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暖融融,表情逐渐融化成水,从脸上滴下。

    梁风还在站着,皇帝始终没说入坐,他没忍住,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抓到了背后主使,朕一定交由你处置,你如何处置都行。”

    皇帝还有话说,一抬眼,看见梁风的脸,把话收了,道:“下去吧,你的易号典礼定在下月初一。”

    梁风立马揖礼告退,皇帝又道:“对了,中秋快到了,宫里的中秋晚宴你也来,带上你母亲。”

    “是。”梁风应下,转身告退了。

    他回到暖阁,母亲还没睡,也不散步了,服侍母亲睡下道:“我出征遇刺这事,皇帝刚才召见我说会为我查清的,您可放心了。”

    母亲仍显忧心忡忡,不展眉。

    梁风道:“还有下月十五的中秋晚宴,您也要参加,皇帝说的。”

    他掖掖被角,“明日我就不来看您了,我得回营里,那边还有一堆事情没处理。”

    母亲这就点头,“你去忙你的事。”

    看着她闭眼睡着,梁风才回住处,路上盘算明天的行程。

    明天得一早醒来,然后出宫去。比较想先找金絮,但清晨时候她估计正要睡觉或者已经睡了,还是不打扰她了,先回军营,晚上再去找她。

    他又想去看看与義,想去看看敬先,但似乎不得空了。

    这么想着,到了住处,宫女说入夜时分七皇子来过,因梁风不在,七皇子留句话便走了。留的话是叮嘱梁风得空了记得去找他玩。

    梁风体会到与義的心细,既然这样说,那便先不去找他了。

    第二日,出宫返营。

    为活下来的士兵发放赏赐、记名按序回乡探亲,为牺牲的士兵发放抚恤钱与遗言遗物,还有伤兵的安置、需要修复的军备、余粮的统计等等各项事宜都需安排。

    底下人有经验,梁风将事项安排吩咐下去便可以不管,等副将他们回报各项事宜落实情况便好。

    这近一年京城内发生的事情要通过太尉知悉一下,各兵种都有哪些调动。因兵力几乎全随梁风出去了,兵种变动与他出征前的安排没有太大区别,现在恢复原样就好。

    多的事情是要派人盯着前匈奴可汗那边的情况,避免生事。前匈奴可汗住在宫外,已经派了人看守,梁风主要是吩咐人手与换岗布置。

    事情不算特别多,埋首军务中一抬头,天已经黑了。

    他急切地想去温柔馆。

    军部没有太大变化,希望她的温柔馆也没有。

    过亥时,梁风到了温柔馆门前。

    心里挺激动的,梁风被门前众姑娘簇拥着进去,他微微诧异,“我好像没见过你们。”

    姑娘们格外热情,不顾他说什么,一个劲拉他往里拽。

    温柔馆内的烛火一如既往地明亮刺眼,梁风被晃眼的一瞬不由想着,她这一夜得烧掉多少钱。

    温柔馆变了,变得客人更多了,厅堂里的布置也不一样了。

    梁风喃喃问:“阿絮呢?”

    抱着他往不同厢房拉扯的姑娘闻言放开他,失望地打量着。

    “原来你是找阿絮的,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我们阿絮姐可不接客哦。”

    梁风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找她。”

    他被带去了一间厢房,关门的姑娘扔给她一句话:“公子在这等着吧,记得房钱要付一夜的。”

    梁风就被放到三楼的房里了。他想自己去找她,又把门打开,到走廊外四处看。

    温柔馆变化挺大,之前见过挂着的字字画画少了,四壁放置的屏风没了,厅堂的空间变大了很多。散席不止十位,多了不知多少,楼下男男女女人头团在一起,他一眼数不清席位。厢房外的书架子倒是没变,放置的书仍是闲书。

    很显然,温柔馆的生意变得更好了。散席增置,她是想薄利多销吗。看看厢房,房间的灯也差不多全点亮了。

    楼下一群男人里见到几张脸还挺眼熟,估计是朝堂里某个文官。

    当官的都爱上青楼,难怪老李说她不需要钱财上的帮忙,估计温柔馆的价钱也有变动。

    也好,让她赚赚那群文官的钱。

    四周气息忽然有一丝轻微的变化,他猛地扭头往身后看,就见金絮静静看着他。

    梁风牢牢盯着她这张脸,一时忘记要说什么,双腿已经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回来了。”

    金絮上上下下看,最后定在他的脸,忽然道:“安分。”

    梁风一愣,听见她说:“意思是让你安分一点。”

    这是她的评价。梁风撇撇嘴,不想管这个,提醒她:“我记得我出发前和你说过不要叫我王爷的。”

    “没叫。”金絮进房点多几支蜡烛,问道:“梁公子今夜在温柔馆过宿吗?”

    “不过了,我得去宫里。”梁风跟着她,低头看她的手,食指在她右手手背上戳一戳,“没洗手吧?”

    金絮被他戳得火折子对不准烛芯,没耐烦拍掉他的手,“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立马就洗了。”

    梁风收回手指,不要紧,反正他活着回来了,她也完好。

    “你还记得。”他挺开心。

    梁风将她前前后后看一看,“好像瘦了一点。”

    瘦得不多,她是有照顾自己的,只是脸上还有妆,看不出脸色,眼神很精神,他觉着不用去问暗卫这快一年的时间里她过得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去宫里?在这用饭么?”金絮无所谓他的打量。

    “嗯。吃完饭就去了。”

    金絮招呼人上菜,末了问道:“是什么人想杀你?”

    梁风一惊,“你都知道?”

    “知道得不多。”她关门,回身看他。

    对视半晌,她摊手,“这样显得你出征前的担忧真的很多余。”

    她说了大实话,梁风郁闷,不开心了,“你还是想复仇吗?”他担心这件事担心了一整个征程。

    她没应,梁风道:“我就是化成孤魂野鬼,我也得回来和你说一句不能复仇。”

    “那我会被吓死。然后我也化成孤魂野鬼,我就去把皇帝吓死。”金絮在案前坐下,叮叮当当开始烹茶。

    “就爱说死字。”梁风恼她一眼,坐到她面前。

    “我只知道想杀你的人是你手下的士兵。天机阁就知道这么多。”

    “现在,你愿不愿意造反?”她推一杯茶到他手边。

    茶水浅黄清澈,梁风看了一眼,不爱看,也不看她,盯着别处反问:“你把赵关处理得怎么样了?”

    杀他的人是谁和造反有什么关系,她瞎问,瞎打听。

    “想杀你的人是皇帝安插的吧。”金絮答:“赵关过完这个夏天就回家乡了,他是个行商,家不在京城。”

    “哦。”梁风说完。

    “你想怎么整顿你的军营?”她还在问。

    “好几万人,整顿起来不容易的。”

    “不容易那就慢慢来。”她道:“一棵树总有几片腐烂的叶子,必须剪了。”

    梁风皱眉,这话不爱听,“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把这棵树照顾好,没给每一片叶子雨露均沾?何况树木根系足够庞大的话,一两片腐叶又不妨碍。”

    门开,丫鬟进来上菜。

    梁风想不出多的话,只好道:“皇帝说了会替我查清背后主使。”

    她一瞬间的表情极为厌恶,梁风差点愣了,虽避开直视他,但这一瞬眼中的狠厉犹如化作实质针尖,用力扎在了目光所看的方向。她好像变得明显了,也变狠了,还是有必要问一下暗卫她近一年的情况。

    “你变狠了。”他想握住她的手。

    她缩手,“我又不是你。人是会成长的。”

    “长歪了。”梁风默默道。

    她眼角抽了抽,忍不住嫌弃,“皇帝说帮你调查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得谢谢皇帝?丽姬说得真不错——我想杀你,你还得对我说谢谢。”

    梁风听出她话里的嘲笑意味,抿嘴瞪她,这真是很难言,真想把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团一团再塞回她嘴里去。

    脑子里的思绪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话,梁风摆起十分严肃的态度问:“如果皇帝知道了你的身份,想除掉你,在温柔馆安插了一个杀手。你的温柔馆里有个姑娘想杀你,你会怎么做?”

    梁风将眼神锐利起来,刺刺地看她。金絮浑然无所谓,一脸冷漠地被刺。

    见她说不出话了,梁风哼:“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用筷尖敲碗边,强调:“这话我听着很不舒服,不许这样和我说话,听见没有?”

    她眼睛浅浅一翻,移开视线,没说什么。

    一碟笋尖蒸得不错,梁风多吃几口,鱼肉只有一道,做得差了,香料加太多。

    他一边吃一边想话,“就像你和你姑娘们一样,对待那些男的,虽极不情愿,但是又不得不去敷衍。”

    金絮往他这边看了看。梁风却不想说这个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前倾一点,离她近些,“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做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暗卫,我希望你自己和我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脸上又变成一副“你是我谁啊”的表情。

    “我关心你。”梁风道:“可以和我说一说的。”

    金絮低头不言语,玩弄一盏小酒杯,手指在杯口划了两圈。

    “啥也没干。还清了负债。”

    “赵关没有赖着你吧?”

    “没有。他没法再从我这里赚到钱就走了。”

    察觉她是愿意说的,没有那么排斥。梁风转念问:“我那两个暗卫,用着趁手吧?”

    “还行。”

    梁风仔细地看着她,想透过她那一层皮,仔细地看她。妆粉总归化不进眼睛里。她的眼睛倒映着烛火,能看见一圈一圈的光纹,又黄又黑又棕的眼睛有波澜从深处透出,滚滚荡开,细小的核心露出来。

    烛火晃着晃着,梁风发现了自己,猛地回过神来,看见她垂下的睫毛。

    梁风唰地抓住她的手,趴到了桌上,仰脸看她,“你想复仇的心是不是淡了?”

    和出征前不同,丽姬、过浓的妆、温柔馆盛亮的烛火都曾是她遮掩复仇与不甘的装饰,周围总有其他浓烈的东西掩盖住她更加犀利凶狠的目光。而现在,她的眼睛没有那么尖锐了。

    她凝聚的目光扩撒开,思绪从眼睛里飘出去。

    “......有一点吧。”

    梁风很喜,大喜,摇着她的手问:“为什么?”

    金絮目光沉思起来,恍惚不确定道:“可能是发现自己没那么敢死?”

    梁风觉着这话说得不对,“难道不是因为牵绊你的人太多了吗?”

    她想了想,垂头道:“也是。”

    “牵绊你的人里面有我吗?”

    “有吧。”她掀眼皮看了看他,表情也不如何喜悦,“你不是说,你可以成为我的牵绊?”

    “有吗?”

    他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梁风讷讷地,“我是关心你。”

    金絮看着他,平静提醒:“在温柔馆,关心是要花钱的。”

    “关心不是要花心么,怎么是花钱呢。”他惊讶于自己这句话答得反应如此快。

    金絮低着眼,改为注视桌上的那盘鱼。

    梁风嘴上随意吃饭,眼上认真看她,还是想透过这层妆看看她的脸色。

    妆虽然薄,但可以能明显看出每颗粉末。粉末的走势纹理或许可以体现脸部状态,平常睡眠如何、身体是否健康,他不说拥有李婶那样行医者的眼光,接触伤兵多了,多少也能看出一点。

    涂脂粉又不是换了脸皮,蛛丝马迹肯定能看出来,她的睡眠绝对不好,每日清晨很早才睡觉。

    金絮忽然一抬头,和他对上视线。梁风一愣,下意识低头看鱼。

    她摸摸脸,“很好看吗?”

    他看回去,没意识一点头。

    “梁公子对我的关心很不一样。”她托腮。

    “嗯嗯。”他继续点头,“因为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啊。”她道:“我是觉得,你特别想在我脸上看出什么。”

    她拍拍脸颊,啪啪地出响。梁风捏着筷子,低头在笋碟里翻翻搅搅,不知道想要吃哪一根笋条。

    “呃,我是想,你总是化妆嘛,我想看看你的脸,但你化了妆嘛,看不清,就只能仔细看。”他夹了一根不想吃的笋条,话还没说完,吃不了,夹着笋举在嘴边。

    “因为化了妆之后是很好看的一张脸,我就怕你不化妆的时候脸就不好看了,身体就不好了......呃......”

    金絮不明所以地看他,不明所以半天,还是不明所以。

    “就、我是说......”

    她突然恍然,打断:“哦,是这样啊。”

    是怎样啊,梁风又把笋放回去,继续挑拣。

    “呃,因为,这回差一点死掉了。”

    他在说什么。

    金絮眼睛随着他的筷尖在笋里翻搅,道:“你对我的关心很不一样。”

    梁风筷子顿住,她忽然下巴一指,转而问:“你不喜欢这鱼吗?”

    “嗯嗯嗯嗯,香料太多了。”他忙不迭点头。

    收回下意识顺她话看去那条鱼的目光,却见她没了话,梁风感到好丧气。

    金絮沉默了,看着菜盘,不看他。

    她什么都知道,怎么就知道了,他啥都不知道。梁风咬着筷子思索,以前还觉得她特喜欢思索,眼睛就是思索做的,现在他也喜欢思索了。

    思索比涂妆还厉害,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梁风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后知后觉反地想,这段沉默不会是给他反应的时间吧。

    “你会知道温柔馆里面每一个喜欢你的人吗?”梁风问。

    “不知道。”

    “那为什么我喜欢你,你会知道?”

    “感觉到的。”

    梁风眨眨眼,不是很懂,“被一个人喜欢,会有感觉啊?”

    “嗯。”

    “我好像没感觉到你也喜欢我。”

    梁风转念,换了想法,本来这些也不重要,没什么好丧气的。

    “你会因为有人喜欢你而不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么?”

    她陷入沉思,仿佛心里产生了某种深刻的矛盾,却没有想很久,道:“会吧。”

    梁风心里一松,“那好啊,我会一直喜欢你。”

    就这么简单,他不认为喜欢一个人是特别复杂的事情,只需要喜欢她就好了。

    “不过,你不要总是问我愿不愿意造反的事情了。”他道“我也没那么敢死,我牵挂的人很多。”

    他戳戳她的手背,“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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