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反应这么慢。

    他呆了呆,急急忙忙,去崔府向敬先赔罪。

    与拜帖的拒见不同,崔府小厮听说是他立即请了他进去,在厅堂喝茶稍候。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抛弃出生入死的兄弟,当然也会有人抛弃他。

    想开了,梁风心境前所未有地平静,茶盏未动,双腿安安地放在手上。

    脚步声响过,敬先在门外边出现。

    互相看望静默半晌,随着敬先一声狠狠叹息,梁风当先移开视线,盯榻板。

    敬先恨铁不成钢,“说好的整顿军营呢?这就是你整顿的方式?你整顿整的是自己啊?把自己给赶了出去?我爹还不让我说你。”

    梁风端坐正,义正辞严道:“我和你爹做出的选择是一样的,本来就不能说我。”

    敬先眯了眯眼,似乎也想到当年,忍不住嫌弃,最后叹道:“要不要看看我的崽。”

    “要。”

    于是奶娘抱了小孩过来。走在前面的却是崔固。

    崔固蓄须了,黑白夹杂的薄薄一片胡子垂在胸前。

    梁风肃然起敬,见到崔固心情一时难言。

    崔固反倒看得开,摆摆手对他道:“这才几年,你就从军营退出来,可惜太子的人难堪大任。”

    “当年从您手中接管兵权时,我也难堪大任。”梁风道。

    崔固首位坐下,感慨:“好的将领都是需要时间训练出来的,如果你一直在军中,这样的将领恐怕难以出现。”

    梁风大约知道崔固的意思,有些羞愧,他在军中对手下的管教太过宽松了,对自己也宽松。

    “你的决定,我是支持的。”崔固看着他道。

    梁风心里一喜,还没喜出来就听敬先咧骂道:“支持支持,支持完了命都没了。”

    他心里的喜又下去,看看敬先的脸色。不过敬先就骂了这一句,和和平平地从奶娘怀里接过小孩,抱来给他看。

    梁风全身凑过去瞧,瞧见棉衣里的一团小脸,小脸上又细又浅的眉毛,一双眼睛溜圆乌黑,看不见下巴。

    小孩咧嘴啊了一声,小手成拳挥舞着,像是和他打招呼。

    “行军打仗是为了安邦定国,国内有家,不能国守住了家没了。”崔固看着孙子道。

    梁风在崔固眼中看见了安定的慈祥,以前和崔固同在军时从未见过,慈祥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又看向小孩,抬手在棉衣上面捏了捏。

    真是很软,棉衣软,棉衣里面也软,没有骨头一样,脆弱得很。抱小孩和握刀只能选一个。

    他往上摸摸那面团般的脸颊,微微一掐。小孩呀了一声,手脚挣动了一下,不知是叫是笑。

    敬先打掉他的手,“不是自己的崽就这么没轻没重。”

    掐小孩的脸难道是握刀吗?他很轻的。但是梁风不摸了,手收回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敬先问他。

    “等朝廷动静吧,皇帝还没批准我交出兵权。”

    获批是必然,白得的兵权皇帝怎么可能不要,只是早晚的问题。如今朝堂主要议论的事情无非两个,对于他的处置与兵权的交接,议论完了就直接把兵符拿走了。

    “你只能留在京城。”崔固忽然道。

    梁风愣了,这是和金絮相同的说法,他问:“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你看我爹还有别的路可选么?”

    梁风无言。

    “圣上若是问你,你往后打算如何,你可想好了怎么回答?”崔固问他。

    梁风摇头。他暂时是不想和皇帝形成那种对峙的一换一局面,毕竟他身边还有金絮。

    “圣上不会让你日子太难过,你大可宽心。圣上应当会为你择选妻子,你若是能选个令圣上满意的妻子,你说不准能就任藩地。”崔固倒不多说什么。

    择选妻子,梁风心里打个大大的叉。

    这件事情他不会妥协,当时和皇帝说愿意交出兵权时就没有提过条件,他不想以身边人和皇帝换取利益,最好的可能是皇帝先表态。

    梁风沉默,他想金絮了。

    在崔府无别事,梁风便告辞。

    敬先摇着宝宝的小手和他说再见。梁风摇着自己的大手和宝宝说再见。

    他骑马去温柔馆。看到温柔馆的瓦顶时想起尚未完成的毛笔,手下掉转头去匠坊,把笔头加固一下。加固笔头太过精细,他弄不来。

    匠人拿了笔,三两下看不懂的做法就给弄好了。

    他随身不带散钱,全是金子,匠坊老板拿了金子乐呵呵地给毛笔多加了一圈小挂绳。

    梁风安心地揣着完美的毛笔去找她。

    温柔馆开业时辰是酉时,此时还差一刻钟,大门关着,他心里定定地推门。可能是临近开业,大门一下就推开了。

    厅堂人很多,姑娘和丫鬟忙着事情,梁风进去,偶尔有人看看他,都不理他。

    他没找见金絮,于是去她房间。

    庭院里人更多。梁风路过砖桥,看见桥旁岸边放着一个桶,桶里三条鱼,桶上横放一根鱼竿。

    想必是丽姬的钓鱼工具,但没见到丽姬姑娘。

    梁风继续走,走到了她房前,正准备敲门,恰好听见丽姬的声音。

    “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在军营历练这些年,也该里里外外泡出一股血腥气了。”

    丽姬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梁风手悬在半空,敲不下去,听见金絮回复了什么,她的回复反而听不清。

    “那不然改朝换代靠什么?靠嘴皮子吗?手中握刀的人,讲出来的话才有人听,而他把刀扔了!”

    丽姬大声地反驳。梁风垂手后退,不可置信没有准备地来找她,居然会正好碰上他和丽姬议论自己的时候。

    他不愿偷听,回到砖桥边上等她出来,反正快开业,她马上就来了。

    等着等着,研究起丽姬的鱼竿。

    鱼竿是根树枝,粗细均匀,一段绑了条长长的细绳,细绳另一头挂着钩子。他觉着是金絮专门给丽姬做的。

    “你在干啥?”

    丽姬一道响,梁风顿时攥紧竿子转身,见丽姬正立眉瞪着他。

    “乱动我的东西。”丽姬往桶里瞅一眼,“想偷我的鱼啊?”

    梁风忙不迭摇头,“不偷不偷,丽姬姑娘今日是已经钓足了三条鱼的。”

    丽姬危险地眯眼,逼近他,狠道:“我该去练练女红,学学穿针引线,缝住你的嘴,不让你那点软趴趴的心肠从嘴里吐出来。”

    梁风紧紧闭嘴,喉咙空空地往下咽。

    “丽姬。”金絮一道响。

    梁风当即往金絮那边挪了几步。

    丽姬一哼,把鱼倒回池子里,夺了他手里的竿子,走了。金絮皱眉看着丽姬离开,不再说什么。

    梁风走到她跟前,问道:“你要把我的房间收走吗?”

    金絮看丽姬的眼睛移过来,眉头还皱着,“不收,你不是花了金子的。”

    这他就放心了。梁风拿出笔盒,打开来,殷勤地递给她,“送给你。”

    金絮接过,里外上下看了看,挑眉,“一支毛笔就想换十万大军,你想得可真美。”

    “还想送你衣服的,可是不知道你的尺寸。”梁风老实道。

    “衣服就不要了,我多得很。”她合上盖子,收了,“勉强够数吧,那老虎又不听我的话。”

    她朝前馆走,“送笔就好,要是送得贵重一点,用不了多久,整个燕国的金子都砸到了温柔馆。”

    “不会啊。”

    “真要把整个燕国送来也就算了,我只是怕皇帝会查我。”

    “你不用怕,如果皇帝查你,我会暗中为你拦下的。”他殷勤道。

    金絮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直到了厢房,梁风这才知道她为何会说整个燕国的金子砸到了温柔馆。

    他的整个房间被布置得金碧辉煌。之前宝格架子上的东西全没了,换以他在王府的日常用具,东西不是金的就是嵌了翡翠珠玉。原本大件的家私保留,榻板也没换,床榻换了,棉被布帛全是适合他的偏硬程度。最重要是房间里的香气消失了。

    “李管家希望我重视你。”金絮闲闲道。

    梁风听了心里不停地点头。

    “李管家用了两天时间才把这个房间换了副模样。”金絮向他行礼,“梁公子可是能住这种地方的人,小女子不敢得罪。”

    她这副样子,是有点不乐意的。

    金絮翻白眼,“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啊?过分。”

    梁风忙道:“这当然是你家,我要回去好好和老李说道说道。”

    她冷哼。梁风犹豫着还是说:“但是不用改了,就这个样子,挺好的,我是要住的。”

    他殷殷的,“我想到了,可以送你斗篷,斗篷不用担心尺寸不合适,而且穿着不冷。”

    他用手掌放平,在她的肩头和自己身上比了比,比出斗篷的长度。

    金絮应道:“好啊。那我要红的,不是大红色,是绛红和朱瑾色之间的红。”

    那是个什么颜色,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记下了,“好,我会在入冬前送你。”

    金絮略略满意,不搭理他了。

    梁风则极为满意,看着新房间哪儿哪儿都很顺眼,一时间甚至不在乎皇帝对他的决策了。

    然而没有顺眼几天,皇帝便跳到他面前。

    王府收到圣旨,梁风这天从军营赶回去接旨,这是一道问询的圣旨。

    皇帝说,交出兵权不等于退役,询问他是否还愿意留在军营。

    梁风想了,没想很久,答曰不愿。

    皇帝再回复的圣旨下得更快,宣称安分王以托病请辞为由退役,交移兵权,兵符暂由皇帝保管。

    皇帝赐了个副尉之职给他,位于太尉之下。

    他在京城的归属还未商定下来,皇帝就先把兵权拿了,估计是怕他反悔。

    他留有随时巡视军营与过问军务的权利,不掌印,无批驳与升降任免权。就是一个挂名闲职,以不显得他这么多年竹篮打水。

    他觉得这也是皇室保留脸面的方式之一。

    不过圣意中多了一句没写进圣旨里的话,夏培转述。夏培说,对外宣称安分王因身体病故而退役,因此梁风最好是卧床几天,暂勿离府。

    他都在军营和温柔馆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天,母亲去世始没一天歇了,这会儿开始装模作样实在太假。但梁风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依了皇帝。

    他的大将军之位无人顶替,从前下面的人功劳都不足够,目前军营最高将领是皇帝的人,不是楚通。

    虽然头上有个闲职,但为了不惹人嫌,他最好还是少去军营。

    皇帝这道旨意下发后,梁风将兵符交给夏培,依言称病住在府里几日。

    这几日,朝廷对他往后的安排终于商定。

    朝廷惜念安分王往日功绩,对他的离去表示万分遗憾,但是军营制度虽然稳定,将领皆不成熟,朝野内外没了安分王或许将生动荡,皇帝与游丞相联名请他希望他能留下镇守京城。

    前面几道圣旨,皇帝想猜他的态度却不猜,连迂回地问都不会,原来是也存着跟他和平共处的想法,这个留他的借口已经是很好听的了。

    梁风心里有点感慨,他隐约地能猜到皇帝在想什么了。这么多年终于猜到了一点,他却要从军营中抽身了。

    这个理由可以,安排也行,他往后要把心思多放在金絮那里,希望她的生活能越来越好。

    期盼这样的事情,远比从前处处掣肘苦熬母亲能够出宫要好多了,好得多多了。

    几日后,他再去军营收拾尾事。

    他在营里的东西要拿回府,其余事情也需简单交接,往后再有何事,营里的人也会找他。不过大约是不会的,崔固退役后,他除了找敬先外,基本没有再找过崔固。

    他逐渐感到轻松,真正从军营完全抽身,已经十一月了。

    他毫不犹豫泡进了温柔馆的脂粉堆,准备在温柔馆过第一个春节。

    绛红和朱瑾色之间的红斗篷早已准备好,梁风抱着衣服,在寒风刮到她身上前送给了她。

    “送得晚了些,你有没有生气?”

    她摇头,“说了你会忙。”

    金絮穿上斗篷在镜子前看了看。梁风觉得好看,尺寸合适,颜色很衬她,领口还有些金线绣的纹样,反正她穿什么都好看。

    “内层做了暗扣的,你可以在里面把斗篷扣起来,冬天就不容易手冷。”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示意。

    金絮便从里面扣上扣子,变成了一个冒头的红筒。

    梁风悄悄走近她,挤进她的镜子里,道:“我想抱抱你。”

    金絮看向他,不说话。他摸摸鼻子,“我从军营出来了。”他只是有那么点喜悦想要分享。

    金絮又从里面解开扣子,张开双手松松地抱住了他。

    交出兵权,他没死,他身边的人没死,他府里的人没死。

    梁风回抱,却不敢抱得太紧。

    “你说的,无论好坏,得偿所愿值得恭喜。”金絮道:“好不好,坏不坏,目前也看不出来。”

    “嗯。”

    担子终于卸下,他无论如何是很开心的。

    “很快过年了,我买年货的时候你也一起去,温柔馆缺个拎东西的。”

    “好啊。”

    今年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尾声落下。

    每到年底,最后一个多月温柔馆的生意就会变得冷清,他有许多时间在温柔馆空耗。气温也冷了,他于是睡大觉,前些年缺了的觉一气补回来。

    可是睡久了会累,身体根本耐不住冬眠。梁风就在金絮空闲的时候,拽着她一起四处看京城的雪景,或者为温柔馆购置年货,拉着板车跑来跑去。

    十二月中旬,城内北面新开了一家炭铺。女子多怕冷,金絮想趁机多囤一点炭火,梁风便和她一块去,买了一大马车的炭块。

    采购完和她贴肩乘着大马车回馆,看见温柔馆门前的雪堆中横着一个人影。

    路边常有冻死骨,无人愿意冻死在青楼门下。

    梁风跳下马车,快步走近一看,倒在温柔馆门前的是个女子,身上的雪已经落了一层。

    金絮追着他下了车,道:“快,把她抱进屋。”

    梁风将倒地女子抱了进去,她浑身几乎没有暖意,好在尚未发僵,还有气息。金絮急忙叫来孙姨,将女子就近放入一间厢房,其他姑娘闻声接连赶来。

    孙姨指挥众人:“热水先烧着,但别让她泡,先把她衣裳脱了,快。”

    厢房门关了,梁风留在外面,心里也担心。

    从前行军时,路上也遇到过士兵快被冻死的情况。最佳的处理方式不是立即泡入热水,而是先隔绝风雪,脱掉衣服,由体温正常的人将她团团抱住,把她焐热,焐得渐渐回暖了再泡热水。焐热她的人也要避免被冻着,隔一刻钟就换一批人继续焐。

    姑娘们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抱住冰冷的身体时纷纷哀嚎喊冷,梁风在外面都听得清楚。她们很不容易,男子更耐寒一些,体温也更高,从前军营这样救人时几个人轮一次就好了。

    等了一个时辰,房门终于开了,孙姨指挥着抬热水进去。

    门开的间隙,梁风看见了金絮。她坐在床边,抚摸窝在棉被里的女子脸颊,女子昏迷未醒,脸颊苍白无血。金絮动作轻柔缓慢,仿佛摸一摸,这张脸颊就能碎掉。

    独身女子倒在青楼门前,她是来投靠的吗?年节还没到,大雪纷飞之际,温柔馆来了新人。

    他忽有所感,回头一看,看见厅堂另一侧,坐着一脸冷漠的丽姬。

    丽姬并没有参与到救人的行动中去,闲闲看着厅堂中央唱曲的高台,好像不关心这个陌生女子的死活。

章节目录

我本贤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述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述客并收藏我本贤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