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门愈发频繁了。

    十三说她喜欢给城门外无家可归的落魄百姓和乞丐施粥。春节愈近,外地流民愈发会选在这个时候聚拢京城,不光是为沾过年喜气,还为从京城的贵人手中讨点钱两。那些百姓部分是附近郡县的流民山匪,当中或许有太南来的人。

    今年城内的乞丐比往年要少些的,部分身体还算强健的散户都被收编去修缮拂柳街,这部分人至少有吃有住。

    每年过冬,京城内愿意为贫苦百姓施粥的大户人家不少,施点零零碎碎的好心换取名望,对于世家侯爵或商贾富户来讲何乐不为。

    她锅小,煮几趟才能煮出一桶大粥,搬到牛车上再拉去城门口,她一天最多也就跑一趟,而且凉了。她施的是纯白粥,一点肉渣滓都没有,有的乞丐还瞧不上,在大户人家那里讨不着粥的人才会去她那里喝一碗,或者喝多一碗。

    施了两天,她发现这样费力不讨好,于是她主动请缨去施粥棚子支得最大的一户人家,献上自己,说希望收容她帮忙施粥,施完粥她就走。

    梁风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然而那个大棚子人家还真收了她。

    往后每日早晨施粥时金絮便去帮把手,要么帮着施粥,要么帮着洗碗,一直忙到中午时派完一天的粥为止。每到派完粥时,那户人家的主子居然留了一碗稀粥给她喝。

    在她帮手后,那户人家只又施了两天便不施粥了。大家族都有家族内部的规矩,分给派粥的钱就这么多,钱用完了好名声也有了就不施了。

    金絮在最后一天帮着这户人家拆掉棚子,她和这家的主子道别,扭头换下一个目标。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她仿佛有了履历。她的下一个目标,找上了一户棚子虽然没有那么大,但是可以一直派粥派到傍晚的世族,而且粥里加了两种肉沫。这家钱财更多,想换取的名声也更大。

    这个世族同样收容了她,她接着开始每天要么帮着施粥,要么帮着洗碗,一直忙到傍晚派完一天的粥为止。

    十三查过,说这个世族姓李,和朝中某个大员是远房亲戚,和泰安侯也有攀交,名字说出来梁风是有听过的。

    这个李氏家族还有几个公子哥从前喜欢流连青楼,近两年成家了才没去了,至于是不是温柔馆曾经的常客梁风就不记得了。

    说不定金絮记得,记得才盯上这户人家。

    梁风听着听着便发觉不对劲了,她怎么就那么有法子去接近一些高门大户呢。说什么连皇宫的边都摸不着,摸不着她还在使劲儿地摸呢!

    她将姿态摆得多低,她还说她不要工钱,她只是充满多余的好心。

    梁风想把她拽回来,非要施粥的话,安分王府也可以施粥啊!

    他果断和老李准备支棚子,施一整个冬天的粥。

    老李却说王府没有那么多钱了。

    梁风默然,思考良久,还是决定施。

    棚子就不支了,打一缸井水用来洗碗,他的暗卫运粥快,路上不怕凉,一次煮小锅,多送几次,就不用砍柴搬砖在现场架临时锅灶煮粥了。

    思索后,老李说这样的棚子恐怕太小,金姑娘看不上。

    梁风又默然,最终认为关键是粥要好,放点肉,放点菜,撒点盐,棚子小没关系,讨粥的人多才要紧。

    老李还是不同意。安分王府为拂柳街的修缮调资,此时不宜再出风头。

    梁风噤了声了。

    这时,十三来说,李家内部有个公子缠上她了,这两日准点在棚子里出现,整天和她哎在一块,不知道说些什么,金絮很不耐烦。

    梁风觉得多余,真多余。

    很快,除了那些个公子,李家几名女眷也发现了她,和她有过交谈。十三细打听之下,发现那些女眷是之前在与曦宴会上见过她的女子。

    梁风这下不仅觉得不好,而且很疑惑,她这行为背后仿佛存着什么目的。

    那些女眷会很疑惑,前次见她还是安分王府的客卿,怎么这次见她就成了连工钱也不要的义工。看她的眼神会不会很鄙夷?或许不是明着鄙夷,而是在背后指指点点。

    十三说,金絮在面对那些女子时看起来心态很平和,没有不耐烦。

    梁风感到生气,但是想一想,却不知道在气什么,她完全可以不这样做。

    十三说,原本接近她的李氏公子在听说她的安分王府客卿这个前名头后便不再靠近她了。她安安心心地施粥,无人骚扰。

    她没有因为被与宴女眷发现了就放弃施粥这件事,她仍做着自己的事。

    有目标的人行动就是如此么。梁风很想见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想不想见他。

    想着她施粥的事,尝试从她的视角把她前后做的事情捋一遍。她先是参加宴会,认识许多高门贵女,然后离开王府。到了冬天开始施粥,她独自一人很难施粥,于是加入别人家的施粥队伍。加入后被这户人家的公子盯上了,被这户人家的女子认出了,最后果不其然被嫌弃了。

    这难道是她早有的打算?她当时参加与曦那场宴会就是为了今日?

    她心态平和,早有预料。她知道进入世家大族内部一定能攀得上关系,也一定会有认出她的女子,也一定会在认出她后又远离她,这都是她打算好的?或者她就是选着当初在宴会上记住的女子,如今来找她们对应的粥棚。梁风忽然有些明白了,她在自断前路,她希望能往后退。她早知道自己会这样选,于是早有准备,断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这是她的那根稻管,梁风想给她想要的。

    林童忆给不了她,林童忆一开始就错了。

    施粥施了一个春节,这段时日,姓林的仿佛从她身边消失了。

    光禄勋忙着过年期间筹备各种礼节,代朝廷将过年问候发往各地王宫郡县,以及归附于大周的临边小国。林童忆这段时日忙得无法休沐一天。

    活该,这就是上进的代价。

    他这个时候就应该赶紧去她身边陪着,取代林童忆。

    春节之后,很快到元宵。冬季即将结束,大小粥棚无论如何都要收了。每日在城门下巡逻的卫兵增多,紧紧盯着各家各户收关粥棚,指挥流民离开京城回家乡去。

    梁风留意了一下拂柳街的进度,已经快修完了。金絮不再施粥,也没有关在屋子里不出去。她在各街四处游荡,走走看看,随地在小摊子吃饭。

    今日去拂柳街看了一圈回来,十三居然在王府里等他。

    “怎么了?”十三一般不亲自来报消息,多是写信送函,防止金絮身边出现无人的空档。

    “主子,姑娘今日跟路边一个大爷买一袋绿鸦膏和一支烟斗,带回家了。”

    梁风一惊,“她受伤了?”

    十三摇头,“姑娘并未受伤,属下不知道姑娘买下绿鸦膏是因为什么。姑娘在那大爷撺掇下原本当场就想吸的,被属下制止了,姑娘便买下了那袋绿鸦膏以及烟斗。”

    “她想吸?”

    “是。”十三道:“属下的行踪恐怕已经暴露。”

    老李听见了问道:“民间何时出现绿鸦膏了?”

    梁风茫然地摇头。早在皇帝登基前,朝廷就已经明令禁止民间传播绿鸦膏,种植、开采、运输全由朝廷控制。他交出兵权前仅在军中使用,专为战后重大伤兵治疗。

    李婶听说了,赶忙过来道:“姑娘买来是要自己吸食?”

    梁风还未说话,李萍凤肃然警告道:“万万不可。微量绿鸦膏用于外敷药物中可有效止痛,但是用量稍多便会麻痹大脑,腐蚀口腔齿龈和肺管,快感容易让人上瘾,与毒无异。”

    梁风明白,“我知道。朝廷对绿鸦膏的管控是很严的,军中用量都极微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流通到民间了。”

    军中用药时,有的大夫控制不好用量,伤兵痊愈后仍然表现出对药物极大的渴求。下旨颁布私贩绿鸦膏者全族受罚十年牢狱这条法令的人是先帝,就是他爹。

    梁风向十三道:“行踪暴露不要紧,你且记得盯紧了,往后可以离她近些。她若是想自己吸食,你要及时制止,然后立即来告知我。”

    李婶道:“绿鸦膏点燃后会有一股极浓的香甜气味,离近了很容易发现的。”

    梁风拿出纸笔,向十三道:“你还记得卖绿鸦膏那个大爷长得什么模样?大致画一下,得把这人找出来。”

    十三接笔,粗糙地画了。

    老李上前问:“王爷不去找她吗?”

    “要找,我得没收她的绿鸦膏。”但是不能急,他想知道她买绿鸦膏来是要干什么。既然十三已经暴露行踪,她肯定清楚他知道了,明白后续的行动都被他看在眼中。她能不能自断这条路。

    梁风带着十三画好的画像去找冯棹台,将这件事交给冯御史。

    冯棹台对绿鸦膏不了解,但是十分慎重地接过了这件事。

    金絮之后安安静静,少出门,常趴在窗边看雪,偶尔与串门的林童忆闲聊。

    元宵后,梁风收到一封穿越风雪寄来的信件。

    信是一张纸,纸张满是皱褶和污渍,是由数趟商队辗转接力送来的一副简画。画着几条弯曲的线条和一个山字,画中没有方格子。

    梁风一看就知道是十二送来的。看画表达的意思是一处有水的山谷,附近百里没有县城。

    他看了半天,想的都是金絮。不知道她看见这张画会有什么感想,她会觉得他可以成为她的后路之一吗?她会不再把太南作为她的唯一后路吗?

    他收到简画的同时,十三说她件也收到了一封信。

    她收到太南送来的信,十三不知道寄信人是谁,梁风猜测大概是她在太南的小姑娘们寄来的。

    不知道说的什么事。梁风派出暗卫去太南打听,希望不是太坏的事。

    太南的消息还没传来,十三再次亲自过来找他。梁风一看见十三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姑娘今日去找了徐公子,两人吵了一架,回去后便关在房中,没有再出来过。傍晚前窗外飘出一股甜香,属下便在窗户上开了个洞,见姑娘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手边烟斗内的绿鸦膏已经点燃,按时机算,应当只吸了一点点。”

    梁风听了很难过,“她当真是买来自己吸的,她不是在复仇吗,怎么不是买来害人的。”

    “......”李晟看着他,无言地看着他。

    “我要去找她。”

    老李赶紧道:“去吧,王爷快去。”

    十三道:“主子,属下过来前遇见林公子来找姑娘。姑娘回去时忘记锁屋子大门,林公子直接进了她房中。”

    梁风停步,立马扭头问:“姓林的找她是干什么?”

    “不清楚。姑娘刚睡下林公子便找来了,反应很快,立马开窗通风。属下透过窗户看见林公子将姑娘抱进里屋,近了里屋后便看不清了。”十三一五一十道:“林公子在里屋待了一小会儿,然后才走,走前关了窗户、锁了门,还拿走了姑娘买的绿鸦膏。”

    这么碰巧。不得不说姓林的是有点用的,不过即便没有林童忆,十三也会为她开了窗户再来报他。离得近就是好,他不在她身边的间隙,她被林童忆照顾到了。姓林的还能帮她锁门,难道有她的钥匙?她不可能对林童忆这么信任。

    老李道:“今日姑娘已经睡了,您明日再去找她吧。”

    不行。梁风非得看她一眼。

    天色将黑,梁风飞奔去秋叶巷,直接跳进她的院子。

    进了院子便再进不去了,窗户从里面锁住,屋门也锁了,他没有她的钥匙。

    窗户上还有十三破开的小洞,梁风透过小洞往里看,看不太清,里面没有蜡烛,隐隐约约闻见一股霉味。

    不想拍门叫醒她,梁风点多一名暗卫,和十三交替换岗。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吸绿鸦膏只是想开心一点。真是一刻不容疏忽,疏忽一点她就要做坏事。

    天亮再来找她。梁风回了府,叫李婶备些驱寒和补气血的药材之类,然后买些她喜欢的糕点吃食,准备明天带给她。最好是一早见到她,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然后带她去酒楼吃饭,吃大餐,她这几月吃的都不好,许多话都要和她说一说。然后他就可以把林童忆挤走了。

    全部准备好,睡觉。

    第二天醒来,刚刚天亮。

    收拾好立马去找她,老李却来说,昨夜未时十三送来了一封信,说是金絮似乎大半夜醒了,没有开窗,没有点灯,十三只看见她的烟囱飘出细烟,不知道是不是被冻醒的。

    梁风心里骂那个姓林的,真不会照顾人。他带上药材与吃食再次去秋叶巷,一到她门前便看见阶梯的雪堆上有一排走出去的脚印。

    比照大小后确认是她的脚印,从屋子里出去了,还没回来。

    梁风拍门喊她,无人应答。

    她身边的暗卫留了一个在附近,梁风叫来,得知她天一亮便出门了,才走不久,可能是去吃早饭,有十三跟着。

    梁风低头看着她的脚印,决定等一会,她若是一直不回来,再出去找她。

    面朝她的门,梁风安安静静等着。

    盯着她的门锁。是很寻常的锁头,非常薄,有点锈了,看起来很脆,他一刀肯定能斩断,关锁时只需要将两头对准锁孔用力一按就能关好,无需钥匙。

    呵,林童忆。

    梁风抬头看着她的门额与两侧墙头,想着待会可以帮她扫扫雪。

    等了没半个时辰,邻里有户人开了门,往外泼水,水声哗啦后响起鸡鸭惊躲声。梁风不觉往邻里那处看了一眼,斜对门薄矮的院墙内飘出淡淡的热气,院门里,有位头裹布巾的妇人收起泼盆的动作,也正看着他这边,疑惑地打量他。

    金絮的邻居。看过去了,也对上眼神了,梁风便客气地点头算打过招呼,接着收回视线。

    心里算算时辰,她该回来了。这么想着,梁风听见那妇人说了什么话,没听清,他又看过去,那位妇人站在了大门旁边,斜着眼睛看着他,或者看着金絮的屋子。

    见这妇人面露鄙夷凶狠,梁风有些疑惑,想上前问一下,那妇人突然呸了一口:“好不知检点!”语气在骂,骂完啪地将门关了。

    梁风莫名其妙,兜头挨了一句骂,他不检点?这妇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来她邻里的人不是很好相处,冲动易怒,性情不稳定,她又是独居,容易被欺负。他得常来找她串门。

    梁风继续在她门前站着等。

    等着等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林童忆也常来找她。这妇人骂的不会是金絮吧。

    不检点,一个独身女子,却总有陌生男子找上门,还会进入房中私话,一个两个,骂的不检点的人是她。

    梁风随即想到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恐怕不止这妇人,肯定还有附近一群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她。

    心头火起,想替她收拾这群邻居,梁风往旁边跨出两大步,作势要打门,身上却传来一股感觉,心头火气莫名被扑灭。他扭头随处一看,正好看见金絮在巷子那头缓缓走来。

    她穿着厚厚的棉服,手里拎着两袋东西,眼睛看着他。

    握紧的拳头松了开,心心念念的眼睛出现在眼前,画是死的,她是活的,她的眼睛他没画出来半分。

    见到她的一瞬,梁风发现内心深处仍然觉得喜欢她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没必要想得太过复杂。希望她的面色健康一点,身上胖一点,眼下没有青黑,嘴唇红润一点,气血不虚弱,头发光亮顺滑一点,多笑一点。相比之下,和她是什么关系一点也不重要。

    梁风蹬蹬蹬地跑过去,脚底一滑,差点摔跤,挡在了路中央。

    金絮站停,垂眼观赏他,脸上涂了妆,神情冷漠。

    梁风讷讷站好,双手去接她的东西,“我来找你,我帮你拿。”

    她手不动,“找我干什么?”

    好冷漠。干哑的声音像是睡醒后就没喝过水。梁风垂手挡在她前面,道:“我不生气了。”

    “哦。找我什么事情?”

    金絮绕过他往前走,把东西用一只手拎着,从摸怀里的钥匙。

    梁风紧紧跟着,踏上门前台阶,在金絮站到比他高的位置后,扯住她的衣袖,“是你在找我,我很想你,就来找你了。”

    门开了,她却只将门开了一条缝,一边跨入,一边回头扫视他。

    “我没有事情。”她说着,自己抽袖挤进去,留他在外面。

    门啪地关了,门头积雪微微落下来。

    梁风低头看手指,落下的积雪落在他的手指上。她显然早有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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