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不久,天空彻底黑了,再次下雪。

    梁风去县衙,出示身份令牌,县令诚惶诚恐。

    “今年不知怎了,风雪格外大,往年积雪最多半臂多深,今年这还没到正月,积的雪都快一臂深了。”

    “县里囤粮多么?”

    “囤粮不多。今年秋收不丰,倘若附近受灾的村民都避来白沙县,县内人口翻一番,且无郡里援助,囤粮最多撑一月。”

    只有一月,冬天都过不去。梁风发愁了。

    县令道:“殿下,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缺粮,而是缺人手,山路无人疏通便无法救出被困在山里的村民,还有城里几处旧屋昨夜被雪压塌了,缺少房屋,收纳了灾民无地安置,县里的碳火柴薪也不足够。”

    梁风愁眉苦脸。

    “是朝廷派您来援助的吗?”县令问。

    “......我不是......”

    “哦,如此......”县令礼着,低下头想了想,“每年天灾都有许多人死去,今年或许是人数最多的一年吧。”

    “郡太守没有办法吗?”

    “大雪已经封住山路,信鸽难以飞越,县内灾情无法传递出去。”

    梁风一惊,“太守还不知道白沙县的灾情?”

    “应当是知道了。”县令语气不肯定,“虽然无法传信,但这场雪之大,受灾范围肯定不小,便是猜也能猜到了,郡里肯定也遭了灾,胡太守自顾不暇。入冬前两月,郡府下发文书,指示全郡为过冬囤粮碳,可能郡府以为地方村县自有余力维持而不多管。”

    “朝廷会出手援助吗?”

    “朝廷有心无力,离得太远,路上物资损耗太大。朝廷为尽可能减少沿途损耗,往年援助物资多是开春后才开始运送。”

    梁风皱眉,“等到灾后,人都死完了。”

    县令点了点头,“不能等别人来救,白沙县只能自救。”

    县令话音低缓,下巴的胡子比积雪暗淡,片刻看向梁风道:“殿下现住在何处?下官有处宅子可供您暂居,只不过小了点儿。”

    梁风刚要回绝,想到金絮,便应下来。

    县令躬身道:“王爷您莫怪,那处宅子下官只能给您一间较为宽敞的独立厢房,其余主屋和偏房需要供给灾民暂居,县里别的收容灾民的地方全都住满。等雪停了,临时住处搭建完毕,下官会将灾民转移出去。”

    “可以。我只和我的人住一间,多余的提供给灾民居住。”总比住客栈要好。

    县令感激躬身,“是。下官派人为您指路,您今夜便可住进去,宅子里一应俱全。”

    窗户外面风声骤起,携带雪花转眼间变大。梁风担心金絮,急于回去看她,最后道:“支郁村民怎么办?”

    县令作揖,“殿下,光是安置灾民已经调不出人手,只能等支郁村民自己下山避入县城,县里会尽可能收容他们。”

    山里的人不会活不下来吧,他的部分暗卫还在山里。梁风赶紧回客栈,今夜一场雪下完,许多山路封堵,救人必须趁早。

    他到了客栈,却没看见金絮,十三也不在。

    等了一刻钟,她回来了,带回来一身寒气。

    “去哪了?不是说不要跑远吗?你一口一个‘知道了’,你看看你回得比我还晚。”梁风质问。

    “我出门去找白沙县的商户。”

    “找商户干什么?你想在白沙县做生意?”

    “不是。”金絮抖落头顶的雪,脱下斗篷烤火,“我发现白沙县本地商户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行商很少,几乎不和外地商户交流,钱财没有流通起来。如果白沙县衙钱粮用尽,是没法靠当地的商人捐钱了。”

    她想到了这一节,是不是因为有京城的前车之鉴。

    金絮拿出梁风出门前给她留的钱币道:“我不懂赈灾。但我还有点钱,可以给县令拿去用,只不过我的钱放在山里的马车里面了。”

    梁风捏捏她的小指,摸手温,“有钱也没用处,雪灾当头没有人会卖粮食,都攒着自己吃了。若是高价买,你那么点铜板也买不着。”

    她的指尖很冷,梁风搓搓给她暖指,“这间客栈很快会挤满避难的人,县令给我们安排了一处宅子,我们搬去那里好不好?”

    “给你安排的吧。”她没答应,抽回手指自己暖。

    “给我或是给你,我们两个有区别么?”

    “当然有。”金絮烤着火,也不看他,道:“我叫金絮,你叫梁风;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长这么高,你长这么高。”她单手比划,“我是普通老百姓,你是燕国诸侯王;我是风尘女子,你是皇亲国戚;我想去哪里去哪里,你一辈子困在京城;我想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得听圣旨下令。”

    梁风沉默地看着她。

    她连连点头,“我们区别挺大的嘛。”

    梁风继续沉默。

    她眼瞧他的反应,神情自然地接着烤火,并不对他的反应表示反驳。

    梁风拿来她的斗篷,一把将她兜头罩住,赌住她的话,拽着斗篷强行牵她走。

    推着她上了马车,驱车去往县令提供的宅子,她在斗篷里面咳嗽。

    到了地方,梁风拽她走进去。

    三进的宅子,围墙不高,挡不住大风大雪。县令已经在了,看见他,殷勤地引他去到一间独立的厢房。

    厢房自带小厨房,房内分大小两间,可以男的一间,女的一间。空气中有股柴火味,收拾得不算很干净,落了一层灰,床铺是整洁的,被褥足够厚实,只点了两支蜡烛。

    居住条件不是很好,梁风看着没说话。金絮却觉得不错。

    县令弯腰在小厨房扒一扒柴火,扒开一个通往地窖的暗道。

    县令道:“王爷,县里囤粮狡兔三窟,一部分就藏在您这房里的地窖内。下官安排您住在这也是希望您能守着这些粮食。”

    梁风往地窖里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粮食味。

    “这些是后备粮,到了雪灾后期,县里百姓为了争夺粮食互相斗狠,后备粮是全县过冬的唯一倚仗。”县令看着他认真道:“县里的兵士身手恐怕都不如王爷带来的人,若王爷愿意守着这些粮食,下官感激不尽。”

    梁风看了看金絮,金絮没有反对,他道:“当然可以。”

    县令躬身感谢。

    县令走后,金絮收拾床铺,梁风问她:“不会小了点吗?”

    “不小。这里原本应该是给厨房伙夫居住的地方,很好啊。”

    金絮手指点点他,提醒道:“你忘了你现在是洪叶生,不能凭借身份获得优待。”

    梁风张嘴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转头去厨房开锅烧水,装了一木盆热水给她。

    “你泡个脚就睡觉,我待会出去一趟。”

    “你还要出门干什么?”

    “找回暗卫,雪大起来前他们应该下山了,我去接应他们。”

    她道一声好。

    梁风就要走,忽然间想到该怎么说了,回头告诉她:“你刚才一箩筐的话说我们之间区别很大,但是,洪叶生既然不能凭借身份获得优待,那和你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不等她回答就走了。

    外面风雪更大,一出门,狂风像一张巨掌照着全身拍过来。出门几步,身上便穿了一层雪衣。

    风声大得听不见旁人说话,乌云避空,梁风仅能依稀辨认身侧暗卫举的油灯。他和暗卫每人携带几个热水壶,捂好口鼻,飞奔去往城门口。

    留在山里的暗卫肯定已经下山了,因为不熟悉白沙县,应当进城后原地等待接应。

    他按记忆辨认大致方向,摸黑赶到城门口。夜晚漆黑的风雪中,模糊看见城门附近几点微弱的火光,和停在旁边的马车。

    下山的暗卫看见他立马上前道:“王爷,寺庙遭遇雪崩,只带出来这些人。”

    车内行李全扔了,装的是村民,八九个成人,五六个小孩,还有一个婴儿,塞满了,全部人脸色冻得发紫,婴儿抽噎地啼哭。

    梁风将热水袋递给孩子和暗卫,听暗卫道:“原本车顶还挂了两个人的,路上滑脱掉落山崖了。”

    “是我下令疏忽,我应该让你们早点下山。”梁风紧紧皱眉道:“风雪太大,不能返回山里找人,等风雪小了再做打算,先带他们回去。”

    马车的两个轮子半路碾坏了,下山的三个暗卫是抬着车子走的,手掌已经冻裂。他们拎灯,梁风在前头扛着车舆带路,努力辨认来路回到县令的宅子。

    宅子的灯火比他走时亮了一些,院里停了两辆县令的马车,空着。梁风想将这一车村民安置到偏房,打开门,房里却卧着别的村民,或躺或坐地塞了一屋子。

    县令已经将灾民安置过来,几间偏房塞满了人。主屋还未满,梁风安排支郁村民住进去。太过空旷的屋子住起来会很冷,不如偏房人气足。

    梁风在主屋里听见金絮的咳嗽,他循声一看,金絮在主屋角落架了一口锅煮水,水里加了驱寒的药材和小米。

    金絮看见他,“你也喝一碗。”

    “你出门时买的药材?”他往锅里瞧。

    “嗯。偏房里的人都喝过一碗了,他们肯定能撑过今晚。”她道:“灾民们送来得急,这锅药水煮得也急,煮到这会药材才煮出效果。”

    她递给他一碗,梁风接了,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梁风和她并肩一块喝。

    “之后要节约吃粮食了。”

    “嗯。”

    “一天饿一顿也没关系。”

    “不用饿。”

    喝完了,主屋和几间偏房都熄了灯,金絮收拾了被褥准备睡觉。

    梁风就着煮药水的火烧水,又装了一木盆热水,端给她,“泡脚。”

    金絮爬上床了,瞧着热水盆嘟囔:“又泡?”

    她裹住棉被准备泡脚,梁风坐远了道:“这样泡过脚之后,夜里睡觉还会脚冷么?”

    “会。”

    “还会啊?”

    她扭头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睡觉会脚冷?”

    梁风眨眨眼道:“昨天晚上在马车睡觉,你把脚钻进我的被子里,贴着我的腿,把我冻醒了。”

    她一呆,似乎有片刻想象,“然后呢?你冻醒了然后呢?”

    “我把你的脚夹住继续睡了,早上醒来你的脚是暖的。”

    “夹住?”她懵了一瞬,然后缓缓低头移开了视线,“......哦,谢谢,下次不用了。”

    “......我骗你的,我把你的脚踢回被子里去,才没有多管你。”

    她这间屋就点了一支蜡烛,脚盆的位置看都看不清,梁风哪儿也不看。

    金絮眼角偷偷觑他,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说,若有所思片刻,低头看盆。

    自己的脚有什么好看的,她也不缓和气氛,梁风起身道:“我也睡了,你赶紧睡觉。”

    “你和暗卫睡在外面?”她问。

    “嗯,有事情喊一声我就听得见。”

    金絮目不转睛看着他,梁风停顿了,问:“怎么了?”

    “外面的床铺不够睡吧。”

    “挤一挤。”

    “哦。”她颔首,接着道:“在马车睡觉的时候,我们是一人一床被子的,为什么我的脚会伸到你的被子里去。”

    他哪里知道。

    金絮自己点头,“昨天晚上我睡得挺好的。”

    “怎么了?”梁风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金絮抬头,直言问:“要一起睡吗?”

    她语出惊人,梁风硬生生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好”。

    也不是什么脱口而出,是差点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他定定心,咳嗽一下,认真问:“你希望我帮你暖脚?”

    她点头。

    他恐怕要成圣人了,无欲无求的大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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