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一边听着前线消息,一边卧床养伤。

    身上还有很多其他伤口,他的左腿有些问题,被钝击过或是砸过,记不清怎么伤的了。

    养到能握住笔写字,他一连写了几封军报送去京城,还写了几封信件寄去王府。

    写着写着,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王府和金絮恐怕不容易给他回信。普通人的信件怎么可能往前线军营里寄,王府要回信都很难,只能和朝廷的旨意夹在一起,但他出征前刚和朝廷发生了一些小矛盾,私信估计是不会有了。

    心情不好,伤口更加好得慢了。

    “止疼药会对冲疗愈药的药性,还是得少吃。”李婶道。

    “可是我很疼。”他不想吃药,但是愿意止疼。要么别吃治伤的,只吃止疼的。

    李婶不惯着他,一碗一碗苦苦的疗伤药端过来。

    梁风不情愿,还是喝了。他得尽快下地,万一前线的楚通他们需要支援呢。

    抬头一看,春天快到了。

    梁风嚼着蜜饯批军务,李婶不许他下咽,嚼一嚼就得吐出来。

    前线不断有战事传回,一切顺利,但楚通和皇帝的人经验到底不足,很多决策需要问询梁风意见。

    梁风一道道批复,叮嘱他们一定要对匈奴全部物资进行记录,妇孺老少多少、牛羊牲口多少、军备箭支多少,再与他们自己对匈奴情况的预估进行对比,推断匈奴有没有藏在暗处的后手。

    楚通发来的军报越来越多,梁风简直想飞过去亲自看看。

    楚通还不忘提醒他安心养伤,至于谋杀他的那个小兵,等前线战事结束了再掀底调查。

    冰雪始消融,梁风营帐里始终点着炭火。

    他听见帐角外头滴答的水声,忙命全军所有人开始撬挖封冻的土地,掩埋尸体。

    两军对战,或者偷袭、伏击,出动的兵力几千至数万不等,而掩埋尸体需要出动全军。趁气温还低,一日,最多一日半,必须把敌我双方所有尸体掩埋好。

    三月,匈奴可汗投降,对大周献上忠诚,愿意将匈奴下一任可汗人选交由大周国君亲自任命。

    梁风写军报,写明匈奴可汗的说法,询问朝廷对匈奴战俘如何处理。

    匈奴投降的意图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段时日确认,这是最重要的。

    可汗献出所有子女为质,痛陈悔恨。匈奴本部的大臣与祭司接连自杀,附近其他部落和沙漠的零散势力纷纷献礼投靠大周。

    梁风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还不能弓背弯腰。他想了想,收下了所有投降的诚意。

    投降后续还有一系列事情处理,双方伤员都需静养,梁风一边与匈奴保持和平,一边等待朝廷的回复。

    这日在帐内吃饭,李婶端来一大锅肉粥。

    “可以吃多点肉了。”李婶说着,放一只带托碟的小碗到他面前,再拿回小碗盛粥。

    梁风愣了,看见那托碟中间压了一张折叠的纸。

    李婶若无其事地盛好粥,又将小碗放回给他,压住了那张纸。

    李婶盛完粥便退出帐外。梁风呆呆看着,低头将小碗拿走,打开热乎乎的纸张。

    这居然是一封信。没有署名和信封的信。

    信里说,冬天寄信,大雪封山,出再高的价都寄不出去,只能等开春。

    还说,是因为徐礼想读书,不想学手艺,才送他去读的。强逼着他去学不想学的手艺东西,会适得其反,更加浪费钱。

    她说,春节后找到了夫子,但夫子只收徐礼,不教柔竹。

    金絮没法,有想过自己教柔竹读书,想来想去地权衡许久,最终决定让柔竹远离风尘住在太南,至于读书,只能看徐礼愿不愿意教她了。

    一封信辗转千山,隐蔽地送到了他手里。

    她定是托天机阁送来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她也穷呢,还要花这些钱,看来襄国调去的钱是送到她手里了。

    梁风心里很雀跃,遗憾没法给她回信。

    他贴心口收着,很爱这封信。

    四月,朝廷的回复抵达。

    皇帝同意接受匈奴的归降,宽待匈奴老幼妇孺,在匈奴本廷插上大周的旗帜。

    后续由可汗将国土文书印玺亲自送入帝都交给大周君主,在大周仪式见证下退让可汗之位,大周君主将亲自择选下任可汗。

    梁风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伤口好得差不多,每日没事会去匈奴内部走走看看,一边留心观察着楚通他们对这场战事总结的争争吵吵。

    这段时日,匈奴内部许多贵族自杀,无法忍受失去自己的国家。每一个匈奴人脸上死寂沉沉,但是战争总有输赢。可是梁风又不觉得自己赢了。

    他想回京了。

    五月,朝廷又来函。

    道若一切事宜准备齐全,应和王可带兵返京了。

    梁风接旨,将旨意下发,传令全军准备返京。

    胸口的伤基本好全了,留了点疤痕。李婶问他:“回去后要怎么办呢?你得想想了。”

    梁风摇头,不知道。他有想,他想回去,回去后怎么样回去再说。

    战事结束,梁风命人将这附近几里地的陷阱全部拆除,避免商队路过误踩。不过发生战事的地方,近几年内一般不会有商队路过。

    失去妻子儿女与所有亲眷的匈奴可汗满头白发,抱着一切还能证明自己是匈奴可汗的东西,随同梁风上京。

    五月近下旬,大军出发返京。路过固阳县,梁风向固阳县令要了点粮食补充军队。

    回程更远,加上队伍中多了很多伤兵,脚程放慢,路上走了将近三个月。

    翻过京城郊外的序山,在半山腰便能远远看见京城。梁风摸摸胸口,松口气,幸好路程足够远,养好了伤才回到家。

    他穿着铠甲,列好队伍,匈奴可汗押在身后,踏入京城范围。

    平原上人头攒动,还未走近,便听见如山般响应的欢呼声。

    梁风愣住了,差点走不动道。京城郊外,竟有数千百姓夹道欢迎他的凯旋。

    不顾他的发愣,身下骏马自己缓慢前行,穿过挥舞的红色衣袖和迎面投掷过来的鲜花。有两三朵花砸到了梁风身上,花蒂在他铠甲上轻轻一磕。

    被热烈的目光裹挟,胸铠上的裂口像一个笑嘴,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无知。梁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又觉得不妥,抬起头以目光回应路边每一位百姓。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看着他,细碎混乱的祁神与祝福传入他耳中。

    身后队伍发出回应欢呼的呐喊,他的士兵们很开心。他又想,开心的人里恐怕没有想杀死他却没杀成的人。

    人群跟随他的前行而前行,缓慢移动到了城门外,梁风停下队伍。军队当然不入城,由他亲自压着匈奴可汗进宫面圣,其余各兵返回军营归位。

    城门两边的望楼,楼顶层的眺望台都站满了人。随着梁风入城,瞭望台上的人也逐渐散去,追着梁风去皇宫门外。

    丽姬留在瞭望台上,一指拎着扔光花朵的花篮,向旁边的金絮挑挑下巴,“看起来不太开心。”

    金絮低头看着那逐渐被人群簇拥着进入城门的白铠,又看向着军营走去的庞大军队,道:“打一场仗死了很多人,怎么会开心。”

    “那也是。”丽姬道:“不过,要想牺牲的人有牺牲的价值,活着的人就必须开心。”

    “他恐怕做不到。”

    “真是没用。”丽姬不屑地撇嘴,扭头问她:“天机阁的回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金絮有些无奈道:“还怕我死了呢,也不先担心担心自己。”

    “你还记不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

    金絮看向她。丽姬道:“他告诉我,得偿所愿当然值得恭喜。”

    丽姬摇摇头,“可是这话说得不对。自己得偿所愿值得恭喜,别人得偿所愿就不值得了。难道他被人杀死了,别人还得恭喜杀他的人?”

    说着,丽姬皱眉,“不对,想杀他的人倒也没有得偿所愿。”

    金絮捏了捏丽姬的脸颊,“你这话可别跟他说。”

    丽姬被扯得咧嘴,不满地瞪金絮,“我现在最需要学会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丽姬招手让她靠近,附耳神秘兮兮的样子仿佛金絮打开了宝箱。

    “忘恩负义。”丽姬悄悄道。

    丽姬忽然趴着瞭望台的外栏,张开双臂,对着天下与军队呐喊:“忘恩负义,天下无敌!”

    声音远远地扩散开去,吸引台下还未散远的百姓抬头上看,军队的尾巴却闻声一动不动。

    金絮听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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