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第二日天亮,梁风照常指挥操练,巡视时额外关注楚通。

    楚通挺勤奋,似乎注意到梁风的关注,于是更加勤奋了。

    午后皇帝传来旨意,说西南白牢人疑似预谋造反,频繁阻拦税钱上京,特派楚通年后带兵前往白牢疏通钱道,扑灭白牢人造反意图。但顾及楚通麾下小队尚不成熟,命梁风调派三千余精骑往楚通营中,由这三千精骑负责对楚通队伍进行训练,训练毕返回。

    梁风收到这个圣旨,暂不表态。

    这是想分化他的兵力,给楚通的三千精骑很大可能收不回来,他一旦派出去,后面能出现很多种理由将这三千人留在楚通麾下。但他可以趁楚通不在,升个人顶替楚通位置。

    皇帝在慢慢表露态度,试探他的想法,他这边得有回应。他可以和皇帝拉锯得有来有回,也可以完全不听皇帝旨意,行事全凭他愿意。

    这是掌握权力的感觉。

    所有军务包括皇帝下发的旨意都需要从他这里通过,经他批复才会散布,他是军营里的游照同。

    经过这几年的训练,楚通、副将和一干校尉等中高层将领不再是什么都不懂,他们懂得如何在一定权限内处理军务、如何安排城内与节庆的安防布局、如何处理水利疏通,他不再需要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只需负责决策调度,同时还能保证最高权限在自己手中。

    这是到了有钱有权还有闲的时候了,他有很多时间陪金絮。

    如敬先所说,他当真可以手握兵权安然坐于最高位,没有什么再能威胁到他,任何需要拼死奋战的事情全都交给下面人去做,这些人野心勃勃,为了讨好他恐怕还会抢着干。

    可是他不愿意这样,为将者承担整个军营所有生命的责任,这份责任不能由尸位素餐、优柔寡断的人占据。

    他独自想不出结果,还是想找人商量一下。

    这一寻思,皇帝的旨意迟迟未回复,傍晚时分又一道新旨意下达。

    皇帝找出前次抗匈时一次后勤援粮的失误,是梁风负伤修养、楚通带兵降服匈奴廷时,一批往前线的粮食送晚了大约一个时辰,以此为由提出更换他的后勤总管。

    皇帝列了四个人的名字,问梁风在这四个人里面可有中意的后勤总管人选。

    梁风叫副将翻出当时的军报重新看。

    军务中确实记录了这件事,原因是掩埋战友尸首时,有人提出就地为死去的战友做一番简单的祭奠,希望伙食营能提供一些米面肉菜。

    梁风批驳了,理由是当时尚在冬末,粮食优先考虑活人,待全军凯旋返京再举行祭奠仪式。

    是一件小事,他记得不很清楚。

    出征在外,营里时常发生意外插曲,提出这一要求的那人也是好心,且在收到梁风驳回后未做纠缠,没想到这时被皇帝翻旧账。

    梁风写明原因回复皇帝,无必要变更后勤总管,而后不再多管,入城找金絮。

    他有许多话想和金絮说。

    军营到城门距离二十里,以往骑来不过片刻就到了,这时忽然感觉遥遥路程费时费力。

    这段路,时候巧了,能遇上日出或夕阳,广阔的平原看美景比在城内的视野要好许多,这个时候总希望能和她一起看看,她自然没一次是在的。

    温柔馆正是最忙的时候。

    有东西沉寂下来,总有相应的事情变得兴盛。梁风走进温柔馆,一两个姑娘上前招呼他,又是说金絮在忙。

    忙忙忙,她忙得脚不沾地,游走于各个男人之间。

    梁风挑个空位坐下,默默看她,等她忙完。

    他不回复圣旨的空闲时候花在青楼里面,应当不会增加皇帝忌惮。

    他可以痛快喝酒,梁风要了两坛酒,打算独自喝完。

    半坛喝下去,金絮注意到他这边动静,不过只是看了眼就不理他了。

    差不多到亥时,梁风喝得有些醉,眼睛一下子没找到金絮,他趴到桌子上就想睡觉。

    快要睡着时,有人打他的脑袋。

    梁风烦烦躁躁地抬头,看见金絮隔着桌子站在面前。

    “又喝醉了。”

    梁风忙甩耳朵,“我没醉。”

    他伸出手去,摇摇晃晃起身,握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楼上带,知道轮到他了。

    “你给点空闲给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说吧。”

    梁风睁眼看四周,确认自己没有醉,悄悄和她说:“皇帝在试探我的态度。”

    “嗯,小点声,然后呢?”她声色不动。

    “不知道。”

    “皇帝是怎么试探你的?”金絮关上门,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皇帝想牵制我,他不想杀我,他想看看我还愿不愿意被他牵制,他想找出一个能让双方安心的平衡位置。”梁风在案前坐下,拍了拍身侧的近位。

    “这个平衡的位置找到后,是既不杀你,也不干涉你,会给你一定自由,但你必须听他的话?”金絮坐到他对面。

    “应该是的。”

    “应该?这是你的猜测?”

    梁风点头,一脑袋垂下去,后颈都突起来。

    “你猜错了呢?”

    梁风不说话。

    “我不认为皇帝会这么想。平衡或许会有,但对皇帝来讲,兵权不在可控之人手里,他永远无法安心。你说的只是暂时安抚你的手段而已,这样的手段对付你特别好使。”

    梁风默默,再次低下头去。

    金絮不说话了,梁风小心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被她静静地看着,心里有点安了,辩解道:“我比你了解他。”

    金絮眼睛不动,闻言嘴角却一扯,“当然,你当然比我了解昏君。”

    梁风双臂趴到桌子上,前前地向她伸着,她的手在桌子下面,够不到。

    他努力伸着,牢牢盯着她,金絮默然半晌,才把手也伸了出来。

    “我回想我这二十多年,做得最勇敢的事情,就是那年选择留在皇帝身边。”

    “那年?”

    “好像是我......八岁那年?”

    梁风捏住她的手指,凉的,他的脸正热着,梁风把她的手指扒开,把自己的脸贴上去降温。

    “当时我是真愿意,真心愿意,从那之后我再没做出仅凭我心而做出的选择。”

    他枕着她的手当脸床,快要睡着了。

    “救了我难道不是吗?”

    “是。”梁风忙道,“也是,就这两件事。”他竖出两根手指。

    金絮看着那两根手指,道:“所以你爱死你二哥了。”

    “不是不是,没有,你听我说。”梁风着急了,竖起脸,压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抽回去,仿佛这样能让她认真听他的话,她的注意能留在他这里。

    “我想再能做出一次选择,做出仅凭我自己愿意,没有人干涉我的选择。”

    金絮默默看着他,梁风说完捏捏她的手,还想枕回去。金絮抽动手臂,挡开他,“去床上睡。”

    梁风很听话地站起,走到卧室的床上,利索躺下。

    “不想睡。睡着你又要去和别人说话。”

    金絮想越过他扯被子,梁风忽然举起双手,感叹道:“我现在很有权力,我能感觉到。”

    他宣布一般说话,金絮看他一眼,“这是自然。”

    梁风缩手回来,“可是我很怕,等我享受过位高权重的感觉,我的本心会变,会变得像皇帝那样,只顾自己利益,不顾他人生死。”

    梁风睁圆了眼睛灼灼看她,“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被子扯盖他身上,金絮坐到床边,道:“我明白。”

    她明白。梁风拢着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里变得极为平静。

    “我卸去军务,我就能多陪陪你,你说过你要我多陪陪你的。”

    金絮眉头一皱,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梁风眨了眨眼,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他忽然瞪大双眼,浑身弹起,弹成坐姿,铺好的被子变皱。

    “你忘记了?”

    梁风凑近她的眼睛警告道:“你不可以忘记,我当真了。”

    金絮没什么反应,他的警告在她这里仿佛无物,反问:“你决定要把兵权给出去了?”

    梁风低头不说话。

    “与其把兵权给别人,不如给我。”

    “给你?”

    梁风再次凑近她的双眼,眼前的事物变得重影,离远了看不清楚。

    “嗯。”金絮坦坦荡荡由他看着。

    他摸摸胸口,摸到腰带上面一点凸起的东西,伸进衣襟里把东西摸出来,朝她一递,“给你。”

    金絮接过,仔细看着。兵符是一只咆哮老虎的侧面形状,比掌心小一圈,黑底缠金丝纹,虎尾巴有一块细小的缺口。

    她揣进怀里,“谢谢。”

    “不用谢。”

    “那就睡觉吧。”

    好像忘了什么,梁风乖乖躺下,自己扯被子,闭眼睡觉。

    金絮再坐一会,见他睡了便起身吹蜡烛离去。

    “你没有忘记吧?”梁风出声。

    “没有。”

    梁风坐起来,“那你还要我陪么?”

    “不要。”

    梁风趴回去,死。

    门咔吱地打开,脚步踏出去,门又咔吱地合上......梁风跳起来大喊:“你不要后悔!”

    “不会。”她的声音很冷静,关门动作都不停。

    门关了。

    房间融入寂静与黑暗,梁风直愣愣踩着床,不想睡。

    然而他是真的困了,一躺下倒头就着。

    第二天醒来,日头很大了。

    梁风慢吞吞起床,慢吞吞洗漱,慢得肚子饿了,还想洗个澡。

    找遍了屋子没有换洗衣物,他推开门,楼下奇怪地没有丫鬟。

    梁风在厅堂坐着发呆,虽然饿,但不是很想吃早饭。坐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要打扰她了,她肯定还在睡觉。

    梁风堂堂正正地从温柔馆大门走出去,一身正气。

    他回到王府,老李果然在等着他。

    “我要洗澡。”他道。

    老李吩咐人烧水,问道:“王爷没吃早饭吧?备着呢。”

    坐下就有饭吃,热乎乎的,梁风喝一碗粥,舒服得很。

    “您忙里抽闲,回府了一趟,府里正好有圣上的旨意。”老李道。

    梁风撇了眼,老李叫人拖来了几幅画架。

    “圣上关心您的婚事,特送来几幅适龄女子的画像,想问问您有没有中意的。”

    五六幅女子全身像,画面左上空白处提名、家室与父亲官任何职;她们手中或拿笔、或拿画、或拿书、或拿剑,表明她们所擅何技;右下画了不同纹饰,花、松柏、竹子、炮仗,表明她们大致是何性情。

    他看了两眼,继续喝粥,喝两口转了念,把每幅画像仔细看过一遍,道:“画得不好。”他实在无法通过画像想象出真人的样子。

    老李撤了画,什么也不说。

    梁风吃完饭,想进宫了,问老李:“为什么急着要我成亲?”

    “王爷,您年纪也不小了。”

    “是不是因为我可能不用再出征了,可以专心于家室?”

    “或许吧。”

    梁风澡也不洗了,进宫。

    骑马飞快到了未央宫,宫门守卫看了他一眼便立即放行。

    这个时辰皇帝定在批复折子,梁风到朝殿外,果不其然见到夏培。

    他请旨觐见,夏培笑嘻嘻地让他稍等。夏公公进去片刻很快出来,愈发笑嘻嘻地请他进去。

    “不许笑。”

    笑公公立马住脸。梁风心情不悦了,两步跨进去。

    皇帝正在写字,瞟了他一眼,继续写,“下回别这副样子进宫,收拾好了再请旨。”

    梁风低头,扯了扯衣摆,没什么不妥。他行礼,道陛下万万岁。

    “找朕什么事?”皇帝让他坐下。

    梁风开门见山,“我愿意交出兵权。”

    皇帝不露任何异样,笔都没停,问:“为何?”

    “我不想杀人了。”

    皇帝的笔停下了,目光望向他,“为何?”

    皇帝有些异样。梁风看出来,连续两句用相同的语气和措辞,是掩饰异样,他觉得掩饰得真好。头回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想杀人。不想杀人居然是个需要原因的事情。

    “我害怕。我怕杀人太多,这辈子还没死就遭到了报应。”

    “不想杀人不杀便可,有何必要交出兵权?”皇帝应答如流,“你杀的那些人都是敌人,不存在无辜之人,心里不必负罪。”

    皇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梁风发现了,但他没法做到皇帝这样流畅,总是需要想一想,一句话一句话回答。

    “不可能不存在无辜之人,因战争而死的人并不止出现在战场中。”

    这个道理皇帝肯定懂,他没必要说那么多,不存在无辜之人只是皇帝的套话,梁风道:“从我心志不坚定的一刻起,我就已经不配做一个将军,士兵们不可能跟着一个优柔寡断的将领冲锋陷阵,他们需要坚定与果敢的人带领。”

    他想了想,再道:“臣希望陛下能相信臣对您的忠诚。”

    “你想将兵权交给谁?目下军营中尚无能接替你位置的人。”

    “交给陛下,陛下要交给谁全由陛下决定”这个他答得快。

    皇帝表情没什么变化,始终看着梁风的表情,梁风看不出皇帝在他的表情中得出了什么判断。

    “让你信念不坚定的原因是因为朕吗?”

    他认真地想了,认真地答:“不全是。”

    他道:“我不想等得更晚,我如果继续在军营里待下去,我会变成第二个崔固。”

    刚才看见那些女子画像他突然想到,皇帝会不会是希望他尽快生个孩子,想用孩子拿捏他,像从前为了拿捏崔固而让敬先进宫做伴读一样。

    皇帝嘴巴露出一笑,眼睛里却没笑意。

    “这才是你的原因。”

    皇帝敛笑,微微正身道:“不会有那一天。朕可以保证,你不会成为崔固。”

    梁风摇头,“会的。我亲手练成的军队,我不想怀疑他们。”

    皇帝面色忽然做出明显的寒意,目光沉沉。梁风大约知道意思,他前句话明显表露出不信任皇帝,皇帝肯定不满,他不后悔这样说。

    不满的原因他知道,但表露出不满的原因他猜不到,难道是给他机会把话收回?

    他不收。梁风目光直视过去。刚才没有感觉,这会突然觉着一身过夜酒气沤得难受。

    皇帝神情似乎一叹,不知想什么,最后摆摆手让他退下。

    梁风于是行礼告退。

    交移兵权没有那么简单,他话已经说出口,这事在他这里是没法取消撤回了。

    梁风出到殿外,看着明媚的天空,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心里觉得抚慰,宫外有等他回去的人。

    准备出宫,手掌顺势摸过腹前,摸到怀里平平。

    他脸色一变,赶紧再摸一圈,胸前衣裳还是平平薄薄,没有凸起。

    兵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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