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昨日崔府世子来找,您不在,今日一早又来了,这会还在府中等您呢。”老李道。

    梁风默默,前两天他在府中闭门不出的时候接连几次拒敬先于门外了。

    “应该我上崔府找他,他小孩出生后我还一直没看望过。”

    “王爷会看望小孩?”

    “不会。”

    “府里还有几匹布,是您军功的赏赐,适合给小孩做衣裳,不如送给崔世子?”

    “可以啊。”

    梁风湿湿地坐在马车里,双手握着金絮扔掉的树棍,七八根,刚刚分开就想她了。

    “你再晚一点来,我说不定可以和她一起吃早饭。”

    老李尬了,挠头歉意道:“那么往后没有您知会我便不去温柔馆催促您了。不过和崔世子吃早饭也是一样的,府里已经备好了。”

    梁风努力将思绪从她那边抽出来,寻思这七八根树棍该怎么处理,他想做成笔。他得找点事情干。

    到府下车,梁风拖着湿衣进殿,前殿内的敬先已经等得着急了。

    “花酒很好喝啊?”敬先看见他就质问。

    梁风摇头,将这几根树棍在桌子上排开放好。

    “是不是我根本不需要担心你。”敬先扫眼他手里的东西,眉头一皱,“还真有股香气!女人的味道。”

    梁风低头看看衣服,只闻到了池水的气味。

    “我给你小孩送几匹布,你拿回去做衣裳,小孩衣裳不耐穿吧。”他凭常识想。

    “那我可不客气了。你要是想找人一起喝酒,找我啊。”敬先道:“不过我可不会陪你喝花酒。你这身衣裳怎么是湿的?”

    “花酒怎么了?”梁风往殿内走。

    “我听旁人说的,花楼里的酒都是滑溜溜的,喝起来不痛快。”敬先跟着他走。

    “烈的也有。”梁风脱衣裳。

    关于他如何在青楼寻欢作乐,敬先只点到为止,话头一过就问:“没事了?愿意见人了?”

    “嗯。”

    “我听老李说,你已经很久没去军营了?”

    “嗯。”

    “为什么不去?”

    “不想去。”

    敬先皱眉,寻思什么。梁风不想瞒着,已经和金絮开过口了,再和别人说出来也容易,直接道:“我想交出兵权看看。”

    敬先没反应过来,歪头愣住,逐渐目瞪口呆。

    正送干净衣裳进来的李晟听见这话便停下了,眉眼间的皱纹深深地看着他。

    梁风自己从老李的衣托中取衣换上。

    “为什么?”敬先愕然道,问后果断反驳道:“不行,不论什么原因,绝对不行。这可没有‘看看’的余地,交出去了后悔了你还想再拿回来?”

    梁风沉默着慢吞吞穿衣。

    “军心和兵权不能分开,分开这个军营就完蛋了,你如果交出去,皇帝肯定会杀掉你。”敬先厉声道:“不能交出兵权。”

    “我知道。”穿好衣服,梁风扯一块干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听两位训话。

    敬先一把扔掉他的干巾,“你为什么想交出去?”

    “我不想杀人了。”

    “就因为......”敬先停住,很快再道:“不想杀人,我可以理解,但你这个时候要做的反而是把整个军营牢牢抓在手中,杀人的事情可以交给别人。”

    “敬先,不可以这样说。”

    梁风严肃起来,“难道我应该死抓着兵权,只安心做我的大将军,再不上阵,杀敌冲锋的事情全交给下面人去做?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你......”敬先噎住,嫌弃,“不行,我坚决不同意你交出兵权。”

    “万一我没死,皇帝愿意留我一条性命呢?”

    “这样留下的性命和半死也差不多吧?死不死的事情,你说‘万一’?万一你死了呢?你人不在军营,但底下那群士兵全部心向着你,知道皇帝会怎么对付你?会怎么对付他们?皇帝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梁风想到刺杀他的小兵,摇头坦白:“他们的心不一定向着我。”

    “你想啥呢?哪怕有几个别有用心的,那也是安插进去的刺客,不是你的人,这可是快十年的心血......”敬先苦口婆心:“你才刚刚替我爹完成夙愿,这时就想放弃了?”

    “王爷想好了?”老李问。

    “没有,我没有想好。”梁风还是摇头。

    敬先道:“因为不想杀人而放弃兵权,你营里那些士兵全都不顾了?他们那群人,不是山匪就是农民兵,皇帝接管你的军营发现那群士兵全向着你,你觉着按皇帝一贯的作风,是会把他们全杀了换一批,还是重新驯化?不知道该说你是心慈还是心狠。”

    梁风无言,他觉得敬先说得有道理,听进去了,但还是摇头。

    “按皇帝一贯作风,肯定是不会杀他们的,招纳新兵不是容易的事,皇帝没那么蠢,这是一支已经训练成型的军队。”

    敬先万万没想到,想张嘴再说,梁风抢先道:“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吧。”

    “还想呢,不能交出去!我真的是......”敬先气笑了,“我要是皇帝,知道你有这念头,做梦都该笑醒,居然白得一军队。”

    “懒得与你多舌。”敬先扭头就走,大步地离开。

    梁风忙追过去,大喊:“你不陪我喝酒了?”

    “你自己去你的温柔乡喝吧!”敬先头也不回。

    梁风追上去,勾肩搭背,“滑溜溜的酒喝多了也不好喝。”虽然温柔馆的酒不是滑溜溜的那一种。

    敬先冲他翻白眼,“我夫人还在等我......”

    不顾敬先意愿,梁风拽着胳膊往酒楼去。

    市井酒楼喝起来比较有滋味,他现在非常愿意喝酒,梁风让店小二先上两大坛。

    哐哐两大坛子酒上来,梁风当即分碗,各倒一碗。

    敬先不耐烦了,“你可省省吧,饭都还没吃,大清早喝酒啊?”

    梁风一想也是,把酒碗放一边,叫小二先上两碗面条,加四斤牛肉。

    等面条的时候,敬先抱臂警告:“你要是敢把兵权交出去,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只在你死后头三年给你上香,三年之后,你的坟头草长多高我都不除!”

    “有老李帮我除。”梁风不受威胁。

    “笑话,你死了,你府里的人还能活?”

    梁风不说话了。

    面条很快上来,敬先捏着筷子搅一搅,略为嫌弃,“酒便算了,这面条也太寒酸了。”

    “不是挺香的。”梁风不嫌弃,“刚才府里备了早饭,忘记吃了。这家酒楼的酒味道不错的。”

    敬先怒道:“堂堂安分王这么磕碜,你把兵权管好了,有本事给我带燕国的酒来。”

    他还没说话,旁边小二听见了连忙过来。

    “诶诶诶,客官客官,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可犯不得禁呐,那王殿下的大名,您二位还是别提得好。”

    “什么那王?”敬先没收起来的气对着外人发作。

    “就是那个王爷啊。”店小二诧异,压低声音,“客官您还不知道?昨儿入夜前官府出了告示,说是私下不能说那王的话,否则是会被官府记过的。”

    敬先看了他一眼,收了气,同样压了声音问:“记过是怎样?谁出的告示?”

    “谁出的告示小的可就不知了,小的只知道被记了过,半个月内是不准进出东西两市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小二手里的布巾往肩上甩,更压低声音道:“这不是说那个王前几日死了老娘么,死娘当天还上青楼找美人儿,跟死的不是自己娘似的,上边儿的人呐也是要脸面。”

    小二一欷,走了。

    戳在面汤里的筷子夹不起来了,梁风怔怔听着,敬先看过来后,他才低头捞面条。

    “没事,昨天我都听到了,很多人这样说。”

    “再把兵权交出去,说你的话只会更难听。你没了兵权皇帝定会杀你,杀你之前定会给你安个罪名,只管往难听了安。”

    敬先转念一想,沉声道:“是谁想压下说你的这些议论?官府?”

    “不知道。”控制舆论风声的情况昨天还没有,今天就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好心。

    梁风站窗边,打哨召来暗卫,查一下这件事。

    他继续吃面条,吃了几口就想喝酒了。

    “话说得也没错啊,只是把那些姑娘们说得也很难听。”

    敬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真心疼了?对那些风尘女子?”筷子敲敲碗,“不是说不可以,只是你该分分轻重,这个时候有些地方少去。”

    梁风索然无味吃面条,他就是想见金絮能怎么办。

    敬先见他这样子也是无奈,“你要真想去,当然没人能拦你,守孝期有三年。”

    面条吃一半不吃了,梁风一碗一碗喝酒。敬先和他一起不吃了,开喝,几次端碗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喝了半坛,暗卫查完回来了。

    查得很快,暗卫说,禁止偷议安分王的限令不仅限于酒楼,而是全城。这很容易查,因为能让官府出告示且半天内禁令便播散全城,除了朝廷能办到外没别的了。

    “皇帝啊。”敬先道:“这是为你好?”

    梁风不知道,朝廷想为他压下舆论,不是皇帝就是游照同,反正是这俩人合伙商量的。他那天晚上做事确实太张扬了,最近街上认得他的人都多了不少,还给温柔馆带去了影响。可他就是想找金絮能怎么办。

    梁风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完,“我回军营去了。”

    身边没马,梁风翻窗跳上屋顶先回府。

    敬先追在他后面喊:“别忘了你还要整顿军营的!”

    回府骑了马,梁风远远和老李打了声招呼,便骑往军营。

    他没有操控,马匹都认得路,驮着他看见了营门口两座高高直立的望楼。

    望楼哨兵吹响号角,提醒将军归营。梁风伴随一路的招呼声,回到了他的营帐。

    没有变动,没有任何区别,他去那场中秋宴之前是什么样子,此刻就是什么样子,就连当时起身撞歪桌上的一支毛笔都还在歪斜的位置放着。

    他坐下,极其自然地开始浏览军务。军报的摆放位置与批复流程都是一样,报送到他这里都是盖印的最后一步,没有被人干涉修整过的痕迹。

    副将进来向他汇报这几天的大事件,小事件则一句话带过,梁风多数沉默听着,关键之处才提问一下后续,和往常的流程没有区别。

    汇报完后还问他有何别的吩咐,梁风说没有,副将便自然退下。

    剩下他一个人,他的主帅营帐往常都是这样安静,连这股寂静都没有区别。

    营帐一侧是他的铠甲与他的刀架,不同的是铠甲修复过了,胸铠的裂口恢复不如初。修甲师傅和他建议过换一副新铠,胸铠部位被打薄,且裂口太大,即便修复好了,补丁部位也抗不过一击。

    他记得他当时没说话,没要新的,也没说继续穿旧的。

    梁风取下他的刀,握到手里的一刻才发现变化最大的是这把没有变化的刀,居然变得异常沉重。还是他力气变小了。

    梁风拔鞘,刀刃寒光凛凛,刀面并不十分清澈,在无数人血肉骨骼的摩擦之下变得模糊而粗糙,反照着他时无法看清自己。

    这是赵横的刀,早在到他手里前就已经被鲜血泡得浑浊暗淡了。

    这几年他养护得很好,没有卷刃裂口,它当年握在赵横手里有多锋利,如今就有多锋利。但他无论如何擦拭清洁,刀上的血气都擦拭不干净了。

    帐外有人请进,梁风应了声,进来的人是楚通。

    “将军,吃饭了。”

    没留神已经入夜,梁风出到露天吃晚饭的地方,夜间伙食也如往常一般,大锅饭。

    “给。”楚通递给他一碗饭。

    楚通因功升衔,再升一级就是副将职位。将领太少,获得军功的人都升得很快。

    梁风希望自己和往常也没有区别,席地坐下,和众将士一块吃肉喝酒。

    没有变化,或许是这个军营还有他的位置,也或许只是为了维持现有军事体制的稳定。在他总是亲力亲为的监管之下,这套流程进行了好几年,已经足够成熟有效,不需要变动了。

    他感受到了皇帝的忌惮,他在犹豫,皇帝也在犹豫。

    军营没有变化,但他自己已无法和从前没有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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