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随行有匈奴可汗,凯旋的意义不太一样。梁风按照官员礼仪指引先回王府换了身衣服再入宫。

    老李的伤已经好了,没有为身体留下病根,他很欣慰。

    他看了看王府各处,和出征前没有两样,记得出征前是吩咐过给府里多找几个下人帮老李分担事务的,便问了一句。

    老李解释道:“平常事务不多,这几个下人也够了,我便没去找。只是您说的襄国会调些钱财过来,倒是没有见到。”

    “没送来?”梁风愣了。

    老李颔首,“钱财没送来,朝廷也没有表示,大约是在哪处被人拦下了吧。金姑娘那边起初似乎有些困难,我帮衬了些,她总说不用,后面见她慢慢好了,便也不帮了。”

    梁风皱眉,丧丧地叹气,没帮上老李,也没帮上她,她为了寄那封信不知花了多少钱。

    或许真不应该在出征前和朝廷闹矛盾,幸好他是没死,要是死了,府里上下也没命活。他此刻觉得出征前的自己未免太过乐观。

    “下人少些便少些了,人一多,也得分出精力管理。”老李道。

    忽然很不想入宫,不知道皇帝会怎么解释他遭遇小兵刺杀的事情。估计是不解释,直接推给别人吧。

    李婶留在府中,梁风跟着九卿的人指示入宫,另有人负责带领匈奴可汗。

    抵达宫门时,宫门已大开,门外谒者两排,恭迎应和王凯旋。

    宫门内是数列纵队的宫女太监夹道欢迎,气势远比城门外的百姓壮烈。

    宫女太监队伍尽头是衣着正式的百官,百官尽头是十二旈冠冕十二章华服穿戴齐全的皇帝。

    皇帝亲迎他的大将军。

    无数道目光灼灼注视着他,快要被这股气氛感染,梁风简直都要假高兴起来。

    面对皇帝与文武百官,梁风假高兴了,下马单膝跪地,以相当高亢的喊声宣布大周对匈奴的全面获胜。

    “天佑五年,大周发兵八万,于夫羊山峡外平原与匈奴一战,我军牺牲一万七千人,其中骑兵四千,步兵一万三千,敌军未投降者尽数诛杀,臣以北军将领名义宣布:此战全胜!”

    皇帝很高兴,文官们很高兴,他当然也应该高兴。

    匈奴可汗一副蓬头垢面、丧尽家国的样子,被推到大周君主面前。

    皇帝更高兴了。

    匈奴可汗上呈代表匈奴诸部落最高首领的的一应物证,匈奴从此尽服于大周之下。

    百官山呼万岁,梁风跟着一起呼,心里想着,梁戟在位史上收服匈奴,史书的记录会很好看。

    皇帝开始封赏,这封赏要当着前匈奴可汗的面。

    梁风于军衔上升无可升,皇帝赏了一些金银珠玉,不算多的。他猜测朝廷也拿不出什么钱了。

    梁风淡淡然领赏。

    而让他意外的奖励是更改了他的封号与藩地。

    应和王易号为安分,掌管藩地燕国。

    夏培将拟任圣旨与新的诸侯王宝印即服饰着一列长长的宫女队伍送到他面前。

    梁风看看皇帝的表情,皇帝没什么表情。

    难怪进宫前特意要他换身正式的衣裳,梁风仍是淡淡然领旨。

    他从未去过一次的襄国就此不属于他了,新的属于他的东西是同样从未去过一次的燕国。

    燕国地理偏西南,比襄地富饶许多,人口与国土面积是襄国的三倍,每年产物与纳贡是襄国的五倍。

    他这是升了,似乎是朝廷因国库不足而进行的另一种补偿与奖赏。

    百官们以比高呼万岁要小得多的音量恭贺安分王,梁风被道道恭贺逼得不得不再次下跪谢旨,感恩皇帝。

    后续匈奴归降与新任可汗人选还需商议,安分王藩地更改也还有一些礼仪程式要走,凯旋的场面就做到这里。

    皇帝出言留他在宫里住着,待全部仪式走完后再出宫,也是见见母亲。

    梁风犹豫一瞬,应下了。

    将到傍晚,梁风随夏培去暂住的寝殿,离母亲的暖阁有些远。

    他又换了一遍衣服,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吃饭了。

    但他不吃。他命人将饭菜送去暖阁,和母亲一起吃。

    好久没有和母亲一起吃饭了。

    将要踏上暖阁,台阶上,却被母亲担忧含恨的眼泪止住脚步。

    母亲站在暖阁门前,不知站在这里望了多久。他知道,凯旋仪式上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还不快进来!”母亲向他喊。

    梁风赶忙进去。甫一关门,邓氏对他上下其手。

    “快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我听说是伤在了胸口?”

    衣襟被扯开,梁风由着母亲检查,疑惑:“为什么您会知道?”

    他送至京城的所有军报,没一句话提及被刺杀差点死掉的事情。

    “我若不是知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讲了?”母亲拽着他的衣襟,生气令眼泪止不住,“暖阁附近文官来往频繁,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

    他说的不是这个,皇帝肯定知道,但母亲除了皇帝愿意让她知道外,没有别的获取前线消息的途径了。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刻意要让母亲知道。

    “您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梁风在她面前跳了两下。

    “你以往每次出征,是不是总会发生这种事情,你身边全是想杀你的人?”

    “不是啊。我身边更多的是会保护我的人。”像是他的士兵,他的暗卫,那一场战中,他的暗卫也受伤不轻。

    “圣上知道了,有没有说会为你做主?”

    梁风不说话,招丫鬟:“端饭菜来,我快饿死了。”

    饭菜早已准备好,丫鬟布开,梁风选几样爱吃的放到自己和母亲面前,一条鱼就占了桌边一小半位置。

    邓氏心思不在饭上,摸到了他胸口凸起的伤疤,擦掉眼泪,“圣上没说,那你便自己向圣上请求调查这件事。”

    梁风拉母亲坐旁边,自己随便把衣服合好,“先一块吃饭。”

    邓氏看着他,不拿筷子,“我的儿子,可不能平白受这委屈......”正要吃时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想杀你的人,是圣上吗?”

    梁风一愣,母亲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不可思议,他心里顿时微妙,有被理解到的熨帖,又有些无奈,赶紧道:“我说您一个人在宫里不要瞎猜。”

    他展展双臂,“您看看我,我这回得了军功,藩地更易了,我现在的藩国是燕国了,燕国地大物博,我有钱了。”

    “我在宫里,日日见不到你,是不是也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母亲又要哭了,梁风描绘道:“可以啊,我这不是没事么。当时我在战场上,一刀把那个匈奴的首领割喉了,喷出来的血糊住我的脸,我一时没看清,才着了旁边一个小兵的道了。我被刺中动不了的时候,看见皇帝派入军营里的人为我一箭射杀了那个小兵。”

    梁风捏着筷子作刀虚空一划,“再有下回,我就将刀斜着侧割,喷出来的血就不会糊到脸上,当时我离得太近了。”

    母亲双眼看着他,缓缓摇头,“风儿,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你不光骗我,你还不把话和我说清楚。”母亲生气了,“那个伤你的小兵是不是你麾下的人?你的军营不干净,你去向圣上讨公道,圣上会不会派人为你调查?”

    梁风为无法缓解母亲的情绪而感到无力,更不想提起皇帝,看不起那所谓的“公道”。

    “就算是我的军营不干净,我的地盘我也该自己调查,清出那些有异心的人,而不是靠皇帝。”

    “你出征在外,孤立无援,身边却有人两面三刀,凭什么遇上这种事。”

    “谁让我出征前不听话了。”梁风小声自语道,说完,握住母亲的手,“我在外面怎么样无所谓,但您在宫里要好好的,您多照顾好自己,我就不会有事。”

    母亲始终望着他的双眼要哭了,他赶紧道:“求公道就是在这一刻,任何事情往后放放,先陪我一起吃饭。”

    “如今后悔也没用,是我走错了。”邓氏双眼滑下泪来,脸上脂粉道道湿痕。

    梁风帮她擦掉眼泪,为了他的凯旋典仪,这是母亲今日画的妆。

    “先吃饭。”他给母亲夹菜。

    她不动,吃不下,看着一桌子菜,虔诚祈祷的目光像是对着一堆贡品祭拜。

    梁风夹了一片肉递到她嘴边,“啊——”

    母亲张嘴吃了,梁风却觉得这片肉肥了点,再去碗里挑块瘦的。

    “不要去求别人的好了,去为你自己争得好来。”母亲咽下道。

    “怎么争?”梁风给她夹肉。

    邓氏却没再说话了。

    她拿起筷子和他一块吃饭。母亲神情郁郁,吃着吃着也舒展眉目,梁风胃口挺好,一口气吃了两碗。

    舒服地吃了顿饭,梁风本还想和母亲绕着暖阁散散步的,这可是皇帝特批留宿宫里的机会,结果吃完饭没过一刻钟,夏培来唤,说皇帝要见他。

    梁风只能去见皇帝。

    皇帝寝殿里的烛火盛如白昼,奏折堆了满桌。前匈奴可汗住在宫外驿馆,有人监守,关于下任可汗人选,百官各种提议,皇帝要彻夜批复。

    梁风见礼,皇帝从奏折堆中抬头,“见过你母亲了?”

    “见过了。”

    “知道朕叫你过来是为何事?”

    “不知道。”梁风坦坦然。

    皇帝瞥了他一眼,指着桌面最顶上的一本折子,“看看你传来的军报。”

    梁风看见了,封面确实是他写的军报,他走过去翻开略略扫过,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你差点被麾下将士刺杀身亡,怎么这事未见你的军报提及?”皇帝划重点:“你如今写军报倒是写得频繁了,怎么要紧事一件不说?”

    皇帝肃眉拍桌,“分不清什么是要紧事吗?”

    梁风张了张嘴,胸膛里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没什么好说的。他将折子放回去。

    “军营里若没有朕的人,这事你是不打算说了吗?”皇帝凶了。

    “不是不打算说......”梁风开个口停住,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是怎样,你还想自己查么?”皇帝脸上阴影密布的是四十一岁的皱纹,仿佛关心晚辈,“你查得清楚?还是打算就这样翻篇?”

    尖锐的问话,梁风不动作,袖里手指渐渐捏紧。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一叹,“你出征前,军营里进了很多新人,本身磨合时日就不够。朕本想那些人里有个能干的,替你分担军务,却不曾想放进个贼,居然敢刺杀我大周将领。”

    啪地一拍桌,皇帝是真生气。

    梁风默然听着,脸上平淡观察桌角一盏烛火,心里冷漠起来。

    “刺杀你的人背后主使是谁,朕会为你查清楚。”皇帝最后道。

    烛火摇晃了一下,明明没有风进来。梁风眨眼,看向皇帝,咽了咽喉咙,松开手指,压弯腰脊,抱拳揖礼道:“谢陛下。”

    他心里有数,无所谓查不查。

    直起腰后,回视皇帝沉静深厚的目光,发现能屈能伸也没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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