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间的封雪难以翻越,再紧急也无法立即赶回去。

    梁风将圣旨急召一事告诉了与丕和与棣,两位皇子皆表示尽快返京。

    集训山匪的事交给与丕,梁风和太守商讨返程钱粮如何筹备。京城中有崔固,哪怕崔固已卸去军位,威信仍在,若真有紧急情况梁风赶不及,皇帝肯定会复用崔固。

    崔固最后一战令双方歇战数年,大周这几年叛民山匪动乱无数,损失的元气至今未恢复,若匈奴真的举兵来攻,大周恐怕无法支撑这场战争。

    但是梁风更仔细一想,这几年过去,大周国力尚未完全恢复,匈奴就能恢复了吗?草原荒芜,物资稀少,匈奴每次发兵南下都是为了抢夺中原物资,那么这次说不准也是同样原因。梁风虽然还不完全了解情况,但有把握推测匈奴后方资源将尽,逼不得已才举兵南攻。或许不会真的打仗,至少先造个势,借此取得和大周谈判的机会。

    圣旨中未写明匈奴欲再次发难是何原因,具体情况要等回到京城再看。梁风可以想象此刻朝堂的文官们吵成什么样子了。

    匈奴自己没饭吃,惦记着中原的饭。那些草原蛮子是没见到大周偏远郡县一个个穷得快饿死的样子,要是看见了,还不一定对中原物资有多稀罕。

    与丕抓紧对山匪的训练,待梁风筹到物资,二月份还未结束,便立即带兵返程。

    抵达京城时,赶上了夏天的尾巴。

    梁风毫不停歇,兵群驻扎后,他和两位皇子一同回复军报,上呈此征战果。

    朝堂的气氛过于肃穆,大臣们争论的事情没有超出梁风的预料。

    首先是是否派五公主和亲,安抚匈奴;其次是钱粮还能调出来多少,各地郡国上缴的钱粮还需多久才能抵京;以及,为何为了区区山匪,竟能同时派出梁风和两位皇子,导致京城无人镇守的局面。

    争吵最激烈的是最后一件事,有的人说需要,有的人说不需要。说需要的人理由是两位皇子都应历练,再不历练该如何面对匈奴,剿匪是最好的锻炼机会。

    听到他们说用剿匪来练手,梁风就听不下去了。他独自离开朝堂,返京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空听这些文官瞎扯。

    他回营整顿,士兵们不能松懈,但需要休息,梁风还要安排人修复兵器。

    犒赏士兵和修补军备的金钱早该下发了,可是梁风之后找了大司农几趟也没要到钱。

    他能理解,大司农也不是故意拖着不给。他最后从府中调钱,先把士兵的赏钱给了,还有和山匪承诺过的好处,若是迟迟不给,山匪指不定要闹起来。

    文官不断来他这里索要这次剿匪过程中的具体情况,比如受到什么阻碍,大山的环境给两位皇子造成了什么影响,那些未开荒的野林被山匪埋伏下了多少陷阱,这些困难是如何克服的,都一一详细说来。

    啰嗦这些,无非是证明这次匪征有两位皇子同去是必要的,梁风简直烦不胜烦。他还想挤出空闲去看看金絮,光听暗卫说也不够,无法详细得知她近况,可抽不出身。

    心里这么想着,竟在街上无意见到她一次。

    见她时,她在听戏。

    夜里戏台高筑,台下听众无数,灯火辉煌间,她就在人群外围,认真地听着戏。

    梁风匆匆看了一眼,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

    之后几日,与丕从中斡旋,朝廷争吵稍歇,梁风拿到这次匈奴进攻的情报。

    匈奴首领的意思很明确,直言这两年气候难熬,旱灾泛滥,牛羊死了近半数,想来中原讨点钱粮,如果钱粮没有,布匹、珠玉、瓷器也行,就问皇帝给不给,不给就打,并表示不要女人。

    皇帝暂未表态。梁风不知道这口气该不该松。

    大司农终于拨了点钱用于修复和购买军备。山匪们终于有了装备,铠甲一穿,营里的匪气压下去许多。

    山匪的训练逐渐步入正轨,梁风得以喘口气,有空就入城找崔固,请教抗匈策略。初问之下,崔固说最近两位皇子也有承陛下之命,来找崔固学习请教。梁风隐约发现,他回京后的行动似乎暗中被人默许,自由了些。

    崔固说,敬先带着夫人出门去了,碰巧不在家里。崔固满面笑容,还说敬先要当爹了,儿媳已有孕四月,今年年底孩子就会降生,邀请梁风参加孩子的满月宴。

    梁风有些吃惊,忙暂先应下,不好说孩子满月时他在不在京城,答应他若是在京便定赴满月宴。

    敬先竟然要有孩子了。

    和崔固告辞,梁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了孩子意味着什么?敬先会是什么心情。或许因为这几年总是出征在外,对年年月月的感受不一样了,好像他还在慢步地走,年岁却在别人身上流逝得那么快。

    他一阵恍惚,有种被人落下的感觉。

    这可不是好的感觉,就像行军途中,掉队的士兵是要被斩头的。之后要找个空闲,好好质问敬先,为什么突然要让队伍加速。

    越想,惶惑的心绪越重,他打消念头,认真地思索起有关于他自己终身大事的事情。

    如果他要娶,肯定要娶十分贴心的人。若是有一点点不贴心,那定然是不娶的。

    之前和皇帝说过,他要娶他想娶的,什么样的女子是他想娶的?

    好像以前没想过呢。梁风忽然又想到,敬先在成婚前,有想过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吗?最终娶到的人和想象中的有什么不同。如果落差太大,该怎么办?但是这世上,不可能有一个人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符合吧。那这个人,肯定是另一个他自己。

    成了婚就要天天一起过日子,若是天天和自己面对面,那和照镜子有什么区别。梁风又想到,照模糊不清的铜镜和照湖面的倒影,也是不同的。有的时候,湖面倒影比铜镜还清晰。不过也可能,是他没照过什么磨得相当光滑的镜子。

    走得久了,回过神来,他失去了目的,不知走到了哪里。

    有好些日子没有认真看过京城了,梁风在街角回顾,看见一张熟悉的戏台。

    戏台被人群围拱,同样的地方,再次见到金絮。

    她坐在同一个位置,认真听戏。

    原来他不知觉走到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来了。

    台上人咿咿呀呀,念着说不清的唱词,台下人搓瓜子皮,用不低的声音和唱词对抗。她独自一人,孤寂地静在尾排角落。

    夜晚街边的唱台,多半不是为了静心听曲的人设的,只是给这整条街游赏玩乐的人添一曲伴乐助兴。

    原来她有小爱好,喜欢听戏。梁风隔远地看着,见她这爱好都压过了温柔馆入夜后才能赚来的钱银。

    他隐隐冒出一股欣慰,再看看她,想再看看。

    戏台的烛火格外亮,金黄又火红的颜色照着台下所有人,覆盖着金絮,她的衣服头发都与人群融为一体。

    她未察觉他的注视,梁风想着自己若是被人这样盯着,定早就激起警惕心了。

    可是,他看久了却发现金絮脸上表情不太对劲,她注意力似乎不完全在戏上。她盯着前面人的脑袋走神,心思不知飘去了何处。她明明看起来听得很认真,旁边人说话都打扰不到她。

    梁风走近两步,又发现她盯着的原来不是前面人的脑袋,而是戏台的右侧。她盯着灯上黑夜,眼神空洞茫然,好像听不懂戏,好像在发呆。梁风越看越不对劲。

    金絮忽然对什么低下了头,看着前面人的凳子腿。她的神情传递过来,压下了他心底那股欣慰。

    梁风正欲过去,腰侧佩刀锵锵,他想解下,可这趟出来没有骑马,只能挂着刀走过去。金絮有所感,朝他这边动静看过来。

    缓缓上移的视线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她愣着了,双眼木讷地移开,眼中茫然愈发浓烈。

    竟然不愿意看他。梁风极小声地唤她的名字。

    金絮果然从走神中抽离,抬头直视。

    “怎么了?我回来了。”梁风道。

    金絮愣愣看着,快速地抬手摸脸,回了神,收手平静道:“都一年多了。”

    梁风有些意外,“你在等我吗?”

    她思考两下,点点头。

    “有事的话,你托我放在你身边的护卫找你,我有时或许不得空。”梁风自然道。

    这么一说,她想起来。金絮猛地站起来,抓住梁风衣袖把他往街边拽。

    “我等你就是为了和你说,把你那护卫收回去,我不用人守着。”她语气凶凶的:“还从来没有人敢暗中盯梢我。”

    “我不敢。”突然莫名触怒她情绪,梁风老实道:“我不是想盯梢你。我怕你身边会有情况,多个人,好把情况及时告知于我。”

    “什么情况,我能有什么情况?”她似乎不理解,“王爷还怕我输了赌注?”她情绪大了起来,“我已经赢了,温柔馆的营收翻了两倍还有多,不需要人盯着。”

    “赢了?”梁风为她欣喜,大有松口气的体会,“这话我是喜欢听你说的,你身边的暗卫倒也一直没有坏消息告诉我。”

    他朝空挥挥手,末了道:“好了,人我已经召回去了,之后没有人盯梢你了。”

    金絮转头环顾,看着毫无动静的四周,一脸不信。

    “我陪陪你,我这晚不赶时辰。”梁风道。

    她双眼复平静下来,一垂眼,看见他的刀,道:“戏听完了,我回温柔馆去了。”

    她说着就往人群里钻。梁风扭头看了眼还在咿咿呀呀的戏台,收回视线道:“那我也去温柔馆看看,我与你一起。”

    她没有说话,视线微低,埋头走路。

    今夜街上人不算多,走起来格外不着急。又有一年多没见她,她又长高了些。梁风心里算了算她的年纪,今年大约十八了吧,还能长高吗。

    “平常不上街走走吗?”梁风找话:“我不在的时候,你在温柔馆里都做些什么?”他指指自己的脸,“你看你又白了许多,没事出门晒晒太阳。”

    她下意识摸脸,掌心揉一揉,闷道:“白日里都在睡觉,晒不到。”

    “你要像我,空闲都是挤出来的。”

    金絮觑他眼,不说话。

    “赚到钱了么?”梁风问。

    她顿了片刻,答:“赚到了。”

    “那你如今还缺钱么?”

    “还缺。”

    梁风一愣,“怎么还缺钱?我出征前,你不是收拾粮价吗?那都没有赚到钱?”

    “开销大。”她淡淡解释。

    梁风看着她,对这话有点没动到脑筋。金絮发觉不妥,多解释道:“平衡粮价不怎么赚钱的,我当时还亏了一点点,亏了......”她回忆着说:“好像是亏了四十多文钱吧。”

    四十文倒不多,原来她弄来弄去还不一定赚到钱的。

    “没事。”梁风安慰道:“我有时候向大司农要钱,也不一定要得来。”

    她抬头看他,“王爷的钱都是要来的?”

    梁风想了想道:“军营里的花销都是大司农拨款,我自己的话,我有月俸和食邑......嗯,也差不多都是要来的。”

    梁风慢慢收了音,已经走入来福街,一座崭新宏阔的建筑霸占至眼前。

    灯光、烛火、热源仿佛尽汇于瓦片之间,厚重卷翘的屋檐像女子们风吹而起的睫毛,大门高阔敞开,是女子们呼唤揽客的红色嘴唇,成排垂挂的大灯笼像欲遮未遮的衣襟。梁风被他这样的想法愣了一瞬。

    温柔馆已然落成了。

    他站着看门牌,温柔馆三字雕刻得深刻精致,引人注目,不会被四周过于浓烈的烛火盖过。

    他正看着,一片叶子落到头顶,接着两片东西垂到眼前,挡住他的视线。

    金絮不知去了何处。好像不是叶子,梁风脑袋一动,头顶轻飘飘的东西摸着耳朵滑到肩上。他拿手一取,是片手帕。

    他抬头看,温柔馆二层阁楼上,一名姑娘撑着栏杆托腮看着他。

    姑娘朝他勾勾手指,腮边唇一笑,“还给我。”

    梁风举起手帕,大声道:“这是你掉的东西啊?”

    姑娘姿势不变,仍是笑笑地看着他。

    她穿着红色衣裳,在阁楼一排姑娘里面,像根蜡烛,一双眼睛是火芯。

    “上来还给我。”那姑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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