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再次关上,里面一阵水声。

    “你不去帮帮她们吗?”梁风问丽姬。

    “不救。”

    “你冷漠得很。”

    “呵。”

    那女子要是没救过来金絮会很难过的。梁风起身,不安地在房门前转来转去。

    “你歇会吧,这才十二月,还没到人会死的时候呢。”丽姬道。

    “十二月能冻死人了,我很担心金絮。”

    “呵。”

    刚才热水送进去应当救活了的,没有大碍吧。

    丽姬斜眼看着这边道:“这女人我一看就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说完他就想到没有必要探究这个问题,可他抱进这名女子送到房里,期间脸上还沾着雪,这么短的时间能看清什么,丽姬却能发现自己不喜欢她。

    “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喜欢。”丽姬任性道。

    “丽姬姑娘不喜欢的人可多了。”

    她听了,转念一寻思,“那也是。”

    过两刻钟,金絮出来了,吩咐丫鬟煮姜汤。梁风问她:“怎么样啊?”

    “没事了。”

    “是什么人啊?你认识么?”

    她摇头,“不认识。”

    “她一贯是什么人都捡。”丽姬一旁凉凉道。

    金絮瞥眼事不关己的丽姬,认真地回答:“对,我连你也捡。”

    “哼。”

    “那女子没事就好。”梁风拽拽她,想拉她一边说话,“到正月我又要忙起来了。”

    金絮无所谓,“你忙你的,过年时候我也会忙了。”

    梁风还想说什么,转而问:“你一般怎么过年啊?”

    “不怎么过年,温柔馆一般是用来给别人过年的。”

    “有空出去走走么?”

    “没有。”

    把话堵死了,梁风一时找不到新话。

    “天气冷,不想动。”她道。

    她原来是要冬眠的。梁风只好道:“那先这样吧,等到时候得空了我再问问你。”

    “年节宫里肯定有宴,你要参加的吧。”

    “也可以不去。”他不想去。

    “去吧,交出兵权的第一场宴肯定要出席的,也是向皇帝展示你的乖巧。”她不咸不淡地说。

    乖巧。梁风琢磨琢磨,有点道理。加上之前交兵权的由头是说他病了,也要趁新春宫宴展示一下他的病好了。

    估计就算他不去,相府那边也会有人过来委婉地劝他去的,到时他还是得听话。

    “可是我想和你过年。”

    “你想就你想咯。”她打个哈欠,走了。

    梁风和她的哈欠一块被撂在原地。

    他想得很简单,收到朝廷送来的请帖,然后到日子赴约,宴席上喝喝酒吃吃饭看看舞蹈也就是了。

    然而一进入正月,朝廷的请柬刚送下来,相府和九卿就有人上府拜访,告诉他以正式的诸侯王身份参与朝廷宴会必要的礼仪。说是告诉,其实是教导。

    以及相府请求他配合完善诸侯王仪制,包括服饰、出行乘舆、按期前往宗室祭拜祖宗等,还有他府里的下人数量,全都要补齐。

    居然没他想得那么简单。

    从前是有军职做借口掩盖,如今他没了军职,全然以诸侯王的身份滞留京城,这都是必须遵循的祖宗规矩。

    这些新鲜的祖宗规矩还是很多年之前,梁戟以淮南王身份拒绝赴藩,当时在位的大哥迫不得已为他制定下来的。

    梁风看着浩大的程式,一一应下。

    他当然可以不依,礼仪而已,只是想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就没必要和朝廷撕破脸。

    在他死记硬背各祖宗的祭拜日子时,皇帝来旨,询问何时适宜为他扩建府邸,年前?年后?还是等待入夏。

    他直接回绝了,不用扩建。如今更多时候住在温柔馆,偶尔才回府几天,扩建干什么,现在的王府规模也容得下规定的下人数量。

    皇帝同意了,游照同也没说什么,这时祖宗规矩忽然消失了。

    梁风很明白,这类平衡关键在于有来有回,拒绝了这个,就得答应那个。他答应了完善仪制,那么可以拒绝扩建府邸。

    之后直到春节,他忙于应付各类礼仪,温柔馆少去,听说金絮那边也忙起来了。

    到了宫宴当天,梁风依照仪式与宴。诸侯王的级别位于皇后之下。待人齐,他四处看了看,发现仍是和敬先隔了很远。

    歌起,舞起,菜起,梁风吃吃喝喝。有人向他寒暄敬酒,梁风来者不拒,喝了几杯才意识到刚病愈的人不能喝多,于是酒杯半放下。

    宴中歌舞稍歇时,有人站出向皇帝献礼,梁风抽空瞥了眼,那人献的是女儿。

    他饭也不吃了,专注听这人说话。这人说自己女儿适龄,容貌昳丽,并呈上画像,希望陛下纳之。

    皇帝看了画像,没说话,没把画像给回去。那人便暗暗笑着退回席位。

    接着又有两三人上呈自己女儿的画像,皇帝像对待酒食一样来者不拒。

    梁风看在眼里,这些女子都不满十八,而皇帝已经四十一了,皇帝还不拒绝。

    插曲过,歌舞继续起,席间响起纷纷的议论声。

    梁风留心一听才知道,他的兵权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手里,一半在游照同手里。这场宴会向皇帝献殷勤的,瞅准的只是皇帝的那一半,他们私底下还会向游照同献殷勤。

    交出兵权后,他没再安排暗卫打听消息,不关注朝廷的动静了。

    他默然,兵权怎么分他管不着了,别人怎么献女儿更管不着,他还要忙着表现乖巧,不过以后还是得注意一下朝堂的动静才好。

    宴毕,梁风出宫去温柔馆。

    温柔馆歌舞正浓,男人们对着唱台兴奋地叫喊,唱台上数名女子共唱一首曲子。

    梁风找金絮。厅堂的散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找不着她,梁风回房。

    唱台一曲毕,他踩着阶梯往楼上去,听见一道单独的女声响起,瞭阔地传遍全馆,压住了男人们的躁动。

    这是没听过的声音,他脚步不停,一边上楼,一边往唱台下望是何人在唱。只见一名面生的女子在唱台一角与琴边弹边唱,旁若无人。

    她的脸长得有点怪,梁风多看两眼。是一种很莫名的怪,好像脸上蒙了一团雾气,看不清楚,但是眼睛和嘴唇非常明亮,可她的嘴唇又不是很红的那种。

    他看半天看不明白,只能解释是涂了妆。温柔馆三不五时会有新人进来,他没在意,继续走。

    上到三楼,那女子拨弄摇指,唱了一个长调,眼神幽幽地和着琴曲一荡,居然向他看来。

    目光准确地看住他,梁风一愣,脚步不自觉停了,在她目光下竟产生被锁定的感觉。

    他简直以为自己眼花了,什么人能锁定他,而且这女子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熟悉,像是从前许多次见过。

    她的眼神并不锐利,不会锋芒毕露,淡淡看着他,如同看着每一个陌生的人。

    慢慢地,梁风浑身冒出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忽然感到害怕,他急忙拉住路过的姑娘道:“阿絮呢?快叫阿絮来找我。”

    他盯住那名女子,不让她跑了。那女子似乎发现了他的关注,唱曲间隙朝他微微一笑,浅淡的笑容仿佛漂浮云端,一下子让五官深刻了,笑与不笑仿佛是两张脸。

    梁风愈发感到危险,紧紧盯着她。

    金絮很快来了,不耐地走来,“什么事情?我忙着呢。”

    他急急指向台上女子,“那人是谁?”

    她看了眼道:“就是那天你抱回来的人啊。”

    “就是她么。”梁风诧异,完全没认出来,可能当时冻着脸色太过苍白,“她要留在温柔馆?”

    “对啊。”金絮道:“她不想要旧名字,我给她取了新名字,叫雪姬。”

    “不行。”梁风危机十足,指着雪姬道:“你看不出来吗?她眼中有仇恨。”

    “仇恨?”金絮往下看着雪姬,十分疑惑。

    “她的仇恨在她眼中收放自如,她已经仇恨了很久。”

    梁风说得笃定:“你曾经次次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绝对没有看错。”

    她一愣,看着梁风的眼睛很不明白。

    梁风能够直视进她眼底,她眼中已经没有那股捉摸不透的雾气。

    “但是和你不一样,你眼中有挣扎,她眼中连挣扎都没有。”

    她挪开视线,“你那么厉害。”

    “她会不会影响到你?”

    “影响什么?”

    “你在装傻。”

    她不说话,梁风拽住她的手腕道:“这人不能留在温柔馆。”

    “我已经让她留下了。”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不耐烦,“你管得着吗?”

    “你已经被她影响了!”梁风惊恐,“她是不是卖身进馆,我为她赎身,给她安排好去处,我让她离开你。”

    金絮脸上没了表情,连不耐都没有,静静垂眸望着雪姬,望了许久,转身道:“随你。”

    挣脱他的手走掉了。

    梁风很不安,金絮的无所谓加深了他的恐惧,他很害怕雪姬会影响到金絮。

    不行,他得看看雪姬到底是什么人。

    再往下看时,那女子已经不在了。梁风急忙跑下去,逮着一个人就问,得知雪姬去了庭院。

    金絮喜欢待在庭院。梁风着急找人,无意识走了一条最常走的路。

    走到尽头,越过树丛一眼看见了那座桥,同样一眼看见了坐在桥上的人。

    一身蓝白色的衣裳混合她的妆,整个人像一团雾气,笼罩出独属于她的领域。

    金絮最喜欢的也是这样坐在桥栏上。梁风简直不能呼吸了,脑海中忽然浮现好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金絮藏在他府中,那时的金絮就是这样一幅打扮,服白,郁郁地独自在自己领域里坐着,向他哭。

    他想走过去,知道这不是她,给他的感觉太过相似,想像那年一样走近,安慰她不哭。

    可是有人抢在他前面走了过去。

    旁边草地窸窣响过,金絮从池水那头出现,向雪姬走去,没注意到他。

    她很自然地牵雪姬的手,两人并肩去寝楼。

    梁风瞪大眼睛,毫不犹豫冲过去,飞快地越桥,把她两人扯开,抓住金絮连连后退,警惕地看着雪姬。

    金絮目瞪口呆,差点被他踩了一脚。

    雪姬不明所以,还在愣着,先行一礼,“公子。”

    “你干什么?”金絮怒道。

    离得近了,梁风再次打量雪姬。不像离远了瞧,她的脸庞变得清晰了,明显化了妆。五官是寻常的五官,只是眼中有股很哀伤的感觉,像是随时要哭出来,这股将哭不哭的样子就是离远看时蒙着一层雾的原因。

    梁风愈发警惕,她身上的气质和从前的金絮很不相同,不会让人觉得她浑身冒刺,甚至可以说柔和,但是内敛的仇恨更加危险。

    雪姬和丽姬完全不一样,她们俩名字很像,但是完全不一样。

    “你叫雪姬,是温柔馆新来的姑娘。”

    雪姬乖顺地垂下眼,“是。”

    她的眼睛一低下去,仇恨的盯梢感立马减轻许多,这一点和金絮很像,梁风更加警惕。

    他道:“趁着还未泥足深陷,我可以帮你。我为你赎身,另寻个安身立命之处,离开温柔馆,温柔馆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雪姬抬起头,脸上微微笑着,眼睛在这一刻很清澈,“公子,小女已经深陷泥潭了,赎身不能救我。”

    她再福身,“小女知道那日是公子您及时救了小女才未致冻毙,小女感激不尽。”

    礼数意外周到。她个子比金絮矮一点,低眉敛目的样子很柔和,梁风几乎以为他的感觉是错觉,但是绝对不可能。

    “你称‘我’就行,我救你也是听阿絮的话,总之离开温柔馆于你而言有十分的好处。”

    雪姬对着金絮微笑,“阿絮愿意搭救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说温柔馆不是个好地方呢。”

    她那么想留温柔馆?一个青楼有什么好的。梁风简直有些气了,还想开口,金絮一把拽他打断,扯到一边,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声道:“真想做个傻子啊?”

    “你打我!你多久没打我了,你果然被雪姬影响了!”

    金絮拉低他,轻声道:“雪姬是泽南那边的人,来京城前已经为妓几年了,她的困难不是赎身可以解决的。而且我没有买她的身,她是自愿留在温柔馆。”

    梁风意识到单纯劝雪姬离开温柔馆是行不通了,逞道:“你怎么知道她的困难我帮不了......”

    “她死去的家人你难道能救回来?”金絮打断。

    家人......原来这是她的仇恨,梁风心里也有郁结,扭头看了看雪姬,这一看登时睁大了双眼。

    雪姬不知想到什么,还是听到他们说话,居然哭了,自己低头悄悄抹眼泪。

    她哭着的时候仿佛又换了副面孔,像是一件完好的瓷器被摔碎了,然后再粘合起来的感觉。梁风很难说清楚,只能说感觉不是很好。

    他心虚,“你怎么哭了,我不是有意要针对你什么。”

    雪姬抽泣着止哭,梁风道:“你有困难就和我说,不要和阿絮说,我会帮你。”

    金絮眉头一皱,没说什么,问他道:“放心了?”

    “我不放心。”梁风摇头。

    金絮懒得理他,牵着雪姬往寝楼走了。

    他再次被撂在原地,眼巴巴接受金絮背影的冷漠,她没有回头。

    雪姬却回了头。雪姬脸上带着残泪,心情还没收好,若有若无侧脸留了他一眼。

    梁风没看懂这一眼的含义,只觉得她们两人的背影极为相似。

    不应该这么相似。他觉得雪姬怪怪的,有点像在战场发现敌人布置的陷阱,察觉时已经进入陷阱范围却没有触发,很阴冷,后背发凉,但是不知道往哪里躲。

    可她的外表柔弱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这样柔弱的神情隐约是收服匈奴人时在匈奴妇孺脸上见过。不甘、悔恨,希望眼前得势的人能对自己产生怜惜,同时又想把对方打死。

    不行,他还是得多多留心金絮,雪姬不能盯,那他就盯金絮。

    梁风频繁地留宿温柔馆。

    金絮每日照常营业,身边换着各种男人们,并未因他的盯梢而打乱日常,温柔馆也未因雪姬的出现发生波澜。

    她每日精力多数分在了馆内经营与姑娘们的日常生活中,目光很少看向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们,也很少分给他。

    直到二月初开业,姑娘们宣布一件新鲜的事:花魁换人了。

    新花魁是雪姬。

    雪姬身体养好就开始接客,在各个男人之间如鱼得水,人气很高。短短大半月,成为温柔馆新晋花魁。

    梁风愕然发现雪姬在温柔馆居然混得风生水起,比他混得还好。

    不过大半个月,雪姬的人气在温柔馆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金絮淡然接受。而雪姬成为花魁时,丽姬在某个男人怀里被伺候着吃葡萄,对丢失花魁之位无动于衷。

    “还是楚楚可怜这套对付男人最有用。”纯冬说道。

    纯冬为他上菜,梁风极不认同,“楚楚可怜若是有用,匈奴的老弱妇孺就能少死几个。”

    纯冬歪头,“来青楼寻欢作乐和上阵杀敌是一回事吗?”

    纯冬白了他一眼。他又被撂下了,独自在角落吃两人份的晚饭。

    他想问问金絮吃晚饭没有,却见雪姬注意到他这边,朝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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