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剧烈的头疼,好像有人用一根巨大的针筒扎进了脑海,针筒内,包含了世间一切的事物与悲欢,几乎让她头疼欲裂。

    苏醒以来,这一刻的疼痛值远远超出了岩浆沁入骨髓的灼痛,恐怕足以让实验室的疼痛感应器爆表。

    但是柳期清楚的记得,她已然逃离了那个洁白却冰冷的实验室。不知多久之后,深入脑海的痛楚终于渐渐退却,她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上方浓郁的绿色。

    树,参天的大树,连绵成片的大树……

    她揉了揉眼睛,又抓了把身边的泥土,凑到鼻尖,湿润的土腥味涌入鼻腔。

    没错,不是幻觉,环境模拟器再逼真,也无法精确地操控触觉和嗅觉。

    她回来了!她终于回到蓝星了!

    柳期腾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之中。土坑不大,成年人张臂就能触及两壁,也算不上太高,估摸着站起来,跟人差不多高。坑底有些积水,泥泞不堪,似乎前不久下过雨。

    这是哪里……

    刚平复下来的脑袋又有些隐隐作痛,她蹙眉闭眼,一幅漆黑夜空中蓦然绽开蓝色雷暴的画面映入脑海。

    对,她凭借着“遗迹”在虫洞中勉强保住了自身,不知穿行多久后,终于在某处看到了光亮。可刚从那个口子钻出,磅礴的、蓝白色、似乎是雷电的爆炸光芒就笼罩住了她,几乎是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思索着,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在上头响了起来。

    “小七……”

    柳期蓦然抬头,身体下意识想后退,做出防备的姿态。然而她双手刚一用力,右臂就出现了痉挛的感觉,让她身体一歪,重新躺倒在地。

    土坑边上,那个畏畏缩缩只吐出两个字的小男孩,见状赶紧跳下坑里,熟练地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揉按起来。

    “没事吧……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小心把你落在林子里了,还好你没事……”

    柳期想躲开他的手,可身体不知为何,几乎无法完成挪移的动作,尤其是右半身,就跟被竹签子捅穿的羊肉串似的,僵硬无比。

    随着男孩的话语,脑袋又开始痛起来。黑夜,密林,一只红白条纹的怪鸟变成了一个面目锐利的人,哭泣,挣扎,一条又窄又长的舌头从那人口中钻出,直直扎进她的胸膛……纷乱的画面以一个绝望而惊恐的尖叫结束。

    “阿亮……哥哥?”

    这次轮到男孩见鬼一样后退,后背紧紧贴着坑壁,面庞黝黑的肤色也无法掩盖他的震惊。

    “小……小七,你会说话了?”

    “你闭嘴!”

    又一阵头痛袭来。

    小哑巴,你叫一个给我听听啊……

    小偏瘫,你就跟你妈一样,都是个残废……

    死残废,再让你乱跑,要是害老子领不到粮票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男孩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是某种代码,一旦输入了,柳期脑子里必须涌现出一些陌生却又熟悉的画面,让她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

    柳期死死抵着额头,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开口问道:“有没有镜子?”

    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这一看就是荒郊野外的,哪里会有镜子。于是她不等男孩回答,又腾地坐起,手脚并用地爬到噤若寒蝉的男孩身边,扒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身高矮了一些,只好两手拽住男孩的领子,踮起脚尖用力凑近男孩的脸庞。

    鼻尖几乎碰到了鼻尖。

    男孩身体紧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小七……”

    “闭嘴。”

    此刻的柳期哪里顾得上他要说什么,她拼命睁大眼,去看对方高频颤动的眼皮中,那颗黑褐色的瞳孔。

    乱糟糟的短发,枯瘦的脸庞几乎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细弱的脖颈和肩头,跟豆芽菜没什么两样……

    果然不是她!

    “叫花子……”柳期喃喃地吐出一个词。

    “花子?小七,你终于想好入学要用的名字了?”

    柳期毫无感情的目光扫了男孩一眼,对方立即识趣地闭嘴。她后退两步,总觉得身体站不太稳,只好又坐下来,捋起裤脚,看到了脚踝处那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印记。

    还好,“遗迹”还在。不然隔了三百年回到蓝星,她真是毫无倚仗。

    “蚊子咬的吗?”男孩远远瞥见,又凑了过来,用食指在自个儿舌头上蘸了蘸唾沫,就要擦到印记上。

    柳期赶忙放下裤脚,侧身躲过,嫌弃道:“干嘛?恶不恶心?”

    “好得快……”男孩低下头,心中泛起的委屈心情,倒是冲淡了一些忐忑不安。

    柳期忙着消化现实,哪里有空照顾一个小屁孩儿的心情。从一个活了三百多岁的老女人,变成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怎么着都觉着别扭。幸好这具瘦弱的躯体还保留着自身的记忆,虽然时不时有杂乱的画面乱入,但终归没让她那么的无所适从。

    过了半晌,咕噜作响的饥饿感终于让柳期回到现实。她目光微微上瞥,男孩跟木头似的杵在她旁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笼罩周身的阴郁感,简直就在摆明了说他有心事。

    柳期没有过孩子,自己也算是早熟的那一类,对怎么哄孩子完全没有经验。再说现下她也没精力去哄他,从记忆中得知,这小姑娘打小偏瘫,估摸着是小儿麻痹症,右半边身体一直紧绷又蜷缩的状态。

    柳期站起来试了试,果然右腿右手使不上什么力气,导致整个人都微微地向右歪斜,连骨头里都有种陌生的痛楚。不过想对比“遗迹”那种熔岩灼烧的痛苦,不过小意思罢了。

    男孩见她在一边甩胳膊踢腿,不由又瞪大了眼——对于一直以来都表现的畏畏缩缩的小七而言,这种大咧咧的举动可从未有过。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帮我上去。话说我是怎么掉坑里的,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男孩赶紧应声,小心翼翼地抱住柳期的双腿,轻轻松松就让她半个身子探到了坑外。

    “坚持一小下。”

    男孩让柳期扒住坑沿,自己三两下就窜了上去,再架着柳期的胳臂,把她提了上来。

    柳期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拍了两下发觉是无用功,只得放弃。她抬眼,见男孩愣愣的看着自己,斟酌了片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点头微笑赞许道:“看着瘦瘦的,力气不小嘛……阿亮哥哥。”

    比她高了半个头的阿亮不知所措的低下头,通红的耳根暴露的他的羞赧。

    不经意的逗弄让柳期心情好了一些,虽然换了身体,但自己还是自己,终于回来了!她不禁有些心潮澎湃,抬腿就走,只见前后左右,除了树林只有树林,压根不辨方向。

    “这……这边……”

    阿亮在另一头招呼她。不知为何,自从今天意外又见到小七之后,他心中那副迟疑始终挥之不去,连说话都是嗫喏的模样。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两个小小的身形在极为高大的树林中穿行。这里大树参天,枝叶极为茂密,低矮处也长着一蓬一蓬几乎连成片的灌木丛,不知名的杂草几乎淹没了他们的小腿。

    柳期心中数次升起疑问,都不用开口,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答案。

    比如当前脚下这片林地叫梁安林带,属于梁安城管辖的边境地带。而梁安城,是卯泰岛的三大城之一,另外两个分别是卯安城和聊安城。

    比如脚下繁茂的野草中会不会有蛇,一段别人交谈的记忆就浮现在脑中,说为防变异兽出现,军队会定期清扫山林,几乎所有野生动物都被抓到了培育中心。培育中心是什么模样,小姑娘应该是没见过,记忆中也没有什么画面。

    至于变异兽,柳期觉得她记忆中拥有血盆大口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生物不太靠谱,大概率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柳期倒是能猜到一些,虽然名字起的跟实验室不一样,应该就是负向异化的动物而已。

    而小姑娘此时居住的地方,并不是她的家。她家在所谓的梁安城第九区二十一村部中,因为躲避夏季旱灾,前不久举村被迁移到山林里的临时安置区。由于腿脚不便,她从未离开过安置区,直到昨天阿亮说要带她去林子里看萤火虫。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就走失了。

    可能是小姑娘太过惊慌失措,这一段夜晚记忆简直就是随意切割的不规则拼图,任柳期怎么回想,都拼不出原貌来。徒然头疼,柳期干脆就放在了一边。

    一个默默的低头带路,一个神游天外走马观花的吸收着记忆,两人无言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阿亮说了一句“前面就到了”,柳期才再度苏醒般抬起了头。

    不远处,一路来都被浓厚树冠遮挡住的金色阳光,终于从一个巨大的豁口中倾泻而下,洒在一堵青黑色的高大的围墙之上。墙内,一道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腾,与远近散碎的薄薄水雾交相呼应,给整幅画面蒙上一层梦境般的色彩。

    视线内围墙的正中间,有一扇贴黑色的大门,此时铁门朝内敞开,一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归来,沿着围墙根,走进大门内。门洞有限的视野内,可以看到青色砖墙的平房一角,一看就是有了不少年头的老房子,潮湿、破旧,墙面上似乎爬满了青苔。

    等到再走近些,柳期才发现自己遗漏了大门上方几个黑色大字,墨色已然褪却了大半。

    “梁安安置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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