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接过折子转身向屋外走,她注视李晟的背影直到消失,金絮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在担心我。”梁风道。

    金絮转而看他。虽然是一副什么也不说的表情,梁风却在她眼中看见一丝丝肯定。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金絮忽然抬手,摸了摸他嘴角边的脸颊。梁风想抓她,她收了手,梁风摸到自己的脸。

    “打算养白么?”

    她在说他的脸谱,梁风点头,“嗯。”

    她没什么反应地低头看着手指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看了片刻又注视着李晟背影消失的位置。

    梁风打断她:“给你看个东西。”

    桌子两侧的隔层放着一只扁木盒,梁风递给她,“你打开看看。”

    金絮依言打开,里面是几封信。信封很旧了,泛黄的页面布满折皱,还有一些黑点。最上面的一封信写着“王爷启”。

    梁风不说话,以眼神鼓励她拆开。

    金絮拆开了,纸张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很脆弱,她手指动作很轻,很怕撕裂信纸。

    纸上墨痕保存完整,字迹青涩,不算小体字,笔法较为张扬任性。随着一行行读下去,金絮神情间愈发了然,最后合信道:“你那些年寄给我的信我都弄丢了。”

    “不要紧,我收着一半呢。”十年前他在太南学完箭回京后和她的往来信件,他都保存着。梁风很愿意和她一起缅怀,这些东西其实很早就想给她看了。

    每一封都很旧,金絮拆开下一封,她读了两行,脸上刚浮现的几点笑意转眼就没了。

    这封信的字迹和她很不同,落点随性,竖笔却端正沉稳。梁风看了几行才想起来,那些年寄来的信件除了她的,还有她的堂兄顾琼的。

    他当即想把信合上,不给她看了。金絮却一动不动,手指捏着信纸,一字字看完了。

    梁风有些不安,却不忍打断她。虽然顾琼这信不是写给她的,但是能算她家中为数不多的遗物了。

    纸上是顾琼说的寥寥数语,对他的简单问候与关心。

    梁风收到信后过了几年才反应过来,当时顾琼写信给他,不是真的想问候他的现状,只是为了给金絮的信件作掩饰。如果是她单独写了封信寄给他,传出去多少于她名声有损。所以这根本上还是能算作顾琼为她写的信。

    她身上又有一股难过散发出来,梁风拨拨她耳边的头发,和她一起难过。

    金絮收好顾琼的信,打开第三封。

    第三封的信纸不同,边缘已经裂开了,泛黄更深。她小心地展开,看了开头便怔住。梁风也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写给母亲的信。是他十几岁在军营里时写给母亲的家书。

    “这信怎么没有寄出去?”她问。

    梁风摇头,“当时不敢。”

    内容是他对母亲的思念,记得那时军营寄出去的家书都会经相府和朝廷过目,他有这一顾虑就没有寄出去。应当是这样。虽然后面想想,其实可以寄出去的,因为那时的丞相还是金延守。

    她看完全部信件,合上盖子,还给他。

    梁风将盒子收好。这只扁盒一直收在这张桌案的隔层,就在手边,他一直不敢打开看。缅怀是痛心的,尤其是能看懂这些旧物的人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

    “还有呢。”

    想和她一起看的东西有很多,桌案左手边摆着一本书,书名《红叶书》。她肯定一来就看见了,却不主动和他提起。梁风把书放到她面前,“你看看。”

    书页崭新,半个指甲盖的厚度,顶多也就十几页,作者署名太南红叶生。

    她问:“你说这是你找回来的?”

    梁风不说话,想默认。

    旧的那本当然找不回来了。这本《红叶书》很薄,是他重新写的。旧本的许多内容早已记不清,加上他写不来书,一边回忆一边写,成书内容便很短,短得过于简洁,远不及过去那本跌宕起伏。

    金絮从第一回开始看,十几页看得很快,简单看过一遍后她道:“不是这个结局。”

    “但是这个结局很好。”

    结局是女主人公慕红和男主人公叶青在一起了,是那种会成亲的在一起。而十几年前写的那本,慕红和叶青是没有在一起的。

    或许他夹的私心很多,全书内容何止是平淡,整本充斥着慕红和叶青相处的日常与对话细节,有关如何振兴门派的情节篇幅反而极少。

    金絮不说话,翻回头看第二遍。

    这本书要有她修改的痕迹才能算是他们一起写的,梁风取一支笔递给她,“你若是不喜欢你便修改吧。这个结局你改了的话他们就不成亲,你不改的话他们就成亲。”

    “你想说什么?”她接了笔。

    “我什么也没说。”看她接了笔,梁风便道:“你答应了哦,修改完这本书之前,你可不能离开王府。”

    “在这等着我呢。”她握着笔,倒是没有拒绝。

    “你昨晚说想让我陪陪你,陪你做什么?”

    没想到被她这样问,梁风上脸了,“不知道。反正是陪着,什么都不做也行。”

    手臂不知不觉撑在她身后,心里有点小雀跃,梁风听见她道:“等我脚好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好啊。”他满口答应。

    梁风十分热切地等她脚好,不想再出门了,也没必要出门,和她一起在府里聊天喂鱼比做别的什么都好。

    梁风做她的拐杖,和她的距离比支郁村那趟旅程还要近,平常聊天可以贴着坐。

    金絮对他养的鱼意见挺大,她觉得鱼养得肥了,但她虽然这么说着,喂鱼时也是非常豪气地撒鱼食。

    和她贴了好几日,脚伤还没痊愈,皇帝召他进宫的圣旨来了。

    不知是他写的奏折有用,还是朝中有人和皇帝说了什么,这几日皇帝对拂柳街的态度有所松动。但对他的圣旨没有回应,直到今天召他进宫。

    梁风没什么犹豫,接了旨便进宫。

    皇帝在沧池召见他,太监指引他去沧池。

    皇帝的一舫在池中泛泛,岸边看不见皇帝的身影。梁风乘舟登上皇帝的船,船上除了船夫、夏培和皇帝,没有别人。他见礼,皇帝点他近前。

    皇帝沉默看着两岸景色。景色一般,宫内的池看到的也就宫内景色,泛舟只是踩踩水而已。

    梁风等皇帝开口,自己不先说话。

    看了一阵,他跟着皇帝进船舱。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坐下问:“前一阵你行车至宫门前却不进宫是为何?”

    这句问话在他意料之外,梁风想了想道:“当时原本是想当面和陛下说臣意欲出资援助拂柳街修复一事,后来府中有要紧事,臣便先回府了。”

    “拂柳街内住着你什么人?朕竟不知,京城内还有令你如此挂心之人。”

    早准备好了,梁风装作边想边答的样子答道:“前几年认识的,一个风尘女子。拂柳街内住的是她的亲友。”

    皇帝恍然一哦,“你耽溺于那类女子,迟迟不愿意娶妻?”

    梁风略顿,点头,“嗯。”

    “那不如朕为你们赐婚?”

    “啊不......”梁风改口,忙道:“她有诸多顾虑,等她认为臣是她的良人后,臣再请陛下赐婚。”

    “顾虑?”皇帝话说半截,“风尘女子有何顾虑。你耽溺一阵也便罢了,娶了正妻之后再随你如何纳妾。”

    梁风不说话。

    皇帝道:“谢傅对你颇有意见,不愿让你娶他的孙女,嫌你前些年行事作风太过浪荡,沉稳不足,难堪托付。”

    梁风不说话。皇帝瞧他一眼,“你怎么看?”

    梁风道:“谢韵年纪太小了。”

    “你们倒是互相看不上。”皇帝一呵。

    梁风道:“臣想娶心仪的女子,身世如何臣并不在意。”

    梁风满脸真诚,皇帝表情没有变化,转头继续看着池岸景色。梁风猜皇帝肚子里肯定想着什么。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朕会给拂柳街百姓一个交代。国库空虚,房屋修复耗资巨大,你既愿意出资,朕便即刻命燕国调资入京,但这笔捐资的名义不会是你。”

    梁风不等便道:“是,陛下圣明。”

    “下去吧。”

    梁风等也不等便下船,头也不回地出宫。

    到了府中,梁风直往自己院子去。还没进屋,果然见她坐在堂屋的榻上,手边摆着一幅画卷。

    “我回来了。”梁风贴去她身边,“在看什么呢?”

    画卷中一名陌生女子。金絮问:“皇帝找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我娶妻的事。”

    “娶妻?”金絮若有所思,示意画像,“这是一个官员送来的画像,说是他府中适龄女孩,想和你相看。”

    梁风看了画像,还没说话,金絮道:“我看了,这女子今年二十,年纪还算合适了。你也可以看看,若说与你完全适配的年纪不好找的,京中很难有二十六七岁还未出嫁的女子。”

    梁风眼睛转到金絮的脸,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不似作假。他道:“干嘛。”

    他把画像一卷,“不要看了。”

    他把画卷扔去旁边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没出宫就把画像送来,肯定是因为我插手援资拂柳街的事情传出去,有些人想看看我这边的动静了。”

    “我和皇帝说我要娶心仪的女子的。”他道。

    金絮顺着他的话一想,也点头,“随你。但是这姑娘二十岁还未出嫁,亲自把画像给你送来,你若是挑这画像上的毛病退回去,她容易被人说闲话。”

    “我知道。我就说是画师画功太差,把一好好的姑娘画得那么丑,退回去重新画。”

    梁风一贯如此,金絮道:“虽然委屈了画师,但也只能这样了。”

    皇帝这次召见究竟是什么意思,梁风想也想不明白。之后几天,陆陆续续有画像送来。

    每一幅画都是不同的画师所作,作画技法参差,画出来的女子各有千秋。梁风这次找了个别的理由,他以所有女子皆未在画中写明身高多少为由全部退了回去。

    “很快会有媒婆上门打听你喜欢身高多少的女子了。”她猜。

    梁风懒得管,她的脚伤已经好了,便提议道:“脚伤好了我陪你出门走走吧,先前说好了的。”

    金絮很乐意出门,梁风一步挨一步地贴在她身边。

    出了门,她很有目的,边走边看街两面的店铺。梁风想她是要买些什么,已经准备好了荷包。她住在府里,本身也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

    梁风还打算买的太多要叫暗卫来拎东西,就见她走进一家书肆。

    她逛了一圈,没收获,还问了一下书童,然后走了。

    “你想买什么书?”

    “《温柔新语》。”她道:“去春研书院看看吧。”

    到了春研书院,金絮进去找书。梁风跟在她身后随意看看,无意间看见店铺最外侧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作者叫太南红叶生的书。

    他奇了,拿来翻翻,直接买下。

    但是越看越奇怪。书中口径有两种,其中一种是批注。他看出来这是一本点评书,是某个著作大家对另一本书进行点评而成的新书,全书没有提及原作的名字叫什么。

    他见原作内容中出现几个温柔馆姑娘的名字,梁风翻回首页,见点评者竟然是郑熹丘。原书内容被大幅修改批评,增添了很多,前后对比起来原作的内容几乎是面目全非。

    郑老在十来年前就辞官回到台山养老,怎么突然开始写评书了。梁风想到小时候在越国曾有半年时日受教于郑熹丘,他隐隐感觉不太妙。

    他看看金絮,金絮找了一圈没找着自己想要的,便和他说回府。

    梁风捏着手里的书和她乘车回府,路上将《风情稿》细看几篇。

    看到其中一篇写的是:二月廿三,有女如洛神出水,殊涎,撕衣强之,女泣。

    短短一篇没有写及后续,但他对这件事情有点印象。某年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温柔馆有位姑娘不小心掉进庭院那口池子里,引起某个男客注意。那个男客当场点名要那位姑娘今夜相伴,被金絮拒绝了。她的理由是冬日落水急需御寒休养,当日不接客。

    然而那男的不乐意,闹起脾气来,想用强的。最后的结果是金絮被气到了,来找他帮忙,把那个男的驱逐出馆。

    梁风已经忘记落水的那位姑娘和那个男的是谁,只记得这件事,因为那次是她很少见地真正生气了。她非常讨厌温柔馆来客用强的。

    他对大多数男客都没留有什么印象,“殊”说的是王殊吗?

    回到府中,梁风道:“这是你写的书。”

    “不是啊。”她这时才将书拿过去细看,看了几眼表情就不对了。

    她眼中有一瞬的茫然和不解,越看越残忍。

    抛开内容不说,原作写法也能让他一眼看出是她写的。

    她写文章的写法和他所知的多数文官不一样。那些文官大多写得很长,字词很漂亮,不知道在说什么。而她写的很短小,容易看懂。

    这是令他印象很深的,早在十几年前,金絮和他一块写《红叶书》的时候已经大约是这种写法了。那时他就奇怪为什么她的写法不承金延守一脉,后来随着她长大,写的东西越发简洁了。

    太过异类的东西容易被有心人盯上。梁风牵着她坐下,轻声道:“我教你看,郑熹丘不是在针对你写的书,是借你的书表明自己对于朝廷众人的看法。”

    郑熹丘对原作每一句增删都在影射朝廷某一个官员,原文不涉及的官员郑熹丘就自己加进去,然后对自己加进去的这个官员进行批评。被批评的人还包括梁风。

    “为什么?”她问。

    “郑老或许是想出山了,借这一次评书露个面,表达自己对于朝廷各派的看法,但我看不出郑老想做什么。”

    《温柔新语》运气不好。

    “为什么选中我写的?我没有写淫奔之语。”

    “我知道。”梁风擦擦她的眼角。

    眼中的不解消失,她一言不发拿着书把自己关进房里。

    梁风很担心她,又想给她一些独处的时候。

    他召来暗卫,去查探《风情稿》面市后朝堂有什么动静,还有拂柳街的事情后续。

    他也有些事情得想想。郑熹丘是主动出山,还是被皇帝叫回来的?

    如今的朝廷,只有极少一部分较为年轻的人不曾受学于郑熹丘,凡是年纪稍微大点的都可说是郑熹丘的门生。前几日进宫,皇帝和他说会给拂柳街百姓一个交代,想到的办法就是拉拢郑熹丘吗?

    也可能与皇帝无关,仅仅是郑老看不惯拂柳街的事想要亲自出手,于是找个借口露面。只是重新出山的方式未免有点难看。无论是不是淫奔之语,在满朝堂的人看来,《温柔新语》都是个无名之人的小作,值得郑熹丘借用吗?

    何况这种小作,民间多的是人在写,有的写得才真正是“淫奔之语”。

    梁风很有些忿忿不平,这事又在金絮心上添一把火。

    过了一晚,梁风想带她出门换换心情,去到她院子里,就见庭院正中摆了一只装满纸灰的火盆。

    梁风走近看,纸灰已经完全凉了,半截笔杆遗漏在火盆外。她把心里的火放出来了。

    他捡起那半截笔杆,认出是他送给金絮的那支笔。她这次从太南上京也把这支笔带来了,但是被烧了。

    大门开着,他一眼看见坐在厅堂正榻上的金絮。她的脸一夜未睡,麻木地看着他。

    梁风在火盆里翻找,没能找到另外半截笔,已经烧没了。

    “这是我送你的笔。”

    他用衣袖擦净半截笔杆沾的纸灰,边向她走道:“你把笔折了,是不是想和《红叶书》撇清关系。”

    她垂着一脑袋没有睡觉的头发,凌乱冷漠地看着那半截笔杆。

    梁风仔仔细细擦干净,笔剩下半个巴掌长了,这支笔不是寻常木材,她当真是很生气才能把这支笔生生掰断。

    擦干净了,梁风认真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和《红叶书》撇清关系,绝对不能烧笔。”

    她移开视线,“我没有......”

    脑袋一偏,梁风注意到她的头发间多了几缕白发。他伸手拨了拨她侧面的发根,拨出来好多根白头发。

    金絮也看见了那些粗糙的发尾,烦躁地把头发扯过来,“你去忙吧,我要睡了。”

    梁风默默看着她,她脸上不比憔悴的头发精神多少。

    他站起,也一臂捞起她,“你和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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