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呆滞地坐在她屋里的床榻边,两手抱着她的枕头,眼睁睁看着这个房间里已经失去她残留的气息。她走后一直未动的床榻也被他翻乱了。

    不断地回想早晨时她说的话,想到天黑,李晟始终站在他旁边,

    “林童忆和我说话时连头都不敢抬,却有一股底气。”梁风出神地自念:“因为林童忆支持她复仇,而我不同意,这股底气就没有给我。”

    梁风怨怨地抱紧她的枕头,“那姓林的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自己压我一头,她说在乎我也是骗我的。”

    旁边老李道:“未必。”

    被这俩字催得泪眼模糊,心里忍不住产生一点愤然,他奋力自证:“她不需要骗我,她知道我会答应她的一切,哪怕是给林童忆谋差事,她没有被胁迫我也会给林童忆安排,她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利用我?”

    也不是处心积虑,她就随口一提,随口编了一个由头,是他没有多想而已。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帮她,那她怎样说法似乎也不重要。

    但是梁风心里过不去,“她不可以骗我!无论怎样我都会帮她,更不应该骗我了。”

    梁风抱紧枕头,低头小声道:“顶多是安排个比宿卫还差点的差事......”

    “是啊,当真是不公啊。”老李叹气:“原来金姑娘这些年从未死心,王爷,您始终没有发现金姑娘内心的诉求。”

    梁风被堵回去了,这话更加催泪。

    “她不信任我......”

    她的心不在他这里,迟早有一天会和他分开的。只是碰巧在这一天,碰巧遇上林童忆,她当时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他发现了,于是索性借着这件事和他分道扬镳。只是她心软,又不在乎名声,从前愿意和他纠缠不休,所以才拖泥带水,迟迟没有分开。

    她说了多少次不会喜欢他,她还拿自己和他比较,他是方方面面都不如她的。她能去各种地方,她能做各种事情,而他都不能,她怎会看得上他。

    林童忆纠缠不休,他也纠缠不休,他和林童忆一样惹人厌烦。

    越是想,一颗心越是沉下去,枕头都不够抱了,梁风往她的床上挪,抱住她的被子。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她说和林童忆做朋友,那和我也行。”

    “我不能和她做朋友吗?我那天不应该凶她。”

    “我骂她无耻,她生气了,不会和我做朋友了。”

    老李坐过来,拍了拍被子提议道:“不如过一阵子再去找金姑娘谈谈吧。”

    “我不见她!”梁风往被子里钻,眼泪污染她的被子,“小骗子对我一点也不好......”

    老李消声了,金絮的身影在耳边喧嚣起来。

    老李叫他吃晚饭,梁风不想吃晚饭,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他将意识回溯到早晨的亭子之下,眼前出现金絮。金絮和他说了很多,像是在重复,一句一句地说。梁风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却清楚看见她的每一幅神情。

    梁风质问她,金絮一直重复。她说她在乎他,她说她从他身上学了他的习惯,她还说委屈的话就仔细看看画像吧,她连退路都说死了。

    他忽略她的诉求,她也忽略他的每一句话。

    她的神情逐渐不耐,最后推了他一把,梁风后仰着飞出亭子,跌在地上身体猛地一挣,睁眼醒了。

    梁风吓死了,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抱住被子,看见李晟就坐在旁边。房里点了两支蜡烛。

    “我梦见她了,你说她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梁风拽住老李衣袖,急切道:“她说她在乎我,她心里是有我的。”

    “她只要回来和我说说话我就原谅她。”

    “这不是一件能和她吵架的事情,怎么办?”

    梁风被人赶着似的着急忙慌,李晟淡定道:“金姑娘什么意思,您还是得去问问她。”

    他的着急忙慌被压住了,梁风怔了怔,低下头,“我不去找她。”

    他才不去找她。

    万一她主动跟他服软,说一句对不起呢。

    一句对不起就想挽回他?

    她说过对不起了。

    梁风觉得心痛,他将午亭下的对话写在纸上,不断地回忆细节,填充她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试图从她的态度中找出一些被她隐藏的细节。

    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她说了什么是他没懂的。

    难道她话里话外,说一半留一半,可是为了什么。

    长长地写完几张纸,天亮了。

    “王爷,用饭去吧。”老李道。

    梁风不吃,他在思考,但是他的大脑空空洞洞。

    “王爷,不如想想金姑娘准备复仇的事吧。”老李道:“金姑娘打算如何刺杀陛下?”

    刺杀俩字没刺成皇帝先刺进他心里,梁风顿时郁闷窒息,空洞的大脑有了东西。

    “我觉得她不想。”梁风道:“她这么长时日始终没有具体的行动,而且雪姬已经死了。”

    “王爷有劝过她。”

    梁风点头,“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我只会和她说不可以。”

    一次次地说不可以,再多哪怕一个字他都说不出来,是他不会说话。

    “堵不如疏啊王爷。”

    梁风摇头,坚决道:“不能疏。”

    一点也不能碰。就像她前几日接触梁与棣,她走出了这一步,如果她成功和梁与棣相识,她想让三皇子助她复仇,她难道主动说出她的真实身份吗?她难道让梁与棣杀亲爹吗?梁与棣一定第一个杀了她,然后以清除乱党余孽为名向皇帝邀功。

    她若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她靠自己复仇,从前也亲口和他说过了,她连皇宫的边都摸不着。

    对于金絮复仇这件事情,他想得更深一点。金絮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过复仇的念头,她没有想过瞒着他,每次都是她主动说起,她还小的时候就和他说过了。

    “她是很信任我的。”梁风肯定道:“她未必像信任我这样信任林童忆。”

    老李笑了,温声道:“金姑娘既然信任您,您便有机会同她和好。等到金姑娘完全放下的那一天,林公子也就不会出现在金姑娘身边了。”

    “放下......”梁风喃喃道。

    放得下吗?放得下她会犹豫这么多年吗?仅仅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家族就被清剿,换了是他,他能看得开吗?为什么要劝她放下这件事。

    她这十年间一直在犹豫纠结,林童忆的出现和水夭孙姨她们意外去世或许是催化,他可以肯定中间有几年她放下了复仇的念头的。她现在是被林童忆影响了,她必须离林童忆远一点,但林童忆又绝对不是令她内心做出决定的根本原因。

    也或许她前几年其实并没有真正放下,但那时一定有个别的什么让她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件事。可能是温柔馆的姑娘们,在温柔馆解散、水夭孙姨去世后她才会重新产生复仇的念头。

    “我这个时候不应该远离她,她很需要我。”

    老李忙连连点头。

    这么说着,梁风却不动作,干巴巴地坐着,他不敢去找她。

    林童忆为她的复仇做到了哪一步,姓林的天天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宫门口,到底能帮她什么,这人一辈子到死也就是个宫门宿卫了。

    她最多迈出的也就这一步。

    “王爷,您还记得您派十二出去找个隐蔽的地方吗?”老李忽然道:“您派十二办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隐蔽......为了什么?

    梁风茫然反问:“为了什么?”

    “不如您自己想想。”

    好,他想想。

    梁风开始思考。

    或许他的确该仔细想想往后到底要怎么样,去哪里、做什么,难道一辈子待在皇帝眼皮底下吗,可是如果金絮不在身边的话,想这些没什么意思。

    然后想什么呢?

    梁风震惊于自己空洞的思考,为什么年纪越大越蠢了,为什么满脑子是她,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步也离不开她的。

    为什么这几年一直放纵对她的感情,她又不是没有明确说过不会和他在一起。可是她就没有做错吗?难道他的放纵没有被她纵容吗?她要是嫌他烦,厌恶他了,就应该凶狠地把他推开,让他滚......

    她好像的确说过让他滚,她还打过他,还骂过他......

    “......”

    “这都是她的计谋。”梁风脑袋空空地想。

    他看不见太远,只看得见眼前一步的距离,这距离内要有金絮。脑袋空空的梁风想着金絮。

    他拿着写了她每一句话的纸,一句一句分析,想明白她在说什么,想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可是他想不明白,一连想了几天都想不明白。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她骂得不够重,打得也不够重,才让他不死心。

    梁风这一下倒是想通了,“说明她是心疼我的。”

    一直陪着他的李晟,闻言随口问道:“王爷,何出此言啊?”

    “她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梁风仿佛抓到自己因此而存在的东西,“虽然她凶我骂我打我,但她没有讨厌我。她每次都会和我道歉,虽然我觉得她不用和我道歉。她还说她在乎我,她还说我若是与皇帝长得像就迁怒于我是对我不公平的。”

    “她为我考虑公平了。”梁风觉得这是重点,“她既不想讨厌我,又不想真的被我讨厌,还不想我讨厌她。”

    老李眉头一皱,显然没绕明白。

    “她在乎我的,我能感觉到。”梁风笃定道:“我只是不确定而已。”

    李晟愈发没绕明白。

    “她不讨厌我。”梁风重复一遍,“她只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对她来讲,我和林童忆完全不一样,她和林童忆只有小时候那点交道,”说到小时候,梁风停了一下,再道:“她和我就不同了......”

    他还有点想说什么,一下子断了思绪,就不应该提林童忆,提到这个姓林的他就厌烦。

    老李推测道:“金姑娘不在乎和你的关系,她在乎的是你这个人。”

    梁风没太懂,但是说在乎他这个人让他觉得非常正确,但是他道:“关系也很重要。”

    “关系是很重要,但金姑娘不是不在乎名声么。”

    “老李你不能说些好听的话误导我。”

    李晟无话可说,“那您自己想些好听的话吧。”

    梁风继续分析:“她在我身边的时候完全不在乎名声,她不讨厌我。”

    之前完全没想过她对他是怎样一种态度,更多是放在她本身,现在要好好想想了。

    梁风继续思考。

    是不是他太冲动,他应该和她认真谈一谈,不能和她吵架。她是在京城的一个她,又不是在太南,又不是在支郁村,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去找她能怎么样了。

    她此刻在干什么?

    梁风思绪飘飞。老李忽然出现,打断他道:“府里入冬事宜还未商榷落实,王爷去看看吧,找点事情干。”

    梁风茫然地被老李牵着鼻子,看见库房里一堆物资,衣粮、炭火、棉被,全部购置齐全了。

    梁风脑子没回过神来,还想着金絮。老李举着单子道:“每年入冬前买的都是这些东西,往年钱多的时候不怕入冬物价上涨,王府也愿意给商贩们多掏点钱。但是今年钱少了,没赶上前边便宜的时候购入物资,这还未到十一月,一石粮食已经要九十钱了。”

    梁风没有跟着老李的思绪转过弯来。

    老李抚须沉吟,“或许是去年冬季太过寒冷,百姓们都有警惕,早早备置今冬。”

    “阿絮怎么办?!”梁风登时如临大敌,随时提枪上阵,“今年冬天难,她怎么办?她住哪里,她才搬出去,来不及囤粮炭吧。”

    梁风紧迫地看着老李,李晟抚须沉着道:“这是个问题。”

    老李想到办法,“王爷,您不如留个暗卫在金姑娘身边盯梢吧,若是发生何事也有个人知道。”

    梁风顿住,没有立刻动作。老李道:“金姑娘若有需要,我们也好有法子帮她,那位林公子做宿卫的月俸恐怕不多吧?”

    梁风当即点头,“好,我听你的,是你让我吩咐十三在她身边的。”

    李晟应道:“是。”

    十三携一袋金子,回到她的身边。

    十三不能在她面前现身,不能听她命令,重点留心她身边发生的事情,绝不是看着她。这不是监视,是他关注京城内外大街小巷的大小事宜,是他作为一个诸侯王,多少需要体恤一下百姓。

    一日后,十三传来书信,梁风偶然得知了她的近况。

    她给自己安置了一间破落的小屋子,位于秋叶巷深处。十三不知道屋内情形,从外观能判断房子还算牢固。一进,院子非常狭小,可以说没有院子,砖瓦很旧了,门窗都有朽坏痕迹,金絮住进去时应该不曾找人修缮房屋。

    梁风脑中现出京城大致地图,秋叶巷位于京城很偏僻的地方,住那附近的多是京城本地人,很少出现流散的百姓,巡防还算可以。房子虽然小,她一个人住,东西不多,应当不会太过拥挤。

    十三观察的这一天中她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找她。十三还说她屋内囤了炭,白日里有生过火。她的烟囱似乎有点堵,冒出的烟都是断断续续的而且极细。

    不知道囤得够不够,她来不及准备足够多的粮炭才对。梁风让十三往她院子不小心撒点零碎金子,就当是路人无意遗失的。

    十三照办了。

    隔日下了第一场雪。她仍是一整天没有出门,她没有留意到十三扔进去的金子。

    傍晚后,林童忆去找她了。两人在屋子里说了一会话,还开了锅做饭,似乎是吃完饭林童忆就走了。

    十三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梁风没有让十三去偶然听见。

    第三日,第一场雪停了,她终于出门了,出门扫雪。

    她穿着花棉袄,看起来布料很粗但是非常厚实的衣服。她似乎很懒,只扫大门前的一小截雪,再多点的地方都不扫,更没有发现墙边已经被淹在雪堆下的碎金子。她扫完雪,又回到屋子里不出来。

    她似乎和他一样也没什么事情干,大多时候闭门不出,每天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梁风唯独知道她缺钱。

    金子太大,她不好花出去,十三便改为撒钱。只要足够多,她迟早会发现。

    不断撒钱,不断下雪,每一批钱币都会被雪吃掉。

    撒了几天后,梁风忽然反应过来,没有名姓的钱币她会不会以为是林童忆撒的?

    梁风果断让十三停止撒钱,不给林童忆做嫁衣。这个时候,金絮不知怎么地,开始频繁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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