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走去大门旁边,轻轻一跳趴上墙头,见金絮在开正屋的门锁。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是你在找我?”他喊道。

    金絮不理。

    梁风抓一把墙头雪,稍微一捏,捏出一个小球,对准她开锁的钥匙投过去。

    她恰巧略微一动,雪球正中她的手背。

    但是对她毫无阻碍,顺利地开了门。

    推门的手放在门扇上停住了,她像是想起什么,扭过头来,看着他道:“你弄坏了我的窗户。”

    梁风挂在墙头,闻言身体慢慢下滑,只露出半个头去,越过墙头偷偷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逐渐面无表情。

    抵住墙壁的脚尖微微一蹦,梁风的头探出大半个,喊道:“对不起。”

    他先认错:“窗户是我让十三弄坏的。”

    他又埋下半张脸去,解释道:“因为、你那天在路边买了一袋绿鸦膏回家。我得看着你。”他说得理所当然。

    金絮仍然面无表情,“这里不是我的家。”

    她冷声提醒。梁风闭嘴了。

    开门,金絮撤身进去,门关。

    梁风翻身跳进她的院子。院子极小,院墙和屋子也就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我有话和你说。”梁风对门道:“我不生气了。”

    不理他。梁风走到窗前,找到十三抠出的窗洞,戳进半个指头,扣一扣,窗户是锁住的。

    梁风把嘴对准窗洞,道:“我帮你修窗户好不好?”

    “我给你带了吃的。”

    “我还给你带了驱寒的药材。”

    “宵禁了,再不让我进去我就要被抓走了。”

    将近正午的阳光照射屋顶积雪,雪光闪闪夺目,天寒地冻。

    梁风透过洞眼向里面巴望。里面似乎是厨房,她在开锅盖。

    还待细看,金絮走近,唰地推开了窗,窗扇差点照他脸上一拍。

    “要和我说什么?说吧。”

    梁风双臂搭在窗户两侧,堵住她再关窗的可能。他道:“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关于你想复仇的事情。”

    她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可以!”

    她道:“好了,说完了。”

    梁风简直无法反驳,“不是说这些......”

    金絮敛了表情,嘴角都敛住,脸上沉默冷静。映着雪光的眼睛盯着他,深涡明澈,很浓又很清,和以往每次看他时一样。

    一股莫名的感觉升起,梁风道:“但我也不是同意你去复仇的意思。”

    她脸上不变,梁风在心里揣摩一番,不觉凑近她的眼神,肚子却被窗户挡住了。他抓住上方窗棱,手臂一撑跳进去。金絮往后撤步躲开,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瞪大。

    “我是有很多详细的话要和你说的。”

    脚落定,霎时间被一股霉味裹挟,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暗。

    “讲。”她道,眉眼很不满,不耐烦看他了。

    虽然惜字如金,但她愿意听,梁风反而不急着说了,已经进了她的屋子,先看看。

    这一看,梁风诧异道:“厨房和堂屋挨在一块?”油烟太大了吧,京城居然能买到这种布局的宅子?

    金絮白他一眼,去灶台后添柴火。

    前后五六步,左右七八步,窗户对着的就是厨房,厨房另一头是窄榻,有一张小窗,照进来的光线正好洒在榻上桌案。小窗边立了一个霉木架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堆。

    霉味来自于墙筑本身,不止是屋子里存放的东西。窗户虽然小却足够通风,没有点炭火,非常冷。

    金絮往锅里倒油,滋滋啦啦,青烟冒出来,油烟味渐重。

    她买到柴火了。梁风趋趋贴近,暗示道:“我也没吃早饭呢。”

    她不说话,就着锅铲敲了一个鸡蛋。蛋液滴下去,溅起油来,她皱眉缩手,锅铲拨弄拨弄。梁风想帮忙,不知道从何帮起。

    “好像油少了点。”他道。

    她不说话,皱着眉将鸡蛋快速翻了个面,锅铲在锅边敲了两下,接着舀一勺灶台侧边的缸水倒入锅中。暴响之后,没熟的鸡蛋混着没熟的水,锅里很冷静。

    金絮从霉木架子取下一个小麻袋,放在锅边打开,里面是生面条,偏厚,每条指宽。

    她抓了一把面条放进没熟的水中。梁风道:“我也还没吃早饭呢。”

    她不搭理,水缸边放着两个小陶罐,她各舀了一勺撒进去,是大颗的盐和香辛料。

    这点面条无论如何是不够两个人吃的,梁风看看她,见她没有再动的意思,便自己抓了把面条放进锅中。他再拿锅铲扒拉一下,锅里的水刚好可以没过全部面条。

    金絮盖好锅盖,走开,坐到案榻上,看着他道:“讲。”

    梁风将带过来的东西给她,“饿了吧,我带了糕点,先垫垫肚子。”

    都是她爱吃的。金絮看了糕点一眼,也不推辞,一口一个。

    涂了口脂的嘴唇起皮了,看起来很干燥,脸上的妆涂得似乎不匀,扒着些颗粒,颗粒尤其混在眉毛里。眼睛有神,但是眼睛深处却有些发散,脸上有种往下掉的感觉。

    “是不是没休息好?”

    “讲。”

    她只会说这一个字。梁风发现她拿糕点时手指微微发抖,眨眼的时候眼睛闭下的动作很用力,眼睑位置有些细微的纹路,显然是没休息好的样子,手抖是饿得。

    “林童忆也会像我这样厚脸皮吗?”

    “不会。”

    “我觉着你对我是比对林童忆要好的。”

    她不应了,吃完一包糕点,又起身去霉木架子上取了两对落灰的碗筷,揭开锅盖看了看,煮面条的水当然还没开。

    梁风追随她走来走去,道:“前几年是不是放下了?因为她们的事情重新想复仇了?你说过你连皇宫都摸不着。”

    “前几年没有放下。摸不着就想办法摸着。”她答。

    “上回你说,你要看看林童忆能做到什么位子上去,那现在你觉着林童忆怎么样?他短短几个月就从一个看门的升为光禄勋给事谒者了。”

    “那是宿卫,不是看门的。”

    “看门的。”梁风道:“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可造之材?”

    她坐回案榻,吃另一包糕点,吃了两块,才答:“还行。”

    梁风挨着她坐,“我们上一回在午亭下的谈话,是在吵架吗?”

    “嗯。”

    “不是,我们那时不是在吵架,只是没说明白。”梁风声声道:“上回谈话不公平,你说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有做好回应的准备。”

    “现在讲明白。”她道。

    现在讲明白。

    他挺明白的了,只是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梁风道:“我仔细想了想,决定重新衡量一番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你什么位置?”她专心吃糕点。

    梁风先不答:“我且问你,你前一阵子在城门口施粥,起初是自己煮粥,后面去大户人家派粥,你遇见了在与曦宴会上认识过的女子,那女子对你去她家里施粥的事情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眼风淡淡飘过来,斜斜觑着他。梁风被看得心里发虚,但是硬气道:“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要回答我。”

    她翻眼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那户人家和朝堂大员攀亲,你知不知道?”

    “知道。”

    “那户人家里有个男人是从前温柔馆的宾客吗?”

    “嗯。”

    “那男人认出你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道:“他说他心疼我,说我没必要做那种活计,说我在他府里可享受荣华富贵。哦,还问我家里人住哪里,我说没家。”她再一想道:“那人应该是想收我做他的小妾吧,还说他后宅妻妾和睦,子女成群。”

    梁风眼睛瞪直了看她,“然后呢?”

    “然后你不知道?”

    “我要听你说。”

    “然后我被你耽误了。”她肃脸道:“那户人家的二小姐因为见过我,知道我曾经是安分王府的客卿,曾经和安分王不清不楚,那男的便很有些忌惮。我被你耽误了。”

    “这是耽误吗?这难道不是拯救吗?”梁风立马听出来她在刻意带偏他,他绝对不会被她带偏,他掷地有声道:“你在安分王府,绝对不会是小妾!”

    “不是小妾就是拯救了,了不起。”

    梁风蓦地警醒,差点又被她带跑偏了,居然从接近一个结亲朝廷大员的事说到小妾和耽误,偏到话头变讽,他赶紧把话题扯回来:“这事情关键不在是不是小妾,而是你做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要你管。”

    “你看似铺了一堆,其实啥也没干成。林童忆升了职,和你接触反而少了。你是不是在利用那位二小姐斩断你可能攀附大员的行事,早在你参加与曦那场宴会时你就有预谋了,你根本不想复仇,对不对?”

    金絮瞪他,“叫你不要盯着我了!”

    梁风霎时噤声,被她一凶就老实了。

    金絮实打实地翻了个白眼,再去揭开锅盖,大火烧出浓浓的蒸汽,弥漫了一间屋子。她用锅铲拨弄拨弄,又撒点什么,盖上盖,蒸汽从窗户飘了出去。

    “你变凶了。”他委屈巴巴。

    她从霉木架子取下一只铁壶,舀入大半清水,接着从灶台后的柴火堆中翻出一支两头带弯钩的铁杆,一同放在灶旁。

    梁风并膝揣手坐在榻前看着她。金絮揭开锅盖,这次面条煮好了。她开始捞面条,梁风走过去,准备帮她端碗,汤碗肯定很烫。

    两碗盛满之后锅里还有剩。梁风献殷勤,立即端了一碗快速地送去榻上桌案,回头端另一碗,见她用布巾裹了碗,悠哉悠哉地端过来。

    放下碗,她走回去,用布巾把住大锅两头,把整个锅端了起来,柴火烈烈冒出灶台。她将铁杆的一头挂在头顶横悬的一条粗绳上,另一头挂住水壶,水壶正好对准灶台火口。壶身太小,周围一圈还有很大的空隙,火焰冒了出来。

    这是在烧水。梁风趁机将自己带来的驱寒药材倒入水壶中。

    金絮坐好,拿起筷子吹吹热就开吃。

    窗口冷风吹进来,面条凉得快。梁风坐在她面前,桌子小,两个碗边挨着,离她也近。

    这样在小桌上吃饭也很不错,比王府那种大桌要好。

    梁风随即想到这几月她都会和林童忆这样吃饭,脸立即垮下来。

    “你能和林童忆做朋友,那能不能和我做朋友?你不能凶我。你肚子饿的时候就是脾气坏。我们不能好好相处吗?”

    她咽下面条道:“凶你没有代价。”

    “有!”梁风强烈道:“你若是当真太凶我的话,我就不喜欢你了。”

    她默默。梁风看看她,见她没有反驳,不知怎么有些得意,轻微得意,便也专心吃面条。吃了一口,清水面条完全没有味道,面条又糙又硬,能磨炼牙口。

    金絮吃得很认真,一边吃还会一边喝汤,也不嫌烫。梁风心里开始想,这附近有什么好馆子带她去吃吃。

    为什么觉得凶他没有代价?怎么可能没有,他又不是个大好人。

    好像也是,从前凶他,她有过什么代价?

    “喜不喜欢我,都不算代价。”她道。热水喝下去,她的嗓子清朗许多。

    那什么是代价?梁风这一口还在嚼,在嚼就说不出话。

    看她也是挺不爱嚼的样子,但是她吃下去了,梁风眼见她嘴上的口脂被她吃下去一小半,口脂下的嘴唇颜色淡多了。

    这一口还在嚼。梁风学着她喝汤,这一口咽下了。

    “不爱吃就别吃了。”她道。

    梁风抱碗,“我爱吃。”

    她的一碗很快吃完了,兴许是饿了,她去锅里夹完剩下的面条。

    梁风碗里的汤越来越少,面条不减,他慢悠悠地吃,“那你说什么是代价?”

    “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再和对方说一句话子子孙孙不得好死。”

    梁风沉脸,“这哪里是代价?这是诅咒了。凶我的代价最多是我会凶回去。”

    她夹完面条坐回来继续吃。

    “那你凶回来。”

    “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梁风再重复并且强调:“我不生气了。”

    她认真吃面,“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再利用你了。”

    看看看看看,又来了。梁风道:“你看你又来了,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会凶我,但也并不会说我一句重话,还会再说一句安抚我,我觉得你在纵容我对你的喜欢,你就是故意的,你是蓄谋的。”

    “你有毛病。”

    凶他是在纵容他的喜欢,他有毛病。梁风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正经道:“反正就是这样,我说的没错。”

    梁风盯她,金絮道:“不是纵容,我只是还有一点良知。”

    她再次吃完了,水壶的水也烧开了,她起身去倒了一碗热水,端回来吹凉慢慢喝。

    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梁风不下第二口,明明是熟面条,筷子夹却夹不断。

    他低头看碗,把话捋顺了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你不会私下见林童忆,我说你不可以骗我,你说你非要骗,你说你想复仇,你说不出来这种话的,可是你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你说你十分厌烦我这人,你现在还说不想再利用我了,我也信,但你平时怎么对我的,让我觉得你并不厌烦我。”

    “我决定把我在你这里的位置放得更重一点。”

    “你上回说你从我身上学来了什么?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你都要告诉我的,你会吃绿鸦膏是因为内心煎熬无法排解,你在王府也是这样,但你不会吃绿鸦膏,你定是需要我的,林童忆帮不到你。”

    “林童忆说助你复仇,其实他根本帮不到你,那人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说得激动,他一抬头,见金絮斜椅着榻靠,睡着了。

    居然睡着了。

    双眼重重地闭着,呼吸沉重舒缓,刚睡着便睡熟了。

    梁风有一点点沮丧,又觉得正常,她脸上的疲惫连妆容都难以掩盖。

    碗里的水喝了一点,还在冒热气,口脂被她吃掉大半,案榻太小,又没有垫枕,她的身体缓缓下滑,肩腰的姿势变得别扭起来。

    梁风轻手轻脚绕过去扶正她,抱在怀里,她没醒,呼吸似乎更重了。梁风穿膝抱起来,她的份量轻了许多。去支郁村的时候,偶尔抱她上下马,那会风餐露宿吃得不好她都没有这么轻。

    内外间只用一块薄布帘相隔,梁风抱她进去,里面完全无光,一扇窗都没有。

    气味有点怪,他摸黑寻到她的床,缓缓将她放下。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晚她在温柔馆的桥上席地睡着了,他也是这样抱她回房,结果一挨床就醒了,然后让他滚。

    这回让他滚他同样是不会滚的。不知道刚才的话听见没有,没听见还得再和她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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