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要盖一床被子么?”

    “一人一床被子最好。”她有底线,“但是棉被不够,派发给灾民了,我们只能一起盖。”

    梁风咬牙,“我就是个暖被窝的工具。”他认命上床。

    “不止是暖被窝,外面确实睡不下,你的暗卫有八个人呢,他们睡觉都得挤一块。”

    “是是是,你倒贴心,还想着他们。”

    “我又不介意。”她安心躺下。

    梁风熄了灯,屋里顿时黑得一点光都没有。金絮当真开始安心睡觉,窝在他的手臂旁边,似触非触,呼吸缓慢悠长平稳。

    梁风躺得平平的,没有多紧张。以他的警惕心来讲,她稍微动一动,碰一点点过来他就会醒,醒了再把她扒掉。这样也行。

    听了一会风声,金絮睡着了,梁风双手交叠胸前,伴着她的呼吸睡觉。

    梦里他身处豪侠的世界,有个江湖武士正在攻击他。江湖武士手持一支很长很粗的毛笔做刀,凌厉的刀锋向他攻来,他无处可躲,刀锋攻击到他身上却像石子一般轻盈。

    梁风睁开眼,屋里仍是一片漆黑,难以判断时辰,但他睡得好沉,想来已经天亮了。

    屋外狂风呼啸,声音之大竟然没有半夜惊醒他。

    他醒醒神,侧头一看,看不清楚金絮,耳边的呼吸声模糊了。她是背对他。

    梁风十分骄傲,什么姿势睡着,什么姿势醒来。

    他想下床开门看看,手往床边一抓,发现他的位置离床边远了。

    “......”梁风若无其事,离了被窝,身上冷得变成一只鸡。

    穿好衣服,给她掖掖被角,出去外面,暗卫们零星醒了几个。他想开门,门刚打开一条缝,迎面割来的寒风几乎夺去呼吸,雪花就盖在了脸上。

    梁风赶紧把门关了,发觉不对劲。

    门外天色仍很暗,风雪吹得门不能打开,看这情况在雪小下来之前无法出去,被困住了。

    今年的雪异常猛烈,梁风回到房内,想想该怎么办。

    他这里出不去,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出不去。联系不上县令,街上估计没有活人了,山里的村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前一夜会不会有灾民想要入县,结果被拦在了城外,守城的人肯定全数避进了屋里。

    想七想八想不出办法,只能等雪停了给家中缺粮的百姓派发粮食,尽量保住县里还活着的人。入山救援极容易遇上雪崩,雪融化之前,山里的人不好救了。

    梁风坐在床边,一点声响也没有,金絮醒了。

    梁风点燃蜡烛,“继续睡吧,我们被困住了。”

    她眨眨眼,醒了。

    “风雪太大,出不去了。”

    狂风尖锐地呼啸而过,金絮睁大眼睛看看窗户和天花板,被子里缩成一团。

    “饿不饿?”

    她点头。梁风起锅煮食,昨晚那一锅药材加小米的东西留在了主屋,今天煮点土豆。

    金絮穿好衣服,和暗卫一块围锅取暖。

    “支郁村民恐怕活不下来了。”梁风道。

    “不一定,或许明天雪就停了,他们从村子逃出去时肯定带了粮食的。”

    “那也是。”只能往好的方向想了。

    吃完饭节约用水不洗碗,下一顿直接吃。梁风带着她在屋内简单活动身体,热起来还能节约用炭。

    风雪压得很暗,但是夜晚和白日的天色还是能看出一些不同,他时不时打开一条门缝,能通风还能计算时辰。

    大约到了晚上,风雪不见小。入睡前金絮泡好脚道:“发生天灾的原因是君主无德,这全都要怪到皇帝头上去,皇帝该死。”

    梁风应是。

    “皇帝应该颁布罪己诏,向全天下人痛陈自己的罪过。”

    梁风连连点头。

    她气得咳嗽,梁风把她盖进棉被里去,“可别生病了,出不去不好找大夫。”

    她吸吸鼻子,梁风熄灯钻进被子里。

    “廷尉受的刑鞭让你身子变差了。”

    “可能是吧,这都要怪皇帝。”

    手肘一动就会碰到她,梁风平躺,双手交叠放于肚子上,睡姿安详。

    “我昨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道。

    “什么?”

    梁风略略咳嗽,清清嗓子,认真地说:“我最近开始思考,喜欢一个人不是光喜欢就可以的,里面的讲究也挺复杂,从前是我忽略了。”

    她默了一瞬,问:“所以呢?”

    梁风腹稿没打清楚,金絮又问:“思考的结果呢?”

    “......没想明白。”

    她不说话了,扭一扭,找了个姿势睡觉。

    梁风还不想她睡,手肘碰碰她贴最近的手臂,“我想到了一点。”

    他道:“我觉得如果两个人要想能一直走下去的话,双方都需要做出一些取舍的。”

    她没回应,梁风自顾自挑剔辞藻道:“或者说迁就。或者说牺牲。就是一些退让什么的。”

    梁风拽拽被子,扯动她,“你以为呢?”

    太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呼吸缓缓,没有心态异样的表现。

    金絮语气琢磨道:“这种,比较适合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吧。”

    通?他可堵着。梁风道:“你睡吧,我还要再想想。”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结果,风雪声吵得睡不着。

    睁眼时大雪仍然未停。

    如果昨天还有幸存者,没能得到及时救治,到今天肯定没了。

    梁风打着蜡烛,记录门外的积雪深度。屋里面很冷,必须烧炭供暖。烧炭时,梁风拉着她一块谈天,什么都聊。她偶尔不回话,就硬聊下去。

    之后一连两日,大雪都未见停歇,困在这间小房子里哪也去不了。

    金絮逐渐从喜欢在床上裹着被子等雪停,变成蹲在大门前托着脸呆呆看门外一丁点朦朦雪光等雪停。

    梁风担心她多想,屋子里也太冷了,便烧了一锅水。热气在屋内腾腾,滚水发出的轱辘轱辘声听起来很温暖。

    “突然之间要死了。”她在门外的朦朦雪光中看出了什么,“我们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

    “不许瞎说。”梁风敲她脑壳,“有粮食有水,这雪不可能数月不停,你看谁会死。”

    她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摸摸脑壳,“偏房的粮食不多,节约着吃,够吃七八天,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四天了。”

    “还有三四天呢,或许明天雪就停了。”梁风和她并肩蹲着,共同观察门户上的雪光。

    “死可以,不好的是一些死了,一些没死。如果偏房的粮食不够了,我们得想办法送点过去。”

    “怎么送?积雪太厚,门已经推不开了。”梁风对着门比划隐约可以看见的积雪厚度,“除非在屋顶开个口,否则不能出入。”

    金絮抬头四看,房梁之上漆黑的。梁风道:“屋顶开口,风雪就会灌进房内。如果这间房子内部被雪淹了,到雪灾后期启用应急粮赈灾,还得把满屋子的雪挖走才能打开地窖。”

    金絮沉默,垂下视线不再看房顶。

    “我怕听见他们的呼救。”她皱眉,忽然想到什么,贴近他的手臂,附耳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梁风低头,耳朵伸过去细听。她眼睛亮晶晶的,悄兮兮地说:“我们在棺材里面。”

    她的眼珠子朝上转了一圈,示意屋顶,“外面在盖土了。”

    梁风注视她的眼睛,眼睛深处星星点点的笑意,“那等土盖完,我们诈尸,掀了这棺材。”

    “嗯嗯嗯。”她眉眼弯成一道,笑得更加开心。

    这是在活埋。想不到办法,只能祈祷这场雪尽快停止。

    第七日,门外的积雪快高过大腿了,门扇连一条缝都推不开了。梁风怀疑算错了时辰,被困住的日子可能比七天多,也可能没到七天。

    她像是想开了,整个人变得轻松了起来。

    “虽然被风雪阻隔,这里简直像桃花源一样。”

    “我的棺材有这么大。”她展开双手,比划这间屋子,“真不错,皇帝死了之后的棺材肯定没有我的大。”

    梁风胡诌:“史书上有记载,曾经中原最大的一场雪连下四十日不停,冻死上千人,可仍有人在那场雪灾中活了下来。白沙县这场大雪固然难熬,但也不是毫无生机,我们有足够多的食物,你就不要忧心了。”

    她裹着棉被屈腿坐在床沿,梁风抱住棉被,抱住她,“非死不可的话,我和你埋在一起,我们合葬。”

    她呆呆看着微弱的烛光,没有说话。

    十日,十个人,厨房里囤的两缸清水快喝完了。

    金絮扒着缸口,对着缸里面说:“四十日,十日。”

    缸里传出她的回音,闷闷的,压抑她声音里的疑惑,放大声音里的空茫。

    “声音小了。”她忽然抬头看向房梁。

    屋顶漆黑,烧炭的火光照耀不上。梁风也听出呼啸的狂风正在减弱,但是难以判断是风雪小了,还是房子外的积雪已经厚得阻隔声音。

    门打不开,窗户为了防裂早都封死了。暗卫飞身而上,攀住房梁,寻找屋顶薄弱处。

    找不到,屋顶铺瓦,封得很严实。

    梁风改为凿窗,封死的窗户更容易打开。

    割开封堵窗隙的布帛与木板,梁风对准窗棱缝隙刺出一刀,听见刀头捅穿雪的声音。他将窗户砍碎一角,破出眼睛大的洞口,掀了这棺材盖。

    夹带雪花的寒风从窗洞吹入,漫漫光线投射进来。

    有光说明乌云薄了。梁风对准洞口往外瞧,白茫茫一片大雪,风雪确实小了许多,仍很大,积雪深度比他目测计量相当。对面的偏房十分安静,没有人息的样子。

    风雪看起来还在变小,梁风找了片布帛塞住窗洞,命暗卫暂不出去。

    再过几个时辰,风雪愈发小了,云层逐渐散去。虽然人身上没有感到变暖迹象,但看光线,时辰大约近午时了。

    梁风破开一半窗户,外面积雪厚度有半人高,踩不上,他往窗户外扔了几根粗柴火,暗卫越窗踩着柴火跳上屋顶。

    他回头叮嘱金絮,“我去找县令,你留在这别乱跑。”

    “好。”她听话地点头。这里也要留人看守粮食的。

    雪太厚难于行走,梁风和暗卫跳跃在屋顶之上,跳到县衙,看见衙里的人也都纷纷破开门窗出来了。

    十日前,县令没来得及回府就被大雪困在了衙内,县衙粮食足够,当时值岗的人全部存活。

    衙卫几乎不会武,县令只能安排人扫雪,先给县里主街扫出一人行的路。

    梁风带着暗卫开始挨家挨户记录存活人数与各家的存粮情况。县中心的百姓可以跳过,大户人家可以跳过,主要察看县边缘的住家和外地人暂居避灾的各处住所,还有城墙内外的流浪汉。

    流浪汉应当不多,基本没有存活的了,关键是救助还有一口气活着的人。

    落雪愈发变小,阳光破云而出。街道百姓纷纷出门,每家人自扫门前雪。

    梁风整日揣着粮食与账册在各处屋顶跳来跳去,扫出来的道路慢慢相连,全县疏通用了三四日。

    井水不足,融雪用于补水。县衙囤粮暂足,他和金絮那处的地窖暂时不用,梁风把她带去县衙,帮着施粥。

    在所有白沙百姓都得到有序救助时,梁风抽出人手开始通山,尽快与郡守取得联系。

    县四周的山全封了,山谷都是雪。忙碌于赈灾时,不知不觉进入正月,新年到了。

    家家物资紧缺,过年气氛偏淡,只偶尔能在落雪堆里听见两声鞭炮响和小孩嘻哈。

    他走在前线通了几日,忽然发现后方士气不足。

    县里出现恶斗抢粮的事情。县令出面调停,启用他和金絮屋下的地窖粮食。金絮每日吃的粥饭米粒越来越少。

    之后几天,百姓抢粮的情况加重。粮食愈发紧缺,梁风一边通山,一边与县令游走几个大户人家征粮。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再次下大雪。

    直到二月底,大山意外打通了。

    他与山的另一面胡郡守派来救援的人迎面相通,援助的粮食送了过来。

    梁风见到并阳郡胡郡守和刺史许义。

    许义送来一封信。

    在大雪前,安分王抵达白沙县的消息已经传到并阳郡,朝廷下派的赈灾刺史许义带着皇帝的话,命郡治优先疏通与白沙县的官路,解救白沙县百姓。

    许义还和他说,辛苦安分王这段时日赈灾,白沙县灾情郡内已知晓,后续赈灾的一切事宜皆交由官员负责,请安分王暂歇,陛下心系他的安危。

    梁风欣然答应暂歇,冬天也到了尾声,本也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他将屋子烘得暖暖的,金絮可以安然度过雪融化时的大降温。

    积雪始融,尸体开始掩埋了。

    “开春我们就回太南吗?”金絮问。

    “嗯,你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没有了。”她问道:“这场雪灾死了多少人?”

    “白沙县和支郁村加起来冻死二百五十一人。”

    “这么多,都快赶上皇帝了。”

    她展开许义给他的信,“皇帝的眼睛无处不在。我还以为走得足够远了,结果离京到这里根本只跨出了一步的距离。”

    “哪有那么夸张。”梁风拿来信纸,“你不要看。”

    信里也没什么内容,不过几句皇帝的客套话。

章节目录

我本贤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述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述客并收藏我本贤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