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不对。

    凭什么冤枉他,他分明已经撤走暗卫了,还这么凶。

    不让他去,他偏要去。

    梁风三两步跨进温柔馆。

    温柔馆今夜来客很多,烛光都被挤到一边。中央唱台无人唱曲,散席坐满了,厢房基本亮了灯,还有不少男客搂着姑娘站着调笑,没有位子。

    他四下看看,一时找不见金絮。

    姑娘们冲他抛眼睛,但都不靠近。梁风走深一点,去到那幅藏人的画前。

    画卷顶天立地,梁风上下打量,用两指捏起一点点画缘,冒犯似地掀开,往那幽深的神秘之地瞅。

    这里面可是女子生活的地方。梁风小心翼翼,不知能不能开门进去。

    当然不能。他没别的,也就是掀起来看看,梁风老老实实放画回原位。

    金絮应该不在厅堂,各层廊道也不见她。或许在庭院,她好像挺喜欢院子里那座桥的。梁风便打算找去,转身的一刻忽然感到一股杀气。

    浅浅淡淡的一瞬,并不浓重,他迅速回头,杀气骤散,若有似无地漂浮在四周。

    梁风皱眉,立即慎重查看。

    温柔馆里不可能有杀气,虽然男女调笑之间伴随着死守与攻城,但双方脱下衣服的一刻,也是放下戒心的一刻。

    他上到二楼,俯察扫视厅堂的人。

    楼层廊道的人少了,偶尔有客和姑娘出房走动,都不会往他这看上一眼。

    他仔细在人群中查看,发现不对劲。

    厅堂这堆男客里,竟然有一两个人令他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都是中年人,四五十岁,两人坐的位置中间隔了几席,似乎不相干。他用力地回忆,盯得久了,其中一人往他这里看来。

    视线对上,再想象加盖一顶帽子,只露出额头以下......他想起来了,他是在朝会上见过这两人。

    这两张脸浮现在冯棹台身后。

    朝会上,冯棹台的站位大概在群臣中部。模模糊糊,他应该是看过这两人几眼,隐约记得面相。

    刚才的杀气是这两人?不知道是不是一伙的,朝会的站位也看不出官员党派。

    此前没印象有官员多来温柔馆,梁风不想怀着好意猜测。他才被指定为监币使不久,有人就想监视监币使了?他不满地皱眉。

    正自十分不满着,梁风再次感到一道视线注视在他身上。

    他眉头皱得更深,犀利地环顾。

    堂下无人抬头看他,黑黢黢一片脑袋顶。他环视本层,见右侧不远挂着一只大灯笼,金絮在灯笼下站着,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梁风与她对视片刻,她眼中瞪意毫不减少,他便瞪回去,气势汹汹向她走去。

    金絮盯着他动作,待他走近,抬手平举一指,“门在那边。”

    汹汹气势顿时噎住,梁风本能地顺她指向一看,更生气了,“那是窗户!”

    “差不多,都可以出去。”金絮收手道。

    她指的是个窗户,窗外就是檐廊,往左侧再走几步才是门。

    一排女子在外面扶栏向街道招手揽客,那通红衣裳的丽姬,还在趴着隔栏扭腰,物色着不知哪个男人。

    “你要赶我走,甚至建议我跳楼!”梁风反应过来。

    “我不是建议你跳楼,只是让你走出去。而且这里是二层,跳下去也死不了。”金絮言之凿凿,一脸笃定地纠正。

    梁风气道:“不许这样和我说话!”

    金絮被他的语气一冲,收敛了眼色,似乎默哼一声,撇过脸去,不看他。

    哼,梁风走近一步,用比她更凶的气势说:“我总共十一个暗卫,我可以把他们全部叫来你面前,你一个个对峙,看有谁是最近出现在你身边的。你若是能找出一个人来,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她脸色未轻,明显不信。

    “我刚被陛下命为监币使,那么多的文官,我要盯着他们每个人的动静,十一个暗卫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人手监视你?”梁风越说,心里越浮上一股淡淡的委屈,“你没有弄清楚事情,你就冤枉我。”

    “没有!”

    她音量也提高了:“半夜房顶的脚步声;草丛里明明有人说话,走近了却没见到一个人;房间里的东西不知被谁移动过;墙角后一闪而过的眼睛;午后池边多出的男人湿鞋印。一定有人暗中盯着,我没有冤枉你!”

    “这是闹鬼了!”梁风脱口而出。

    廊檐一排姑娘听见这边动静纷纷看来,低声窃窃私语。金絮听见闹鬼,周身的急躁反而瞬间淡了下去,避开他的眼睛不看。

    梁风怕说这些话会吓到她们,拽住金絮手臂,拉到旁边无人的角落。

    “我的暗卫没这么差劲,监视你怎可能留下这些痕迹,让你发现?”

    “之前的我就发现了。”她一哼,还嘴硬。

    “那是保护你,不是监视你。让你知道有人在暗中护你,你才会安心,我担心你和那姓赵的对赌的时候会害怕。”

    梁风学着她的样子笃笃纠正:“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不是给你机会让你不信任我,听明白没有?”

    “没有。”

    “不、是、我。”她就是在赌气。

    金絮想挣脱出手来,甩手道:“好,就算不是你,也一定有人在监视温柔馆,我要把那人找出来。”

    梁风拽住她不放,“你先和我道歉。如果真的有人暗中盯着你,你不知道那人是谁,你就觉得是我了。你完全不相信我。”

    不是他计较,而是不希望怪他的人是金絮。不论他做什么,金絮都不应该不信任他。

    她停止了挣动,呼口气,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道:“对不起。”

    梁风仔细看她的神情,看到她眼里有几分真诚。

    这还差不多,他略略放开她的手臂。

    “我不想惹你生气。”她道:“我有些草木皆兵了。”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我一向是消气消得快的。”梁风大度道。

    “暗中肯定有双眼睛,我要把人找出来。”

    隔着一层脂粉也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烦躁与冷静混合的情绪,她扭头就要走,梁风再次拽住她,安抚道:“你先别急,我或许能猜到盯着温柔馆的是哪些人。”

    “谁?”金絮不耐烦的眉头像卷翘的刀尖般勾起。

    梁风抬手抚平她的眉毛,微微蹭掉了一层薄薄脂粉。刀尖制成上翘是为了勾出敌人身体的血肉,而不应该出现在她眉间。

    梁风将这次文官割肉放血的事情告诉她,以及他被命为监币使,而监币副使人选未定,朝臣们正有所动作的现状。

    “他们监视的应当不是你,而是我。他们想通过温柔馆来观察我的举动,跟我派暗卫盯着他们是一样的。”梁风压低声音:“我除了军营和府里,其余最多去的地方就是温柔馆了。”

    温柔馆真是个好监视的地方。人多眼杂,齐聚各色人等,神不知地混入两个搅水的人相当简单。

    “观察你的动静是为了什么?难道就能不出钱了?”她气了,眉毛又变成刀尖。

    “我还不清楚他们目的,但是想来不是为了自己能少出点钱,就是不希望被我破坏秩序。”梁风道:“武官是不管这些事的。”

    她眉毛皱得更深,“破坏秩序的是皇帝。”

    梁风不说话,再抬手抚平她的眉毛,结果金絮一挣脑袋,他的手指被擦走。

    “你维护也没用,皇帝就是个昏君。”她狠着声音道。

    指腹好像有一坨粉,梁风讪讪收手,“我不维护,这是不是我第一次听你评价皇帝。”

    她不答话,反问:“你能不能认出来,现在温柔馆里坐着哪几个当官的?”

    她眉心一块,肤色不太一样,梁风有一些些心虚,手指头在袖子上搓一搓,答:“有两个眼熟的,但我不太认得。你先不急,我查查看再告诉你。”

    “哪两个?”

    “东北和南向的两张散席。”

    她眼睛下意识望下厅堂,半路很快收回来,没有刻意看过去。

    “就两个人吗?”

    “难说。我能认出的就这两人。”此刻的温柔馆中,说不定还有他不认得的眼睛。

    她的眉毛深深地皱着,眼睛里的厌恶快比妆还浓烈。

    梁风看见她眼中的情绪,他想要的精彩纷呈的表情不是这种。

    “要不我遣两个人放你身边吧......”

    “不要。”

    他还没说完,“一定在你能看见的范围,也不戴面罩、穿黑衣之类的。”

    “不要。”

    梁风闭嘴了。

    他转念一想,道:“要不我先回去吧,查出来这两人情况我再告诉你。”

    她毫不犹豫漠然地念:“王爷慢走。”

    梁风便出到温柔馆外面,躲去街角打哨召来一名暗卫,吩咐其脱下黑衣和面罩,此后每夜潜入温柔馆中伪作男客。

    看着暗卫走入温柔馆,他转身回府。

    之后他要每日上早朝了。在文臣捐资这件事情办结之前,他需日日向皇帝汇报此事进度。

    隔日散朝后,温柔馆见到的其中一位官员走来同他攀谈,同他感叹温柔馆的女子当真不好哄,并羡慕他没有家室,不至于哄完外面的,还要去哄屋里的,能两头兼顾的,只有年轻人了。

    梁风懒得听弦外音,淡淡应着,到路口,赶紧分道扬镳。

    询问之下,这人姓卢,位相府司直,权力不小。

    文官们忙于争夺监币副使的人选,他目前没有收到任何一笔捐资,反而不少人试图与他攀近亲热。卢司直出现在温柔馆,说不定就是为了与他攀附关系的。

    他一边暂派军中事务,一边留神朝廷动静。日日上朝的好处是,他能常常入城进宫,就能多去看看金絮。

    可他去得越多,温柔馆就越是成为文官眼中最适宜联系到他的地方。此刻再与金絮保持距离,已然来不及。

    他等着第一批捐资,监币副使的人选悄悄定了。

    皇帝当朝宣布,任命冯棹台为监币副使。梁风这下可以肯定,皇帝有提拔冯棹台的意思了。

    下朝后,冯棹台便立即上王府找他商量。

    梁风等好久了,他没什么头绪,就等监币副使人选一定,好一块商量这事该怎么办。

    “王爷可知,陛下旨意为何是捐出一年内俸禄收入的三成,并允许等价府藏替换?”冯棹台问他。

    “不知。”梁风猜:“是考虑到官员现钱不够?”

    “这是一层缘由。官员的俸禄都是粮食,现钱只占很少一部分,哪怕是入仕已有几年的人,攒下来的现钱也不会太多。”冯棹台道:“陛下允许等价府藏替换,其中包括了金银器物、珍宝珠玉、丝帛字画、稀有禽类等等。这些东西的价值不好估算,除了一些名震四海的宝物外,大多数的价钱都由主人说了算。”

    “那我们就只收那些能确定价钱的?”

    “价值确定的名物定会出现赝品。保险起见,我们需请一位鉴宝大师,所有藏品的价值均由这位大师说了算。”

    “这么麻烦。那何必多加这一条,只要求捐出现钱不就好了。”

    冯棹台顿了一顿,道:“臣猜测,这是陛下有意留的一个漏,为的是抓出试图借此事投机的人。”

    梁风嫌弃地皱眉,皇帝真是心思叵测。

    “想用寻常藏品报高价,或是用名物赝品充数的人肯定不少。”冯棹台摊手,“而对这些人,哪些需细究,哪些可宽松放过,王爷想过没有?”

    想过没有。那天确定他为监币使的朝会散去后,陛下特意留他明言提醒这事他可全权决定。言外之意是什么,想看看他有哪些同党或人脉吗?但为什么直言提醒他。

    “没有。”他理所当然道:“我懒得想这些,按照他们一年俸禄的三成,该给多少给多少,没得耍滑。”

    “这就是第二层。”冯棹台看着他道:“为了能减少捐资,部分官员或许会私下偷改每年月的俸禄内账。”

    “又要看账本?每月俸禄不是有定额的么,还能偷改?”梁风难以置信道。

    “自然是不能改的,可是难保有的人会做出此等劣事。若真有这样的人,定会遭陛下革职了。”冯棹台建议道:“我们还需对比最近一年所有官员的俸禄记录,此事就需王爷出面调账了。”并想了想道:“至于那位鉴宝大师,就由臣去找来。”

    梁风不耐地不说话,他不爱看账本。

    “还有第三层。”冯棹台再道:“官员若要有现钱,必须把俸禄粮食卖出去才行。而大规模售粮,不止是京城,整个京畿范围内的粮价都会受到影响。这段时日,粮价必降。臣猜测,部分二千石大员以及陛下,都会趁此时机购入其他官员售出的粮食,以充国库或府中粮仓。”

    梁风惊道:“我难道还要管粮价吗?”

    “不。”冯棹台立马说:“王爷放心,过几月便入冬,陛下屯粮自有打算,均衡粮价应当无需我们多管,只是期间百姓会有躁动,王爷或许需要多加巡防兵,□□秩序。”

    梁风烦躁地心里叹气,皇帝这算盘打得好啊,这件事竟然有这么浩大繁琐,他已经觉得头痛了。

    冯棹台看着梁风的神情道:“您倒也不必过于烦忧,真正需要费心紧盯着的其实也就那说得上名字的几个人。对于大部分中下等的官员来说,这件事其实是个不小的负担。他们很多人需要四处借贷,才能勉强凑够三成俸禄,更是不可能有机会偷改内账,或是有能耐盗制赝品。”

    “放屁。”

    梁风骂出口才发觉不妥,换了语气道:“你们每日站着吵架的地方可是未央宫朝殿,什么样的人能在未央宫吵架,能站在那说话就不会有真正穷的。”

    他道:“哪怕此时真的穷困,要么他身上一定有将来可以让他升官赚钱的才能,要么有足够雄厚的家族支撑,否则他凭什么到未央宫当官?”

    冯棹台垂眸思索,片刻淡笑道:“王爷说的也是。”

    冯棹台起身告辞:“两日内,臣会找到合适的鉴宝大师。”

    梁风躁郁地点头。一想到要去调账本了,他就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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