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炭不好烧,她出门去的都是柴火铺子。

    可是这个时候柴火已经不好买了,她巡了几天,一根木头没有买到。市集不是没有,而是她买不起。

    没有柴火用,但她还有炭烧,她被堵住的烟囱每日都有烟冒出来。

    梁风买来一批柴火,雇人装车拉载,在她平常路过的地方假装偶遇。偶遇了一次,她没有买这一车柴火。

    梁风想着该怎么把这车柴火巧妙地卖给她时,她出门开始有了别的目的。

    吃饭,吃的都是小摊子。

    梁风仿佛想象得到,她初时为了省钱,自己在家做饭吃。或许是做得不好吃吧,熬了一段时日熬不住了,于是去外面吃现成的。

    每一次林童忆找她,烟囱冒出了烟难道都是她在给林童忆做饭吃?

    林童忆每隔几天就会找她,两人躲在屋里说些什么。梁风维持住底线,不让十三监听。

    他们一块缩在屋里会聊些什么?商量计划的细节和落实的情况?编排什么人的坏话?或者是在互相关心?说说笑笑?万一林童忆能逗她开心呢?虽然她不信任林童忆,但如果林童忆能逗她开心呢?!两个穷人要一起熬过这个冬天。

    他被自己的思考想得很生气,人不应该思考,索性柴火也不卖了。

    思考到大雪落下来,淹没了王府庭院。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积起来了。

    十一月中,两个穷人间忽然有喜讯。

    林童忆升职了。升成了光禄勋的给事谒者,掌管宾赞受事。日常做事,遇到实在位卑低职的小杂役,姓林的是能得到一声尊称“林大人”的。

    梁风有些惊愕和诧异,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光禄勋是九卿之一,前途自然比宿卫要好得多,这人还真长进了。

    林童忆越发会像在自己家一样地在她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姓林的在她面前得脸了!

    不行,梁风坐不住,他必须要去找她,和她说清楚。可是他还没懂。屁股又粘回了榻板上。

    十二月初一,金絮忽然出了远门,独自去长门寺拜地藏王菩萨。她似乎并没有拜,光是看着并散布。她在庙中偶遇游琪,有些攀谈。游琪拜了地藏王后,两人结伴出来,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便打道回府,分别前说了几句话。

    梁风听说后愣愣地不明所以。印象里她很少会去拜菩萨,甚至在她父母兄长祭日都不常拜地藏王,她并不崇信这些,更不觉得家人死后是归地藏王管束。她不崇信便不会拜,她去了是有什么别的目的?难道专程为了见游琪?

    梁风稍一想便明白了,游琪今日出门拜菩萨的事情一定是林童忆告诉她的,林童忆在宫里要知道这些并不难,游琪按年纪来讲肯定在谈婚论嫁了,丞相府的婚事肯定被宫里各个当官的人互相传诵惦记着。

    她的目的就是游琪,她想和游琪产生私交。

    不知道她和游琪聊了些什么。她真的在行动。她当真在行动!她有计划!

    梁风彻底坐不住了,她遇见游琪如同她遇见梁与棣一样,是怀揣目的的!她换了方向,不从男人下手,她选择先认识京中贵女了。

    梁风当机立断,出府准备往秋叶巷去。然而小厮来报有人登门,来人是与義。

    梁风被绊住,见与義兴奋地挥着手跑来,浑然不管身上落的雪,喊着:“皇叔,有大事找你!”

    梁风只好暂时压下找她的念头,耐着性子道:“王府储蓄不够了,我近期也急用钱,你过来不会是让我更紧缺的吧?”

    “才不是!”七皇子脸上瞧着高兴,大大方方往梁风位置上一坐,道:“父皇说我总是来找皇叔,于是这次的差事也就派我过来了。”

    梁风一眼看见与義手里拿的画卷,有些猜到了,“你不会是做媒婆吧?”他纠正:“媒夫?”

    “才不是。”与義摆出正经来,“侄儿是来和皇叔一块作画的。”

    说着,展开画卷。画中果不其然是一名女子,只不过这女子是空脸,脸的部位是空白的。

    梁风心里着急金絮那边,懒得细看画卷。

    “父皇说,送上门那些画像也没个让皇叔满意的,索性送张空白脸的画像来。皇叔照着心中喜欢的女子模样画,画妥后父皇会着人循着画像挨家挨户去找。”与義指画像角落用来暗示身高多少的熟枣,“皇叔喜欢女子身高多少,也可在这儿画出来。”

    画上已有的熟枣只有一颗,剩下几颗由梁风手补。他没耐烦,画中人没一处和金絮有一分相似的,脸部空出来的轮廓和她都没半分相似。

    笔都不用拿他都知道画不好,金絮的脸,他怎么可能画得出来,只想敷衍:“那先放着吧,过后再画。”

    与義依他意思,将画卷好放在书案一旁,“父皇给了时限的,三日内必须画完,交由我拿回宫里去的。你一日不画完,我就是要盯一日的。”

    梁风厌烦了。这空白画像送来的时机挑在金絮离开王府之后,大约是盯着王妃位置的人知道金絮是风尘女子,迟早会有离府的一天,又不想送来的女子和一个风尘里的人同住屋檐下,于是等着金絮离开。

    “好好好,我画完给你。”

    “那可说好了哦。皇叔画完后遣人告知我,我会过来取。”与義笑嘻嘻。

    梁风看着与義嘻嘻的脸,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听说前阵子我府里有个女子走出去了没有?”

    林童忆都能替她打探消息,他也必须能。

    “听说了啊,前一阵宫里有些人在议论,我还听三皇兄提起过,说那女人是惹了皇叔厌烦才被赶出去的。”

    梁风道:“那你在宫里也帮我传一传,就说那女子不是因我厌烦而赶出去的,她只是回家去了,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在京城这样的太过黢黑淤积的地方久待,离得也远。”

    与義懵懵懂懂,道了一声:“哦,好啊。”没多问。

    片刻与義想了想,探头好奇问:“皇叔是对那女子还有留恋?”

    “嗯。”梁风点头。

    “皇叔什么时候补完画像?”

    “过两日吧。”他不想画。

    “那我等你哦,皇叔。”

    与義嘻嘻地离开,周围再次静下来。

    梁风低头看着空白画像,想象画上金絮的脸,想象她的眼睛如何灵动地被他画出来。

    他坐下提笔,还是想着暂时先不去找她,有些事情他还没有想明白。

    他一直觉得她的眼睛很特别,说不清的特别,仿佛很深,蕴含很多内容,又似乎很简单。没有深不见底的心思,而是被她隔了一层,始终无法看到她的眼睛最深处。

    记得她眼神变化最明显的时候是在她刚成为温柔馆鸨母那一年吧,她学会了怎么把心思藏起来。他最初以为是她的妆太浓了才让他看不透,后面还没看透,她却自己主动和他说想要复仇。

    复仇,梁风以为这是她深埋心中的秘密。她难熬于这秘密之中,摇摆不定,才会向他诉说困惑,会听他的意。,这说明他在她那里是很不一样的人。

    只是在说出来之后,她眼中仍然有隐藏起来的东西,这或许不止是碍于信任,而是她似乎有什么目的。

    复仇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她说过了,她想要的是像丽姬那样,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她才因此嫌弃他。他身体四周有从朝堂牵引过来的无形场域,她才因此嫌弃他,才会一边信任他,一边嫌弃他。这个场域不由他控制,她能做的仅是决定是否靠近他。之前没得选,如今有得选了。

    她决定复仇,有计划正说明不是冲动做出的决定,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很清醒。因犹豫而不断思考,深思熟虑之后做出决定,而且有个影子一样无条件支持她的人。

    她对林童忆是什么态度?她信任林童忆吗?她会什么话都和林童忆讲吗?林童忆对她来讲是什么?一个工具?一柄不太锋利的匕首?虽然不够锋利,但这个匕首听命于她。不像他并不听她的话,她说要复仇,他每一次都不同意。

    她最想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工具。她每一次看他时,是在打量他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工具吗?她在挑选?

    从前每一次探究都被阻拦了,被她的妆阻拦,被她不经意间的纵容阻拦,既然他的靠近是她不喜欢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哪怕被她骂、被她打、被她凶,他从不觉得靠近她是他真的做错了。

    她需要的支持是从她自身出发,还是由外人决定,他应该学林童忆那样无条件支持她吗?她对林童忆是什么态度?她不讨厌林童忆。梁风觉得应该和她问问清楚,可是她总喜欢骗他。

    金絮为什么喜欢骗他?她经常在哪些事情上骗他?除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其实在大事上没有骗过他,最大的事情在她小的时候就不会瞒着他了。

    她肯定没有这么信任林童忆。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这么信任另一个人?

    十分喜欢她就会信任她了,这是自然而然的。金絮喜欢他吗?可是喜欢一个人是不会骗她的。

    梁风端着画笔认真思考,他该如何画出她的眼睛?

    就像一个人躲于水下,留了一根稻管伸出水面呼吸。其实没有这根稻管,人已经在水下快淹死了,却不等着岸上的人拉一把。岸上人只需要伸半截稻管入水,出不出水由自己决定。

    梁风不断回想她的眼神,从小时候开始想,他想找到在她眼中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她每一次看待他、看待林童忆、看待温柔馆里的人、看待出现在她身边所有的人,她看待这些人的眼光是在挑选吗?

    他忽然发现,金絮和皇帝某些地方非常相似,他一直很听她的话,唯独在复仇一事上始终反驳她,就像他也很听皇帝的话,唯独娶妻一事他始终在反驳皇帝。

    梁风试着用皇帝的视角代入金絮,在金絮眼里,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果能带她离开这里,她会不会跟他走?他会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林童忆支持她的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可能喜欢林童忆。林童忆一开始就错了。

    没错,林童忆一开始就是错的。

    梁风画到深夜,试图描摹她的眼睛,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她会不会缺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很想去找她,想和她说清楚。他想问金絮,他只想金絮在身边。

    梁风画到天亮,画了一堆废纸。

    年关将至,街巷热闹起来的炮响震碎了王府屋顶的积雪。

    梁风继续画画。

    勉强画出她的一两分轮廓,与義再次找了过来。

    梁风最终谨慎地落笔,补全了画中人脸。

    纵全图来看,仅在眉眼有几分像她,身子完全不是。这画中人的身子,画得特像一身衣服,而不是一个人。

    “还行。”与義评价道:“父皇应当是能照着这画中人寻到皇叔中意的女子的。”

    “寻不到。”

    与義无所谓,将画卷好,“我回宫后这两日将你告知我的说法散了出去,说离开王府的女子只是回家去了,有听见的人问是不是还可能回来,我说是。”

    与義道:“之后想和皇叔相看的人家大约少了。”

    “本来就该少。”梁风也无所谓,“我在男女之事上作风不正。”

    与義敲着画卷拍拍手心,“主要是父皇对你的婚事很上心,导致朝中那些人也跟着上心了,丞相那边总觉得父皇着意你的婚事是不是在预谋什么。不少人猜测父皇若是给你许配了一个家世好的女子,大约想重新让你掌兵了。”

    梁风心里抖了抖,随即否认:“不会。”不可能,皇帝不可能这么大胆子,等了多久才等到他交出兵权,又给回来?他猜不到皇帝在想什么。

    “不要紧,无论如何,这幅画交上去之后,你的婚事至少要等过完冬再会被提及了。拂柳街还没修好,今年朝廷需调拨更多的钱用来救济城内流浪的百姓,各位大人都忙得很。”

    与義说回见,带着画像离开。

    娶妻这件事情,根本上还是他太不听话了。皇帝的子女,据他所知,没有一个不是听皇帝安排成婚的。

    皇帝不撮合他和谢韵了,谢韵之外,皇帝似乎没有中意的女子,这是不撮合了吗?他觉着不是,皇帝没那么大方吧。这张空白脸的画像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吗?想试探他听不听话?在婚事上,他不是一直不听话吗?

    他娶一个从良女子对皇帝来说不是最好的吗?他一门心思放在从良女子身上对皇帝来说不好吗?他的家事与朝廷分割开来不好吗?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皇帝真正怕的不是他会篡位,而是怕他在某些心怀不轨的文官撺掇下歪了心思。难怪金絮不喜欢他。她会喜欢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吗?她不会。

    冬深天寒,大雪越下越厚,梁风越思考越想不明白,思考真是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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