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本事吗?

    没有。

    梁风坐在干巴巴的粮仓地上,用自己填补了原本放置太南粮食的空位。

    粮队的尾巴看不见了,他冷静下来。

    扪心自问,如果手下士兵有一天不信服于他了,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他有信心,军人的决心与信念不会轻易动摇,这是那些文官不会懂的。

    那些文官小看军人了。他们应该忠心于谁,谁才是每次和他们一起并肩对敌的人,他们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仅仅是提拔几个新将领,就妄想转移他们的忠心,这样的忠心,皇帝哪怕要来了,往后也会寝食难安。

    可如果十分放心的话,他现在放入太南粮食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搅乱那群人!

    没法进城了,军营也不想回去,梁风在城门口过了一夜。

    呆坐在城门上吹冷风时,温柔馆的守卫无声踏空而来。

    梁风眼睛微微瞪大,“别告诉我她出事了。”

    “主子放心,没出事。”暗卫道:“今夜温柔馆开始营业了。接近子夜时,鸨母又收到了一枚天机阁哨卫传递给她的锦囊。”

    暗卫截下了那枚锦囊,打开看了一眼,卷得细如针的纸条上写四个字:查无此人。

    “查的是家人,鸨母在寻亲。”暗卫道。

    截下的纸条原封塞回去,由哨卫传递给金絮。

    梁风望着茫茫夜空下望不见的温柔馆,思绪很快从军营抽出,想象金絮一次次收到这纸条时的心情。

    “那哨卫还说,起初鸨母办事的保密级别是很高的,轻易打听不出来,只是后来托天机阁办的事渐多,给的钱却少了,保密级别降低了,属下不过简单一问,天机阁的人便直接说了出来。”

    温柔馆的欠债想必有部分是欠天机阁的吧,难怪她那么缺钱。梁风点头,“我知道了,锦囊下回再送来便不用截了,让她平安收到就好。”

    该不该提醒她呢,她冒大险,甘愿降低保密级别也要托天机阁寻亲,有没有暴露身份,她是金延守遗孤的事情被天机阁知道了会怎样,天机阁如今的势力应当也不比从前了吧。

    真是不让人省心。

    梁风心情不好,找个地方睡觉。

    结果一闭眼,金絮的脸出现在眼皮上。睁开,她消失了,闭上,她又出现了。

    梁风瞪大眼睛,每次到这种时候,都不能睡觉了。

    四面楚歌的威逼感像是被一根绳索吊在悬崖中间,不上不下。本身就爬不上去,自己还要拿小刀在绳索上到处割。深深浅浅的刀痕布满绳索,不知道接下来哪一刀就把绳子割断了,人就掉下悬崖。

    他都分不清这感觉是来自于他自己,还是金絮。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一遍找人,一遍遍找不到。

    身边事事不顺心。梁风直愣愣躺着,不停地想她。

    直到天边晨光微露,他一下子弹起来,飞快地骑马去温柔馆,幸好一早不用上朝。

    清晨的温柔馆还没开门,梁风进不去,他从侧面爬墙。

    爬到墙头的一刻才发现心急了,馆里的人估计还没醒。

    犹豫要不要下去,一枚石子扔到了他脚边。

    梁风低头一看,墙边一棵大树下,丽姬正仰头瞧他,穿着红色衣服活像绿丛间一朵大红花。

    “你又爬墙。”丽姬扔一枚石子打他。

    “丽姬姑娘。”梁风跳下,问:“阿絮在睡觉吗?”

    ......阿絮这个称呼真不错,他诧异于自己叫得这么顺口。

    “找她干什么?她还没睡,马上要睡了。”

    “我有话和她说。”梁风忙道:“不耽搁时间的。”

    “那走吧,我带你去找她。”

    说完就走,梁风跨步跟上。今日丽姬似乎有些好说话,他试探着找话头:“丽姬姑娘是花魁了吗?”

    “是了。”

    梁风殷殷点头,“恭喜。”

    “好事啊。”

    “能得偿所愿,当然是好事。”

    丽姬斜睨他,“哪天我去杀人放火,你也来恭喜我。”

    梁风噎住......也不算好说话。

    丽姬继续领路。梁风探究地看看丽姬侧脸,看出疑惑。

    丽姬鼻子侧面有一点红,可能是手指抠出来的,两边脸颊能看见皮肤纹理和一点点绒毛,好像没有阻碍。

    “丽姬姑娘有化妆吗?”他问。

    “干嘛?”丽姬拍拍脸,“没有,我天生丽质,用得着化妆?”

    “哦......”梁风只觉得丽姬的脸和之前金絮给他看的皮肤很像。

    “你要和她说什么,她估计不愿意听。”丽姬看戏的语气。

    梁风思索,摇头道:“不和你说,我要和阿絮说的事情不告诉别人。”

    “了不起哦,你又怎么知道她背着你不会告诉我呢?”

    “那就看她意愿了。我不会把她的事情往外说。”

    “呵,多贴心似的。”

    梁风无奈,还是摇头道:“她恐怕不觉得我贴心。”

    想说的是安插暗卫在她身边惹她心烦了。低头走完卵石路,梁风一抬眼便看见那条砖桥上坐着的金絮。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盘腿坐在桥栏上,也不怕掉下去。

    金絮双手抱胸,皱眉不满地看丽姬,“你去哪儿了?还不睡觉?”

    “去抓一个翻墙的贼。”丽姬食指点着梁风。

    金絮目光跟着看过来,梁风盯她的双眼。金絮不满的表情未减,松腿下桥,“我先去睡了。”

    怕她走了,梁风忙道:“查无此人?”

    金絮果然站定,回头瞪视他,带一些警告。

    旁边围观的丽姬挑眉,“你们在对暗号?”

    金絮推推丽姬,“没有暗号,你先去睡觉,等我去找你。”

    丽姬翻翻白眼,走了。

    周围空了,没有别人,梁风生气地教训道:“你托那些江湖组织办事很危险知不知道?暴露了身份怎么办?做事考虑后果了没有?我想你想了一晚上,担心你担心了一晚上。”

    金絮重新盘腿坐回桥栏上,抱胸回怼:“我想找人还能怎么办?我的难处你又不帮我。”

    “你还敢这么理直气壮?!......谁不帮你了?太南运来的那一丁点粮食我已经放进城了。”

    金絮斜眼看他,不知信否。梁风逐渐被她看得失去底气,小声补充:“......不过,也不全是为了你。”

    金絮眼神一哼。

    “往后不可以再托天机阁办事了。”梁风认真严肃地教训。

    她冷漠的脸明摆着不听。

    “我很担心你。”梁风也做到桥栏上,坐到她面前,“我前几天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你变成了一个妖怪,就是画本子里那种妖怪,你还抱住我,对我说谢谢......”

    她嘴角一扯。梁风手指虚空点地,仍是认真道:“我管不着你要做什么事情,但你必须保证这件事情是安全的才行。”

    金絮不扯嘴了,也不看他,目光落在某处想着什么。

    梁风坚持地不移开视线,直等到她回应他这句话。然而慢慢发现,她的脸上有点白,眼睛下面的纹理比往常看见的时候更明显,嘴唇也白,还起皮了。梁风眉毛越皱越深。

    金絮似乎想通了,放软神情,松了口:“不会出事的。我认识天机阁主......应该说,天机阁主认识我。”

    她道:“小时候在太南我应该见过一次天机阁主。那一次我爹隔了两个月才回来,回来第二天,府里就来了个带面具的女人。我听见我爹和她谈话,不记得谈了什么,只隐约听见我爹唤她天机阁主。”

    “真的?天机阁主是女人?”梁风很诧异,这和他印象里对不上,他记得天机阁主是男的。

    “对,是女人。”金絮很笃定,“因为我记得她比我娘亲高。一般人见到的天机男阁主可能是假的,或者是副阁主。”

    梁风很快从这个问题跳出来,无所谓天机阁主是男是女,摇头道:“还是不行。这不能说明天机阁主就值得信任。”

    “天机阁主或许不值得信任,只是金延守还有遗孤在世,并且在一家青楼做老鸨——知道这件事的未必只有你我二人。”

    她不屑,“还瞒什么瞒。”

    梁风又找不到话反驳了。

    金絮表情变得得逞,他得回去想一想,找到个话反驳她。

    “你又骗我了。”梁风接着质问:“那天早晨在南门,你和我说你化了妆,但是你根本没化,我刚才看见丽姬就是你那天那副样子,脸上干干净净。”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好奇我的妆?”她看起来简直要发飙了,“我沐浴完马上睡觉,我现在就是完全没有妆饰的样子,眼神不好还觉着自己特对?傻子!”

    梁风被她凶住,瞧着她的脸色,慢慢回过味来,声音拉高:“你就是生病了!”

    他怎么就此刻才看出来她苍白的脸色底下泛着带病的蜡黄,还有苍白起皮的嘴唇,和眼睛下面憔悴的皮肤,完全是一副病鬼模样。

    “以后不许再化妆!”梁风怒斥道:“整日里这样昼夜颠倒,你看看你现在一副得病的模样,快点去让孙姨给你把脉!”

    “你才有病!”金絮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起身行礼,“温柔馆今日还未开馆,王爷晚些再来吧。慢走不送。”然后扭头就走。

    梁风追着喊:“你最爱骗我,要复仇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金絮浑身气息骤然紧绷,停下来,眼刀子刺他,“对,就是骗你的,满意了?都快怕死了!”

    她同样怒斥:“是我活该!庸人自扰!从前白拿着百姓的供奉,难道还要觉得自己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

    “没有良知的人也要算我一个,我若要复仇,最先做的就是自杀!”她凶狠地骂道。

    在她又要掉头就走的一刻,梁风一把抓住,不知道她是讲真还是讲假,反正先拉住。

    “不可以自杀!”

    金絮怒瞪,冒火的眼睛盯着他的手臂,想把这拖累她的多余手臂烧掉。

    梁风紧紧拽着,“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金絮试图挣脱,梁风连她的挣脱动作都紧紧拽着,问:“你是不是处子?”

    金絮微微愣了,仍是生气得冒火。梁风顶着火道:“你说过你没喝过避子汤,那你还是处子。”

    他心底有点窘迫,知道问得可能过界了,但还是道:“你让你馆里的姑娘用她们的身子挣钱,你再用这些钱去行你的善、做你的恶,只管安然保持你的处子之身,这对你的姑娘们来讲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停止挣扎,被禁锢的手用力地握拳。她很生气了,梁风能感觉到她浑身绷紧的颤抖。

    “你管天管地,还管到我是不是处子?”金絮声音都变得尖细。

    不远处的丽姬高声喊了一句:“你家住海边啊?”

    丽姬根本没走远,还在桥边倚靠着一棵树看戏。

    丽姬大喊:“姑奶奶我乐意,用得着你操心?你是我爹啊?我的身体发肤受之于你?”

    再喊:“姑奶奶我今年十八,倒看不出来你五岁时就生了我?”

    梁风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丽姬姑娘,你快点去睡觉!”梁风喊回去:“我说的也不只是你,温柔馆里还有那么多人,难道每个人都是自愿吗?”

    丽姬收回伸长的脖子,不屑地一哼。

    梁风对金絮轻声道:“我是为你好,你不要和我吵架。”

    一低头,看见金絮铁青的脸色,她却在哭。梁风心跳差点停了,忽然感到害怕。

    她眼睛里全是眼泪,往下掉,眼睛还是红的,红得要盖过眼睛下面的黑色,起皮的嘴唇好像更干燥了。

    梁风意识到说错话,无措地松开她,希望能弥补,“你别哭......”

    “你说得对。”眼泪仿佛熄掉了她眼中的火,连那一点反照池水的亮光也没了。

    “你说得对。可是皇帝又做了什么?”

    她抬手一指墙头,“出去。”

    金絮扭头回屋。

    梁风垂手地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金絮在庭院尽头离开。

    最后丧气地学着她的姿势坐在桥栏上,意识到自己很害怕金絮的眼泪。

    惹她哭了,生这么大的气。

    又是冒火又是泡水,再这样下去,她这双眼睛迟早要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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