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何必一人用饭。”

    雪姬竟主动和他搭话。

    梁风清清嗓子,答:“我想找阿絮陪我,但是她很忙。”

    雪姬在他边上坐下,和他隔了一拳距离,为他斟酒,“温柔馆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独自饮酒,公子不会觉得被这股热闹逼得愈发孤寂吗?”

    梁风眼珠子缓缓移到看不见雪姬的另一边,干巴巴地咽酒,“哦。”

    “不如由我作陪?”雪姬笑得很贴心。

    “不用了,阿絮在哪里?”

    被回绝没有减弱雪姬脸上的笑,她轻声答:“阿絮很忙呢,这个时辰她大约在楼上清点。”

    他顺话抬头看,楼上有走廊护栏遮挡,看不清人影。

    雪姬和他做相同动作,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意,“我从前也是这样,苦等一个人而等不到。”

    这话令他有些感触,梁风想到上回和她说过有困难就找他,虽然不是很想和雪姬说话,但还是问:“然后呢?你等到了吗?”

    “没有,后来我不等了。”雪姬神情淡然。

    不等了。梁风想到金絮,多问了一嘴:“你等的是什么人啊?”

    雪姬摇了摇头,“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能阻止那些盗匪屠县的人。”

    “屠县?”梁风吃惊。

    “嗯。”雪姬颔首微笑,“我听说,梁公子从前是大将军,曾经带兵四方剿除山匪?”

    梁风一时有些怔然,头回在京城遇见亲历匪患的人,相隔那么远,而且她的经历竟是被屠县,她的家人就是这样去世的么。

    多了些感慨,对雪姬的排斥减轻了点,梁风问道:“是哪一年?哪个地方的匪患?”

    “天佑五年,益州与牢额族边界,宁安县。”

    宁安县......他没听说过的县名。他记得益州那次剿匪,每一次剿匪他都记得。

    “我记得,是蜀地往西。”他道:“西南地方群山之间很难跨越,山匪多分散,然而那一年出现一个人几乎统领西南群匪,势力渐大,朝廷才决定发兵干涉。”

    那次是他和与丕与棣一块征匪,没听说有屠县的事情发生。

    雪姬微微一笑,神情松松的,甚至暗含无奈,“我知道。宁安县距您的剿匪核心很远。应和王的大名当年传得广为人知,我都听说了,只是后来您改了名字,我都没有认出来是您。”

    梁风心有疑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屠城是惨无人道极其恶劣的行径,凶手及其所有手下都该立即杀无赦。他几年剿匪,没有一次匪患达到了屠城的程度。

    他遇见过有的山匪与县内百姓和平共处,百姓每年缴纳一定税额给山匪,而山匪保护百姓不受外地人侵扰。这样的县城多是当地郡太尉缺职或是不作为才导致的。

    山匪屠城是极少见的情况。匪寨多是由一个县城的流民聚集而成,他们的生存依据就是靠劫掠当地百姓的钱粮,如果百姓没了,他们自然也没了生存的依凭。

    “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朝廷毫不知情。这很不对劲。

    梁风还想问什么,雪姬忽然道:“梁公子已经卸去军职,这样的事情与您还有关系么?”

    “呃......”梁风张嘴难言,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愿意帮你,只是、只是这些事情阿絮帮不到你。”

    她笑,“我又不需要她帮什么,她愿意收留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笑起来,雪姬的目光云朵般荡开,眼中似乎没有仇恨,即便有也化解了。梁风却想到她当年没等来的那些阻止盗匪屠县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梁风果断起身,“我去帮你查查这件事。”

    雪姬似乎为料及他的反应,愣着了,对他的举动不作阻止。

    梁风大步离开,寻去相府。

    游丞相还未睡下,他见到了游照同,提出调档查看天佑五年西南剿匪的全程军报记录。

    他自己的军报是没有写这件事的,他要看的是当时与丕和与棣的军报。印象中他们二人的呈报都有在他这里过目,但难说会不会存在遗漏或是故意隐瞒。

    游照同询问调档原因,梁风如实相告。

    他说是听人谈起那次剿匪时有一座小县遭山匪屠城,而他却不曾听闻,因此想确认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这件事,以及那座小县现今如何。

    游照同应下他的事情,说待旧档查阅完毕会遣人告知梁风。游照同也会将梁风这个需求告知圣上,梁风同意了。

    他在府里等了两天,这两天没去温柔馆。两天后,相府来函,告诉他这件事情的调查结果。

    往前十年,西南全境没有出现山匪屠城的事情。

    当年之所以派梁风发兵剿匪,正是因为原本一盘散沙般的山匪忽然出现凝聚的征兆。匪子们凝聚起来前就被梁风收服了,自然不可能具备屠城的力量。

    雪姬撒谎了?梁风看完函件,疑惑很深。

    游照同信函中未说及宁安县如今情况,梁风再次亲自去了趟相府。

    游丞相再次见到他,特意翻出宁安县志供他翻阅。

    薄薄一本小册子。梁风直接翻到尾页。宁安县已经不存在了,宁安县的历史停留在天佑五年。

    宁安县是边境一座很小的县城,仅五十七户,两千两百人口。那年的匪患的确给宁安县带去了不小的打击,导致全县元气大伤。县处地理又不好,位于山沟,县内百姓生活难以恢复到匪患发生前的水平,因此全县在郡太守同意下并入附近另一座大县。

    全县百姓在一月内尽数迁入大县,原宁安县位置只剩遗址,现如今去看,还能看见一些被遗弃的房屋。

    雪姬说的屠城是指的全县迁移吗?那她的父母还活着?她说的并不完全是假的,只是夸张了许多?

    她眼中仇恨不假,大约她父母的确去世了。梁风加深了对雪姬的警惕和疑惑。或许家人身死于匪患,在她心里就相当于全县被屠。

    这时,皇帝发了话,说安分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相府,相府务必配合,有需要的话还可调动军营的军报库。

    梁风回旨言谢,多的不说。

    准备从相府离开,恰巧注意到府门口正要离去的与丕的身影。太子殿下似乎没看见他,上车走了。梁风便也不搭理,趁着未到酉时赶紧去温柔馆,要赶在金絮忙起来前和她说会话。

    等到了温柔馆,他堂堂正正地推开大门,堂内嘈嘈杂杂,金絮没见着,反而见着坐在窗下安静看书的雪姬。

    他站门边踌躇一会,心里欲言又止。雪姬没注意到他,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说了帮她查,肯定要告诉她后续的。可是要揭穿她撒了谎吗?若她父母的确不在了,也不能说是撒谎。

    雪姬一心看书,不偏头连余光都看不见他。梁风最终是朝雪姬走了过去。

    他走近了,雪姬才抬起头来,注意到他。

    “上回我说帮你查的事情,查过了。”

    她仰着脸,愣愣的。窗外天气晴朗,她的脸上也不郁郁,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真的?”

    梁风点头,但是道:“宁安县并没有被屠,遭遇匪患后,全县迁移并入了另一座县城。”

    “迁移?”她呆了。

    梁风看着她的反应不好说话。

    “是这样。”雪姬很快重新温柔地笑起来,“梁公子真是热心。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离阿絮远一点呢?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是有一点愧疚的,宁安县哪怕没有被屠城,但也因为匪患受到严重波及,是他剿匪存在疏忽的原因。

    “有什么心情我都可以体谅你。”他道。

    她笑得很晴朗,合书道:“我以为索求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梁公子却愿意不计代价帮我,雪姬很感谢您。”

    “不用,小事。”

    她摇头,“不小的。”

    她垂着脑袋小声自语:“宁安县真的被屠了。这不是小事。”

    雪姬似乎不在意自己的说辞与他的调查结果相悖,梁风隐约听见了她的自语。背后大约有什么苦衷。他要不要管。

    “雪姬!!”

    这时前馆后门传一声怒喊。

    梁风侧头一看,丽姬气势汹汹满身怒气地大步跨来,手里拿着鱼竿和空空的鱼篓。

    丽姬将鱼具往雪姬身上扔,质问:“是不是你偷偷把我的鱼放了!”

    雪姬灵活躲开,梁风随手一捞就抓住了鱼篓。

    “不是我。”雪姬若有若无往梁风身后躲。

    “还说不是你!”丽姬怒道:“我只是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中间离开了一小会,回来就看见我这鱼篓飘在水池上面。我问了阿絮,刚才只有你一个人经过我钓鱼的地方!”

    “我是路过了你钓鱼的附近,但我没有放你的鱼。”雪姬指道:“然后我坐在这里看书,没离开过了。”

    “肯定是你,还敢说没有!”丽姬举起拳头就要扑来,梁风忙张手挡着。

    “上回就是你把我的衣裳钩破了,我还没找你算账,这次又来招惹我。”丽姬越过梁风,伸着食指尖锐地指着丽姬。

    “给我让开!”丽姬迁怒到梁风,巴掌往他身上甩。

    巴掌力气不小,梁风不痛不痒,劝道:“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要你多事?有没有误会你都知道?你那么聪明?”丽姬怒他。

    雪姬和和气气地轻声细语:“我和你解释过了,钩破你的衣裳那次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到当时身上的吊坠那么锋利,才不小心弄破了你的衣裳。”

    丽姬大喊:“浑身上下哪哪都会招惹我!你就不能躲着我走啊!”

    “可是温柔馆不是你的家,馆里的规矩不是你定的。”雪姬很委屈,低着眉目为自己说话。

    围观的姑娘愈多,纷纷劝和。梁风向人群外看,金絮终于赶过来了。

    金絮挤进人群,当先看雪姬反应。雪姬没怎么生气,十分柔顺地回看她。

    金絮斥责丽姬道:“这段日子的鱼真是白钓了,还是这么气急败坏又冲动。万一是你的鱼篓没放稳,自己掉进水里了呢。”

    “隔水边那么远能掉水里?”丽姬不服,瞪雪姬,“除非是有人踹了一脚!”

    雪姬在看丽姬时,眼里才有些忿忿不平。

    “你想如何?”金絮放缓了语气。

    丽姬对着雪姬哼道:“我也不用你怎么样,只是以后遇见我,记得躲着我走。”

    雪姬欲言又止,双眼默默的样子看住金絮。

    梁风注意到金絮侧身对着雪姬,袖下捏紧了手指。她看着丽姬,注意力却不在丽姬身上,似乎雪姬的眼神无形中给了她很大压力。

    他出言道:“我们在这空口对峙也是无用,不如先去那钓鱼的地方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可以。”金絮应了,看着丽姬道:“说不定能找出鱼篓是自己滚进池水的痕迹。”

    丽姬领路,去到了原本放着鱼篓的地方。在池水边一棵树下,距离池边五六步。

    梁风蹲下细看草地痕迹,猜测道:“丽姬离开的时候太长,鱼篓的水漏完了,里面的鱼蹦跳挣扎,将鱼篓撞翻了,鱼篓才滚到了池子里。”

    金絮和他一起看,顺着他的话看见草地两排浅坑,疑似鱼篓翻滚的痕迹。

    金絮抬头看丽姬脸色,丽姬哼哼:“胡扯。”

    “我帮你钓回来好不好?”雪姬道:“你能消气吗?”

    丽姬还没开口,金絮便止住,“不能证明鱼就是你放的,你不用赔罪。”

    梁风却觉得雪姬的态度根本无所谓。雪姬站得略微远,甚至不靠近,完全不看草地痕迹,根本无所谓是否有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妥协的说辞不过是为了消减矛盾。

    “以后我遇见你,会躲着你的。”雪姬认真道。

    金絮很无奈。梁风听见她幽微的气声。

    “可以。你若做得到,我当然能不计前嫌。”丽姬翻个白眼,昂首抱臂离开。

    金絮还想说什么,丽姬听也不听,完全忽视了她。

    她无奈得要生气了,雪姬反而安慰道:“丽姬虽然易怒,但往往提的要求都不过分,依着她就好啦,你放心。”

    她一时怔怔然,梁风都觉得雪姬意外地豁达。

    雪姬向她简单一礼,也走了。

    金絮无言地低下头。梁风走近她,感受到她略微低落的情绪。

    他拽拽她的袖子,“闹矛盾的时候,总有一方是妥协的。”

    “她们总是吵架。”她很苦恼。

    “怎么啦?”

    金絮哀哀地皱眉,“这几天吵得很厉害。很多时候都是丽姬先挑起来的,因为一些小事。”

    “可丽姬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的眉毛深深皱着。

    “不要丧着脸。”梁风伸食指,小心碰碰她的眉毛,却没碰到她的妆容,直接碰到她的皮肤,他收回手指,献道:“不如我教你个法子。”

    金絮揉揉脸颊,“什么?”

    两团脸被她揉成个风字,他道:“丽姬和雪姬,一个是前花魁,一个是现任花魁。雪姬出现前,丽姬占得魁首好多年,如果她们两人矛盾不消减,花魁之位说不准会不断产生变动,有了变动就会变得鲜活。”

    他停下,觉着意思没有表达清楚,想换个说法,金絮闻言却道:“这是制衡之术。”

    她懂了,梁风还想把意思表达完,就见金絮颇嫌弃地看他,“真是好蠢的法子。谁教你的?”

    “没谁教我。我看皇帝是这样做。”他有什么说什么。

    金絮顿时不掩饰嫌弃,“我是皇帝吗?我要以帝王之术制衡丽姬和雪姬吗?皇帝会和自己的臣子吃一起睡一起吗?”

    “你好傻。”她骂道。

    梁风看她的嘴唇,开开合合,就没一句他爱听的。

    “不许说我傻。”

    金絮不理,往前馆走,“按你的法子,每个做生意的人都是皇帝。难怪皇帝要抑商。”

    一边说一边走,完全不怕他听不见,仿佛笃定他会在屁股后面跟着。

    梁风抿抿嘴,跟去她身后,道:“抑商的政策好像是皇帝和相府一块商量出来的。”

    是整个朝廷商量出来的,双缗令那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皇帝一个人拍板。

    金絮默然不语,表情快要冷下来。

    为什么抑商,除了对朝廷与皇权来讲,商贾本身就需要抑制外,还因上一任丞相与商贾结交过密了。金延守在任时,凭借顾氏提供的钱财,有多顺风顺水只有那一朝的臣子知道了。

    梁风拽她的衣角,没拽定,“你心里不舒服,有气,就撒在了我身上。”

    他一步跨去她面前,拦住她的路,“你总是骂我傻。”

    走到桥的后半段,他位低,金絮被拦着却居高地俯视他。

    “骂?”她挑眉,“这仅仅是一句寻常的真话,哪儿算得上是骂?我这人不说粗话的。”

    梁风一掌盖住她的嘴,金絮被止住了话。

    手臂下长长的袖子挂到她身上,衣袖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梁风不开心地看着她,金絮冷静地被他不开心地看着。

    呼吸吹着他的手指,没有妆隔,这个姿势像是在阻拦她,他心里有点怨。金絮直直站立,也没有把他的手拍掉。

    眼神可说是淡漠,能把吹来的风冻住。

    微风吹动他的衣袖,为免袖子在她身上拂来拂去,梁风很快收了手,也不愿被她这样看着。

    金絮解了禁锢,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梁风跟在她屁股后面,和她说话:“我查过了雪姬的家乡宁安县。宁安县在前几年匪患过后并入了另一座大县,并没有被屠尽,只是没了县名。”

    金絮这时站定。三两句话比他捂嘴还好使。

    梁风补充道:“我托相府查的。”怕她不信。

    金絮沉沉面色看着前方,没什么反应,梁风却感到她愈发低落的情绪。

    “她对你撒谎了吗?”

    她摇摇头,低头走路,自顾自念叨:“大商贾对待百姓不是制衡,是扒皮吸血,和皇帝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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