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想做坏事,你会支持我吗?”

    “这个赌约就是很坏的事,你已经在做了,我不支持。”

    “哦。”

    金絮扭头回到屋里,扔了皱巴巴的旧纸稿做柴火,取一张新纸重新画。

    梁风往火堆里瞅了一眼,“烧了啊。”

    “工匠手里面还有一幅。”金絮坐案前开始磨墨,“为什么很多事情,总是在人死了之后才会感到愧疚和后悔?”

    梁风认真想了想,答:“因为在他活着时没有对他好。”

    “那为什么不在她活着时对她好?”

    “因为......可能......在她活着时,没有发现自己很在乎她?”

    “所以......”金絮的眼睛看过来,“为什么总是在人死后才感到愧疚和后悔?”她小声嘟囔:“活着时又不珍惜。”

    梁风不说话了。

    金絮好像也没指望他回答,又自己转头伏案画画。

    梁风坐到她对面,四处看看。

    金絮画了两下,想起了什么,站起来绕去屏风后面。片刻端来了几碟干果,放到梁风面前,又转头去捧来一套茶杯,倒了一杯茶推给他。

    “没什么好招待的。”她再接着画。

    梁风选一颗蜜饯吃了,道:“军营里多数时候吃的也是这种晒干的东西,储存得久。”

    金絮闻言看了碟子一眼,然后继续画。

    梁风取一个杯子,也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他不着急走,金絮也没有让他离开,那便再坐一会。

    这里是寝楼一层正中央的厅堂,上面是姑娘们睡觉的地方,前馆施工的声音没有穿过来。他时不时看看金絮,看看她的画,闻到的气息中墨香渐浓,盖过了屋外的泥土味。

    在他喝完一杯茶时,金絮收笔画完。

    画得很快。梁风探头一看,见她画的不是温柔馆图稿,而是一座房子,是那间库房。

    只用了黑色,未上色的白线表示屋子各部位轮廓,八字屋檐既像皱着的眉毛又像紧闭的眼睛;方形的门画成了圆拱,大张着,圆嘴拱到了眼睛下面,嘴里还有牙齿,活像在尖叫。房子周围用黑墨以龟裂状线条涂满,表示屋子散发的森森鬼气。

    墨迹未干,梁风捏着纸张两角,出到外面对着太阳底下真正的库房比照。只能说有一点点形似,不能说完全不相干。

    他注意到金絮画的房子牙齿不是尖的,是圆头的,看起来比较钝。

    “王爷,这边来。”

    金絮在喊他,招他过去。梁风过去了,被她牵着袖子带到前馆。

    “漆也要重新刷。”

    工匠们正在忙活。嬉春院被大火烧焦的那面墙几乎拆完了,为了防止拆墙扩建而导致整体垮塌,内部插了许多根长木支撑墙体,看着十分危险。

    待墨迹干了,梁风将画收好,叮嘱道:“这里很危险,之后监工也别跑到前馆来了。”

    “知道了。”她嘴上应了,语气很明显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金絮道:“我本来还担心,我不在的时候工匠们会偷工减料,现在好了,王爷来了一趟,我就不担心了。”

    “那我之后常来吧。”梁风看着时不时拿眼偷瞧他的工匠们道。

    天黑了,梁风送金絮回客栈,在客栈里吃了饭,留下一名暗卫通传消息,便和她告辞去军营了。

    之后,他花了点心思去记温柔馆姑娘们的新名字,莲儿叫化莲,冬儿叫纯冬,蓉儿叫火蓉,还有其他人,媚秋、凝荷、水夭......等等。不得不说,徐娘取名实在是太懒了。

    过两日,他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入城看看,也去看看母亲。

    一道圣旨打断,皇帝命三皇子入军营历练,直至召回。

    梁风便暂时歇了入城的心思。

    与丕和与棣在差不多的年纪都被皇帝安排入营历练了。以前他大约还会揣摩揣摩皇帝心思,但现在懒了,猜也猜不出来,姑且看作是一种父爱吧。

    圣旨下来的当天,三皇子来到军营。

    即将入冬,三皇子的随从车马意外地简单,似乎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梁风原本以为与棣会质问他,为何抓捕那刑犯时毫不留情,连条命都不给留,明明那时大夫的救治可以更快一点。但看与棣完全没有提起此事的意思,他便也不主动开口。

    梁风不动脑子,将之前与丕历练过的那套直接照搬到与棣身上,包括住所,只不过孙提不在了,亲自教授的事项需由他负责。

    或许是有大哥的前鉴,与棣对梁风的安排表现出十分老道的样子,指指点点,骑射、军阵、兵书,对每一项安排都提出了异议与细节上的修改。与棣还扬言,他和大哥不一样,不能用老一套了,应和王麾下的军制也该与时俱进。

    梁风心里呵呵,也不辩驳,只把与棣的原话转达给了皇帝。

    也是当天,皇帝回批,军营中与三皇子有关的一切事物全由应和王负责,三皇子不得挑拣。

    与棣便没话讲了。

    梁风看出来,三皇子和太子的处事相当不同。与丕即使心里不满,面上多少也是有和气的,而与棣,是让人打眼一见就知道心里指不定憋着坏心思。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儿子......果然是同一个人的儿子,都是表里不一的,皇帝教育得好啊。

    梁风最能拿得出手教人的,是骑射与排兵布阵。皇帝圣旨里说了,应和王暂不教授兵阵,而主以骑射授之。

    教了一阵子,与棣领悟平平,好在耐心不减,有几分勤奋。未见得露出多少笑脸感受兵技,但也愿意对自己不足之处多加练习、多加体悟,以求习得军事窍门。

    梁风知道,与棣学习兵法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为了迎合皇帝的期望。梁戟夺位前军事上有各大将领,登基后有梁风,皇帝已经给了皇子们优待,让他们躲过了战事最频繁的几年。做父亲的,到底对自己孩子是不一样的。

    今年十一月初便下了雪,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梁风抽不出身入城,担心金絮那边的情况。

    气温愈冷,工匠们难以露天工作,加上落雪覆盖建筑,搭建的同时还要扫雪,温柔馆重建难度加大。金絮即便抓紧赶工,恐怕无法在深冬前完成温柔馆的重建。

    若是建不完,今年冬天她和她的姑娘们能住哪里。

    心思分出去,对与棣的管制宽松了。梁风写信偷偷寄给金絮,她没有回信。守在她身边的暗卫告诉梁风,她们一群人已由赵关安置妥当。

    赵关?

    梁风记得这个名字。收留一群女子过冬?他笃定这个赵关没安好心思,不断给金絮写信,让她另找家客栈度过冬天,别找那什么姓赵的。

    接连送去五六封,金絮终于回信了。

    第一件事是让他收走看管她的暗卫,然后问他为什么不信任赵关?最后一句话才说,那儿是赵关在京城一处空置的院落,住进她们一群人还挤了点,房子条件倒也没多好,最主要是不花钱。

    梁风几乎忽略了占据篇幅最大的第一件事,盯住了金絮问他的那句“为什么不信任赵关?”

    没有原因,他就是这么笃定。

    正打算回复,暗卫又递给他一封信。这封篇幅很短,金絮说,如果梁风不收回暗卫,她每隔一个月就换个住的地方,直到甩丢这条尾巴。

    这是“说”吗?这分明是威胁。

    梁风忍了又忍,最终同意她住在赵关的院子里,但必须留下他派去的暗卫,绝对不许偷偷甩脱。

    一件事情,至少要有部分是顺她心意的,才能有商量的余地。

    之后金絮再没信来,仿佛对梁风的态度甚为满意。

    梁风从信件中一抬头,意外发现三皇子的箭术竟然小有精进。

    即便被他忽略,与棣倒也十分自制。梁风甚为满意这样的态度,猜测与棣和与丕之间的较劲儿恐怕不轻。

    三皇子不光是认真了,还主动了。梁风入夜后批复军报,与棣就会在入夜前来找他,请教这些年的带兵经验。梁风也不遮掩,问什么答什么,不怕与棣学了去。

    这日一场军阵演练完毕,休息的间隙,梁风直接问道:“陛下是不是要派你出征了?”

    三皇子打开水壶喝一口,道:“父皇的心思,不好猜。”

    听到他如此突兀的问话,与棣丝毫不惊讶,梁风便也不感到惊讶。不知是与棣现在也深藏不漏了,还是皇帝事先就和与棣叮嘱过什么。

    “你有想成为将领的念头,将来带领数万雄兵,我是感到很欣慰的。”梁风说:“前些年陛下也有为军营培养将领的意思,但良将难求。对陛下来说,当然是自己的儿子更值得信任。”

    “信任?”与棣笑了一下,水壶朝旁边随从一扔,“皇叔觉得,哪个更值得?有三个呢。”

    “这要看陛下的意思。”梁风话接得快,“我与你说这话,是希望你知道,将领身上担负的责任不止是陛下的期望,你要有所准备。”

    “期望啊。”与棣望着风吹起淡淡沙尘的校场,语气淡淡道:“父皇那本就不多的信任,分给三人,每人可就只有一点点了。”

    “与義年纪尚小。”梁风道。

    与棣忽然转脸朝向他,“下一回剿匪,侄儿恐怕会和皇叔同征。”

    梁风愣了愣,再道:“那好,你要注意学......”

    他还想说,军营里该出现一个能继承崔固抗匈经验的将领了,与棣却打断道:“前几次征匪,皇叔出了很大的风头,皇兄不甘心,也想自己试试。”与棣状似笑了一下,“皇叔愿意带着皇兄吗?”

    梁风正想说愿意,话到嘴边改了口:“这就不由我决定了,全看陛下的意思。”

    与棣敛了笑,脸上露出十分严肃的神情,起身召手示意号兵就位,打算开始新一轮的操练。

    “与棣,”梁风唤住:“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与棣回头看他,俯视地等待。

    “那个刑犯的死,你会感到遗憾吗?”梁风问。

    与棣似乎思索了片刻,才答:“一个已经没有生路的人,救不了便不救了。”

    “我觉得很遗憾。”梁风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与棣哼道:“皇叔说这话不合适吧。”然后走了。

    对那刑犯的死,感触最大的人难道是金絮。梁风不免有些庆幸,至少金絮有个能开口说真话的路子。与其说是他的遗憾,不如说是金絮的情绪有点影响到他了。

    十二月,出征圣旨下来。

    梁风领兵,随军左右将军是太子与三皇子殿下,由皇帝钦点。

    方向是西南边境。西南部因靠近道国,匪群人数极多,然而较散乱,没有一个堪称匪首的人统领。直到今年年初,那一带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人的名号首次崭露头角时,当地官府便立即察觉其势力竟已诡异地覆盖了数座山头。

    在朝廷与梁风这几年不断剿匪且颇具成效的情况下,这人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拢势力,地方官员十分惊恐,立即将情况报告朝廷,猜测这人预谋收拢西南群匪。

    梁风拿到那氓匪情报,相府的结论是,这人意欲统领西南全境山匪,目的是和朝廷对抗。这两年梁风剿匪的风声愈大,激起了这样一个人,和本就群龙无首的众匪一拍即合,使其短时间内势力便不容小觑。

    相府长史出言,认为这氓匪存在与外族勾连的迹象,蛰伏最初的人力与钱财,所提供者是西南边境外的异族。

    这走向和朝廷最初的预想不同,本以为梁风在首战解决南方势力最强大的山匪后,能够杀一儆百,震慑其余地区,余下的招安便好。结果没想到,反而催生出了一个试图和朝廷对抗的人。

    如果涉及到外族,此征必然随行一位相府要员,专门负责与外族协谈事宜,皇帝点名由相府长史随行。

    多了个文官,路上行程与辎重肯定随之调整,梁风忙于和与丕与棣部署剿匪战略,新春时节的京内治安交给了太尉。

    他忙里偷闲,偶尔靠暗卫打听一下金絮的近况。

    她有自己的事忙,也没有闲着。她似乎用了个什么东粮西送的法子,平衡了来福街附近的粮价,她住所这几日多人来往,挺热闹的。她是极花心思在赚钱一事上。

    看她安顿完毕,放了心,待到冰雪消融,梁风与皇子们携军开拔。

    春深时,路程过半。三皇子起先有些不适应随军路上的疲苦,后来耐病了,抱怨的话便少了。

    与丕反而蠢蠢欲动,露出几分脸色,似乎是嫌梁风太慢。

    至夏终于抵达预计郡城,梁风按原计划,分兵两拨给与丕与棣,分东南与西南两侧呈夹角推进,中间由梁风作为后援。

    西南大山连绵起伏,少见平原。蜀地益州这一带虽物资丰富,然而群山遮挡导致消息隔断,工技军备与战略战术绝对比不上中原,或许山匪比来自中原的军队更熟悉山地,但梁风不怕埋伏。皇帝命他此程带上两位皇子,肯定是希望皇子们能正面应敌,得到历练,梁风不想抢了机会,还有风头。如果暗中有陷阱埋伏,那更好,意外也等于转机。

    与棣那边十分顺利,招安来的山匪交由梁风集训,梁风还要负责与当地官府沟通,得到粮食补助。

    与丕那边却有些奇怪,带着相府长史跑到了益州与牢额一族的边境线,似乎是想抓出山匪中与牢额偷偷私通的奸细,过程秘而不宣。

    直到梁风无意发现与丕杀了数名山匪,梁风追问与丕情况,并强调皇帝的旨意不是击杀。

    皇帝对待剿匪的态度,从始至今都是招安,招安可让这群躁动不安的山匪有个归置的地方,补充兵力,平息对百姓的剥削,皇帝在这一点上的态度非常明确,从不会模糊不清。可与丕作为太子,居然忽视皇帝的旨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与丕却说这未尝不是皇帝的意思,陛下早有收归牢额的企图,此征特点相府长史随行就是为了这一目的。

    似乎是不耐与他争辩,太子殿下话不多说,再开口就是问梁风要粮食。

    梁风无可奈何,只能猜测是否出征前皇帝额外吩咐过太子另外的任务,而没有告诉过他。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他和与丕发生纠纷,谁该听谁的,梁风暗悔出兵前未曾跟皇帝确认过他对皇子们的管制权限是怎样。

    好在此程最大的目的稳步推进,三皇子名气越传越大,加上与棣暗中散播自己的事迹,周围几乎所有郡县都知道了三皇子这个人。

    将近年底时,与棣亲自抓获匪首,声望达到顶峰。

    梁风忙于调训不听话的山匪,许多事情无暇顾及。

    大雪纷飞时,一封圣旨翻过高山河流,传到梁风手里。

    北方匈奴虎视眈眈,似有再次进攻的举动,朝廷需梁风坐镇京城,下旨紧急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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