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昂贵的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地砸向皇帝的脸。

    皇帝的脸被砸得稀碎。

    御赐之物碎在地上,像是皇帝碎在地上。

    她开始担心砸完之后会不会被皇帝怪罪。金絮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梁风抱她回屋,李婶为她把脉。

    “除气血虚弱外,没有其他病症,药都无需喝。”

    “气血虚弱会令头发变白吗?”

    “不会,但是忧思过重易催生白发,她心里想的事情多。”

    梁风拨拨她枕上散开的头发,去外面召来十二。

    他想了很久,想在京城之外找一个作为后路的地方。他想在天底下人都找不到的角落建几座房子,尽可能住得与世无争。从太南上京之后,他就在想了。

    “往远些的地方找,越远越好,最关键是隐蔽,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还要足够大,足够建几座木屋,靠山靠水,有吃有喝,距离最近的县城至少两百里。”

    十二是他的暗卫中轻功最为敏捷的一个,善于搜集情报,个头不高,身形偏小,身手足够自保又不过于显眼,易于隐藏行迹,极为适合做隐秘的事。

    十二拿上盘缠便走了。梁风回到她房中,翻出一柄小刀,开始修理断笔。

    昨夜派出调查《风情稿》的暗卫回来,禀报这几日郑熹丘意欲出山的动向的确在朝中引起不小震动。《风情稿》在文官之间流传,他们主要讨论的是郑熹丘,也有少部分人提及书中所评原作。猜测方向大约是这个太南红叶生与郑熹丘合谋,抛砖引玉,《温柔新语》是砖,《风情稿》是玉。

    行动最快的是游照同,当即写了一篇千字长文回应郑熹丘,却没有对《风情稿》的内容进行表态。游照同是郑熹丘的门生,郑熹丘露面,做学生的自然要对老师表示感念,问候一番现状。

    游照同之后,相府许多曾经是郑熹丘学生的人跟着发出亲切的问候。

    游相带头将话头集中在郑夫子的身体健康与否方面,对郑夫子想说的话视若无物。梁风觉得游照同似乎并不希望郑熹丘出山。

    他在想他需不需要也给郑老送去问候,但想了一瞬便不想了,他这会不能跟着相府的风做事。

    金絮睡到午后便醒,她不愿意出去玩了,梁风磨着她谈天。

    “阿絮,你喜欢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木屋。”

    “雨季木屋会有点潮,容易生霉。”

    “砖瓦房。”

    “砖瓦房可行,只是比较难建,建起来需要的人手多。”

    “茅屋。”

    “茅屋易塌,而且不防雨水。”

    “以地为床,以天为被。”

    “这个倒是不错。”

    “山猪吃不了细糠。”她道。

    “我原来是山猪。”

    “你想建房子?直接买一座不方便么。”她问:“你还缺房子住?”

    梁风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哦,我随口一问。”

    画像不断送来。

    上门打听他喜欢身高多少的女子的媒婆没有出现,画技逐渐高超的画像却每每多了一笔——人像右侧竖列了一排熟枣,枣的数量暗示了画中女子身高多少。

    他不知道一颗熟枣代表的是一尺还是两丈,只能通过每幅画熟枣的数量对比来判断各名女子身高优劣。但他讨厌枣。

    画像之多已经令他苦恼,梁风以厌恶枣为名将所有画像退回。

    直到画像之中出现一张请帖。

    五公主梁与曦设中秋小宴,邀请京中各大世家权贵参加,梁风也在被邀之列。

    请帖是与義送来的,送来时被金絮看见了。

    她说想去。

    梁风说不许。

    “前一阵子我进宫面圣的时候,皇帝问我为什么在意拂柳街的事情,我说我关心的人有亲友住在拂柳街,他问是谁,我只说是位风尘女子。”

    金絮没什么反应。梁风道:“我不希望皇帝对你太过关注,我身边有位风尘女子的事情肯定传出去了,如果你这时露面,基本就坐实了这个身份,往后再难改变,你在背后会被人说闲话的。”

    她会受到一些异样的眼光。

    “我不想你去,我也不去。”

    府内湖亭中,金絮在吃葡萄。

    “你说的没错,可我不怕这些。”她道。

    “我怕。”梁风再劝:“说不定会有认识你的人与宴,不能去。”

    虽然他挺希望能坐实他们的关系,但还是算了。

    “我想去。”

    “你真的想去吗?”

    她完整地咽下一粒葡萄,“想去啊。”

    她道:“想看看现在京城的世家子女是什么样子。我从前没参加过这种宴会,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见识了。”

    梁风看着她道:“我想护住你的名声,但你自己好像并不在意。”

    金絮点头。

    她在意的话,又怎会和他去支郁村。梁风不情不愿,给与曦回贴参宴。

    “宴会肯定是男女分席,如果有人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就直说,说是因为我心悦你,所以留你住在府中。”

    她“嗯”了一声,继续点头。

    梁风将修好的笔拿出来,递给她,“给你,可不许再弄坏了。”

    半截笔很短,他修了笔头,用狼绒做笔毛。他道:“虽然短了点,但是很好写,和长笔没有区别。”

    她看了看,将笔收下。

    这日傍晚,宫里下了旨令。

    皇帝做出退步,严惩张凉和少府将作,放过三皇子,下令修缮拂柳街,给予拂柳街原住百姓补偿,每户每人两百钱,补偿的钱资从少府库调取。

    这个好消息传进王府。拂柳街修缮过后,只要房契还在就可以拿回原来的房子,还能得到一笔两百钱的补偿。

    “可是她们已经不在京城了。”金絮思索许久才道:“我写信问问她们,补偿的钱肯定要拿,至于那个房子,看她们怎么打算吧,我不希望她们回到京城来。”

    “好。我们领了补钱给她们寄过去。”梁风认同她道。

    紧跟着,朝廷出告示,和昌生辰那日在玄武街撒钱的盗贼和其同伙全数抓住,将在三日后于西市斩首示众。

    这告示一出,与義急匆匆地又来找他要钱。

    进了门,与義赶紧把门关了,附他耳边贼兮兮地着急道:“皇叔,不得了了!”

    “咋了?”

    “三皇兄被父皇禁足了!什么时候放出来还不知道!”

    “这是怎么了?”

    与義更急了,“皇叔,你没事干的时候也打听一下。二皇姐生辰日撒钱的那个盗贼被抓了你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啊。”

    与義压低声音道:“那贼是在销赃的时候正巧被抓的,跟他买赃的人是并阳郡一个商户,姓贾。被相府查到这个姓贾的商人在前些年居然背地里和三皇兄有来往,三皇子又被御史和游相参了一本。”

    “贾?”贾镇?竟然没死。梁风恍然,“所以与棣被禁足了。”

    “是啊是啊。前是拂柳街,后是贾镇,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父皇没法,只好罚了三皇兄。”

    “罚得也太轻了。”梁风小声念念。

    与義忧愁地自叹,“我什么也不想干,但是为什么这条路上的阻碍被清除了。”

    梁风挑眉,“你想干什么?”

    与義拼命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干,我什么也没干!”

    “天降馅饼?”

    “嘘!!!”与義四下看看,轻声道:“皇叔,我找你借钱,你说我是开个青楼,还是开个赌场好?”

    “三皇子府可不能干这种事。”梁风建议:“不如开个书肆吧。”

    他拍拍与義肩膀,“你先放宽心,看皇帝这个态度,心里还是挺喜欢与棣的。”

    至少贾镇彻底惹恼了与棣,他这下不用想贾镇后半辈子会不会在并阳郡安享晚年了。

    不管那么多,中秋小宴的日子临近,他要为金絮赴宴准备几身衣裳供她挑选。他如果不为她准备,她一定穿着素衣就去了。

    金絮忙于为水夭她们代领拂柳街的补偿钱资,托暗卫送去太南。她还会出门看看拂柳街的修复进度。

    到了宴会这天,梁风算着时辰和金絮一起去往五公主府的宫外别邸。到了地方,意外发现参加这场宴会的人不少,各府马车几乎塞了公主府门前一条街。

    示帖进府,里面人堆了一屋子,各式珠宝琳琅满目。

    久不参加这种场合,梁风一时不太适应。她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

    人来了,但不知道干什么,他也没有熟人需要打招呼的。梁风干巴巴地站着。

    金絮和他说了声便往女眷那边去。梁风注视她,看她走进那群女子里面。

    她显然也不适应,走进人群却不知道怎么融入人群。但是很快就有别的女孩和她搭话。

    小缃在她身边为她介绍。梁风大约能猜到她们第一句话说的什么,无非是问她父亲是谁啊?然后她说她是安分王府上的。然后和她说话的女孩就会一脸惊讶。

    远远看着,金絮那边如他所想地进行,和她说话的女孩的确有片刻惊讶,只是消失得很快,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梁风不放心,一直看着,却慢慢看出点不对来。

    她的行为举止在那堆世家千金中显得实在有些异样。其他女子一般是双手端着,两片袖子遮在身前,她喜欢双手垂在身侧;其他女子说笑时会捂嘴,她完全不会。梁风猜她肯定也不会控制音量。

    她似乎注意到了,有意识端手随时备礼,但常有疏忽的间隙。

    在不拘礼的环境待得久了,任是谁都会像她这样。那些世家女子肯定看得出她的不同,不知会怎么想。

    人齐了就要男女分席,梁风被叫去就坐。

    与宴众男子老少不一,梁风几乎坐在上首,他的对桌是与義。

    梁风不拘礼,上了菜便说开吃吧。筷子纷纷动起来,酒气也弥漫开来。

    与義悄悄和他说:“皇叔,三皇兄好像来了。”

    “与棣不是在禁足吗?”梁风没看见三皇子。

    “偷偷来的。”与義偷眼四处乱瞧,“三皇兄肯定有目的。”

    “有就有吧,我吃完饭就走了。”

    饭没吃几口,有人自报家门,向他敬酒。梁风笑笑,喝了。

    接着,又有人向他敬酒,梁风同样喝了。

    再有人向他敬酒,梁风也喝了。

    喝着喝着,他越喝越清醒。

    向他敬酒的人基本都是前些日子送女儿画像来王府相看的人家,全是朝廷上有头脸的文官。剩下还没送女儿画像的,也都在喝了酒后问一句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太多人扑面而来的目的性,真是由不得他不冷静下来多想一想。

    这是这场宴的真正目的吗?试探他的态度?金絮那边估计也被人盘问了。

    这些是主动向他靠近的人,而且明目张胆。梁风飞快地思索,皇帝与相府冷战期间,他自荐出资修复拂柳街的行为肯定被人以为是他想干预朝事了,所以主动接近摸一摸他的立场。

    这场宴的发起人也就不只是五公主梁与曦了,背后大约还有皇帝和相府的意思。

    难怪上回皇帝专门召他进宫问娶妻的事,是不是就想提醒他在这场宴会中谨慎一点。他要是选了哪个女子的画像,他的立场也就被确定了。

    这样的酒,要么别喝,要么每一杯都喝。他决定每一杯都喝。来者不拒比全部推拒要轻松点,幸好出门前他喝了一大碗解酒汤。

    酒液烧烧地上头,梁风趁空瞥了与義一眼,七皇子也在被不停地劝酒。

    梁风打几个嗝,有点晕乎,模模糊糊似乎看见不远处一道僻静的游廊下走过一个颇似梁与棣的身影。

    廊下帷幔飘过,那道身影不见了。梁风定睛一瞧,确认刚才那人就是三皇子,离开的方向是往女眷那边去了。

    禁足只是做做样子,皇帝根本心疼三皇子心疼得紧。这样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这些人难道不应该去巴结梁与棣吗?

    他的头痛得很,想到金絮在那边就喝不下去了。他推了所有凑过来的酒杯,独自走去后院女眷的位置。

    绕过重重游廊,上头的烧酒下降了几分,梁风不认路,也没叫人带路,往丫鬟多的地方去。

    沿路没再见到梁与棣。经过一小片花圃,反而看见金絮。

    她垂着双手站在花圃中心,中心一圈空地,地上摆着一只壶和凌乱的箭支。花圃另一侧是被阵阵帷幔遮挡的宴席,金絮看着宴席方向,背对着他。

    她正在目送一位年纪小小的姑娘穿过花圃小跑回席位,梁风看了眼,唤道:“阿絮。”

    她立刻扭头,看见是他便穿过花丛向他走来。

    “玩好了吗?”

    她点头,“我想走了。”

    “那就走吧,我也想走了。”

    梁风叫小缃去与五公主打声招呼,便牵她回府。

    上了马车,四周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多耳目。梁风道:“这场宴是为试探我的,不止是与曦做局,背后大概还有皇帝和丞相,你在那边是不是见到了游琪?”

    “嗯,见到了。”

    “没事吧?”她的神情垮垮的,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事啊,她们也很辛苦。”金絮道:“她们年纪也小,参加宴会为了家族需要得去讨好公主、去赔笑、去把自己和污浊不堪的人划分界线,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经营。”

    梁风也认同,“这场宴会就是这个目的。”

    她扯了下嘴,“我突然明白了,从前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住在京城,她宁愿和父亲分开也要带着我留在太南,她不喜欢经营。”

    “她们和你划分界线了?”

    “不是,我或许比她们还轻松点。”

    她很不舒服,眉头一直皱着,手掌按着肚子。梁风很担心,见到她之后他反而酒醒了很多。

    金絮叫停马车,车还没停稳就钻出去,跳下车弯腰直接吐了。

    吓到梁风,他赶忙拍拍她的后背,“我身上的酒气熏到你了?”

    金絮吐得直不起腰,一刻钟前吃的精贵肉菜全吐了出来。

    快到王府了,梁风叫暗卫去唤李婶,急得不行,给她递袖子。

    呕吐会催泪,金絮用他的袖子擦嘴擦眼睛,还能够看他,“是被毁的《红叶书》熏到我了。”

    她梁风抱起她飞快地去她的院子,给她递水漱口,李婶为她把脉,

    “要不要我去和郑夫子澄清一下《风情稿》写的内容?”梁风心疼,摸摸她的头发。

    金絮神情恹恹,“不用了。”

    进了屋,周围彻底没有耳目,她咳嗽清清喉咙道:“郑熹丘在《风情稿》里面说你所谋甚大,这才是他们试探你的真正目的。”

    “所谋?”梁风睁大眼睛。

    金絮看着他道:“对,所眸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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