想。

    他道:“这几年里,我年年出征,还是先不娶妻的好。”娶了妻子,让她独守空房?妻子好像不是这样对待的。

    “也罢,再等两年是等得起。”邓氏辞严道:“但是,那些风尘之地我可不许你再去了。你是不知道,那种地方的女子,就跟那些洗脚婢子一样,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顺着男人的脚爬到身上去。这些女子甩不脱,还埋汰。等你厌烦了,你就懂得了。”

    “哦。”梁风准备起身。

    “你听见没有。”邓氏焦急道。

    “听见了听见了。”梁风给暖阁留下一个背影,“母亲,我知道了。”

    嬉春院那些女子是挺主动的,但要说想顺着他爬上去,那倒是没有。反而她们更惦记着钱,比如——比如金絮。

    到了王府,梁风收到皇帝正式下颁的圣旨,命他抓住从廷尉私逃的刑犯。

    梁风立即派出暗卫调查一番,并派人与廷尉诏狱对接,获知那名死刑犯的初步情况。

    姓张,二十出头的年纪,家不在京城。刑讯时受了重伤,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诏狱猜测其只死在出逃的路上。

    据皇帝所言,刑犯与林家有染,或许是林家暗中帮助才得以私逃出狱。皇帝于是加派了眼线监视林家,处在风口浪尖的林姓全族自然不敢与刑犯有任何接触。那刑犯得不到救治。

    张犯的罪名与金党有关。其在入朝为官后,写了一篇文章,直指当今赋法之弊,提出田租不能以所租田地面积为衡量标准,而是以该年收成占比来算,以此避免佃农在歉年都需缴纳高额赋税的弊端。

    赋法,又是赋法,梁风想起了那篇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赋法三戒》。如果要提出与田赋有关的任何观点,都绕不开金延守这篇可以说是标杆的文章。

    张犯在他那篇文章中,对《赋法三戒》的观点并未持肯定态度,仅仅只是举例前人所著,为自己的内容做垫脚石,笔触已经十分拘谨。但即便这样,皇帝也容不下。

    张犯被判罚后,三皇子出面试图保下他。

    三皇子与张犯的关系,最早是在皇帝登基、与棣入了太学求学后,与棣偶然结识了因家境贫寒而对太学望眼欲穿的张犯。

    两人似乎一拍即合,言谈颇投趣。三皇子便向皇帝请求,特批张犯进入太学。皇帝大手一挥,直接同意了。

    如今张犯落难,三皇子定然想保。与棣不知用了何种办法救出了张犯,劫狱当晚就被廷尉发现,三皇子只来得及就近将张犯藏在了来福街由林氏掌控的某处位置。

    皇帝舍不得对三皇子下手,于是林家担负了罪责。

    三皇子的袒护上升成为林家的包庇,皇帝试图让与棣从这件事情中抽身。

    三皇子的母亲林昭仪恐怕这段时间在宫里心惊胆颤。梁风担心的是母亲是否会受牵连,抓捕逃犯的期间,他要常常往宫里跑了。

    该避开还是得避开,不能因为是多厉害的人写的文章就无顾忌地引用,梁风估计金党出事时这刑犯要么只惦记着读书,要么已经躲进了太学这座象牙塔里,看不到当时满城的兵荒马乱。但凡看到一点,都不会令自己和金党扯上关系。

    他心里还有股愧疚,对佃农收取的高额赋税,有部分是用来给他收服匪患与叛民用了,花费在那千里之遥的路途上。如果他不去,佃农的负担或许会轻一些。他的战马马蹄,当真每踏出的一步,都踩在了贫农的鲜血上。

    掌握了初步情况,梁风再派暗卫调查沿街商铺,尽可能收集刑犯的动静。

    嬉春院也在调查范围之内。金絮不会私藏刑犯,但不能保证那犯人会不会自己偷偷藏进嬉春院里。青楼人多混杂,残余食物什么的也多,好藏人。

    梁风一边从军营调兵,决定今晚就将人搜出来,一边前往嬉春院,提醒金絮今夜注意嬉春院往来行人,可疑的路人一律拦在门外。

    “刑犯?”金絮听说后一脸惊讶,“当真?”

    “你不要怕。”梁风当先安抚,“嬉春院都是女子,藏一个男人藏不住的,而且那刑犯浑身是伤,很容易发现。”

    “可来客都是男的。而且正因为都是女子,才会害怕。”金絮召集丫鬟,“我今夜闭馆吧。”

    “你若是害怕,那我留几名卫兵守卫嬉春院,你就不害怕了吧。”梁风道:“嬉春院比其他店铺大很多,太容易藏人了,你即便不许,我也是要对嬉春院进行搜查的。”

    金絮看了看他身后携带的卫兵,颔首,“好,我配合王爷。”

    梁风一示意,身后士兵开始有序挨个厢房搜索。

    来不及疏散男客和其他姑娘,被吓到反而是因为士兵佩刀戴甲的强势闯入。嬉春院内一时变得慌乱。

    来福街其他地方的搜索结果陆续传来,梁风不断排除各个地点,推算刑犯可能的逃亡路线。

    “那个犯人,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他接收搜查结果的间隙,金絮忽然问。

    梁风便将张犯与三皇子的关系简单说与她,她听后十分沉默。

    这时传来消息,街头一家布行内有人举报发现可疑血迹,推测可能是那刑犯无意中挨蹭留下的。

    梁风立即欲带兵前去,一回头,发现金絮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见她没有答话,梁风再多叮嘱:“也不要乱想,那只是一篇文章,文章本身没有错。”

    说完,不等她反应,梁风带兵去到那家布行。

    下属来报说这家布行老板姓林。林老板举报的是一家酒窖,名何家酒窖。林老板自酒窖返家后,沐浴时发现衣服下摆沾了一点褐色血迹,便怀疑是那刑犯的血,立即上报给附近搜查的士兵。

    梁风皱了皱眉,何家酒窖,那不是在嬉春院旁边吗。何家酒窖已经搜查过了,没有发现疑点,而且这老板也是姓林,不排除是林家的人试图将他引至错误的方向。

    可若是误导,起码也会换个假名。梁风仔细观察这林老板,见其模样年轻,年纪可能比他还小点。若是林家人,怕是不会让这样年轻的后辈行商,接触了市籍就不方便再做官了。

    梁风指挥兵众再度包围何家酒窖。

    他派一支小队进入窖内,其余人成包围之势在屋外合拢,确保刑犯绝对逃不脱。搜捕队伍进入酒窖后,打开一二层门窗,使外面人能观察到屋子内的情形。

    夜深了,天色全黑下来,屋内幽深,零星火把将靠窗走动的人影照得分明。

    忽而刮来一阵夜风,梁风在风里闻到一股酒香。

    屋子内飘出来的酒香,随风扩散,竟十分浓烈。

    他猛然意识到不好,高声喊道:“撤退!”

    酒窖内的火光眨眼间变大,数名士兵接连抱头冲出,窗棱被撞断,屋内房梁燃烧的声音刺耳响起。

    “骑兵围堵后门,别让人跑了!”梁风高喊。

    刑犯藏身酒窖,就是为了利用浓烈酒香掩盖浑身的血气。这犯人定提前砸破酒桶,在被围剿时点燃泼洒了整座屋子的酒液,试图以大火引开注意力,在混乱中逃跑。随风飘散的酒香才会如此浓烈。

    “四方疏散民众!”

    梁风命内圈人疏散百姓,外圈人取水,尽可能镇压火势。

    然而水难以扑灭酒液燃烧的火。高温升起来,浓烟包裹屋檐轮廓,火焰从内破出门窗,像一只手掌向上托起整座房子。等酒液烧完,房子里外也全燃了。

    梁风放弃救火,仅确保刑犯落网和无人受伤,他不想抓一个已经被包围的人还令无辜百姓受损。

    高温紧逼得人群疏散面不断扩大,副将来报,包围圈的另一面未发现可疑之人,刑犯似乎未逃离火场,疑是自尽。

    自尽?

    梁风不禁皱眉。他不认同,若是想靠自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刑犯肯定还活着。

    搜捕至此刻,整条街的士兵始终有序地控制着人群,并未出现聚众围观的情况。何家酒窖附近人不算多,欲趁乱逃出的刑犯难以混在人群之中,而他的兵力沿街两面相夹,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不可能逃得出去。

    这人还藏在了某处地方。

    他的目光看向了半栋建筑映着火光的嬉春院。

    人群疏散,空出来的嬉春院用来躲藏极为合适。女子容易受惊,且易于挟持,对那刑犯来说,躲在嬉春院最好不过。梁风暗悔应该再多加人手护卫嬉春院。

    他调出一队再次检查嬉春院。这时,一阵疾风横扫,高温爆燃,火焰斜刮地扑向一墙之隔的嬉春院。

    夜风陡然变了方向,风力增强,火势将要曼延到嬉春院了。

    女子们惊呼着陆续在卫兵护卫下逃出来,抱团依偎,她们中没有看见金絮。

    梁风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立即翻身下马,冲入火场。他担心金絮神情恍惚,看见大火走不动路,或者被刑犯挟持。

    越想越不好,梁风仅用了几个眨眼便穿过前馆。

    庭院的绿植水汽稍稍抵挡了高温,他刚踏下砖桥,就见三道人影。两名护卫护着一名女子跑向后门,背影路过了他,中间女子正是金絮。

    金絮被两名护卫催促着快速小跑,从庭院右侧的库房跑向寝楼后方出口。跑至寝楼拐角,金絮不知怎的回头看了库房一眼,收眼时视线正好对上梁风。

    看见她无事,梁风松了口气。

    紧接着库房内又出来数人,为首士兵看见他立即跑来报告:“将军,目标已捕获!”

    几名士兵架着刑犯双臂从库房内拖出,那刑犯一眼看去将死未死,浑身是血迹,纠缠凌乱的头发却尽数束起,露出完整的脸庞。

    梁风点头,“留活口,撤退。”

    士兵拖着刑犯离开,梁风暂时留在原地。

    他扭头看了看酒窖的火势,狂风止不住地斜刮,焰尖已经在嬉春院的外墙留下了一大片焦黑痕迹,烧毁了窗子,火焰扑进了墙壁内部。风不停火不熄的话,前馆迟早也会烧起来。

    如果烧起来,他或许可以向皇帝求得补偿,补偿被这场搜捕无辜波及的百姓与建筑。

    即便皇帝没这么大方,他自己也有理由为嬉春院拨款。毕竟怪他未及早发现刑犯藏于酒窖,未料到刑犯放火求生。嬉春院被大火波及,他有责任。

    这么一想,那不如加点火。她不是说缺钱么。

    梁风迅速钻入寝楼旁边的厨房,拿了灶台上几个小油罐,倒在前馆内部易燃的织物上,再点把火。看着火烧起来,他才从嬉春院正门离开。

    一出去,就有下属来问刑犯如何处置。梁风说打晕带走,下属却说人已经晕过去了。梁风怕人死了,赶紧去看。

    看见刑犯的模样,他却有些愣住。那刑犯趴在地上,面目是火光压不住的苍白。他叫来的大夫正在救治,似乎希望不大,大夫脸色并不好看。

    梁风忽然想到在礁县山谷的那场雪崩和刺杀,他这样注视着战友一点点逐渐死亡,脸庞比雪还苍白,周围明明不静,却能听见鲜血从体内流逝的声音。

    上次是严寒,这次是高温。梁风移开目光,情绪从雪崩中抽离,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看着大夫救治张犯的金絮。

    他赶紧走过去问:“没受伤吧?”

    金絮出神间,被他这一唤回了神。

    她上下看着干净,没有被火燎到。梁风放了心,“没伤着就好。”

    “我没事。”她摇脑袋道。

    “这犯人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什么也没做错?”金絮望着那尚在昏迷的犯人,问梁风。

    梁风不看那躺地上的人,喉咙里有卡顿,犹豫道:“和你说过了,他写的文章提到《赋法三戒》。”梁风看了看金絮的脸色,再继续说:“言辞触怒了皇帝......”

    “王爷也是这么觉得?”她打断。

    “这不是他犯的罪,这是别人加给他的罪名。王爷不知道吗?”金絮道:“不过是一本已经消失的书,为什么还会给人带来厄运。”

    “我不明白,凭什么它成了这么晦气的东西。在我全家人死后这么久,它还能造成伤亡。”

    金絮在质问他。

    她还是多想了。梁风不愿意瞒她,嬉春院已被牵扯到了这件事情中,何况这也不算多。

    梁风在背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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