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袋子里的两个大白馒头,柳期打量了一眼阿亮。和小七记忆中的面貌相比,这个男孩近来似乎瘦了一些,乌青的眼圈说明他还缺乏睡眠。

    “你没吃?”

    “我不饿。”阿亮轻摇一下头,带上门就走。

    柳期跟在后头,心中想的却是昨晚方灵给她留的两个馒头。以陶荣成的脾性,自己吃饱喝足是首要的,一个人吃掉一家人的配粮,在小七的记忆中是时有之事。也就是说,方灵给的馒头,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晚饭,特意藏下来留给小七的。

    想到这里,柳期心中又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不知是感动还是酸楚,总之作为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她从未如此切身地感受到过一位“母亲”的爱。

    如此无力,又如此无私。

    昨天心中盘绕了太多重返故乡的激动情绪,导致柳期都没好好观察大门口守卫的士兵。今天经过大门时,她特意打量了一下,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士兵,穿着黑色的军装,因为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关系,黝黑的皮肤几乎能赶上阿亮。

    一人平头无须,身材不高,看似精悍,神态却懒散,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斜斜靠着门框。另一人明显要敬业得多,笔直地站在门口,审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他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其他地方的胡子却刮得实在太过干净,以至于八字胡显得特别醒目,有些滑稽。

    这是卯泰岛普通的士兵,却又不是柳期记忆中的普通士兵。连小七都清楚的知晓,能进入军队的,无一例外都是进化者,也就是柳期所认知的,拥有异化能力的人。

    柳期打量着八字胡腰带上别着的不知名装备,猜测着他的异能是什么。走过大门时,她才发现,八字胡另一侧的腰上,还别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东西。

    大哥大?不对,是对讲机,一部黑色的、左上角带着一根天线的对讲机。

    这个发现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在这个到处是泥路、平房,没有厕所,需要收肥人每天收集排泄物,甚至连照明都只能靠蜡烛的地方,居然还有无线对讲机这种先进装备?

    也许是她看得太过认真,八字胡目光转过来,和她对视了一眼,皱眉作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末了突然展颜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白牙。

    “陈二,干嘛呢?”

    对面意态懒散的士兵问了一句,带了些训话的语气。

    八字胡不以为意,笑道:“逗小孩儿呢,刘队。”

    刘队撇过头望了眼,切了一声道:“小傻子啊,有啥好逗的。这种孩子啊,就不该生下来,每天两张粮票,政府要白白供养十四年,完了还什么工种都不能干。早点死了倒也罢了,要是不死啊,政府还得每天一张粮票给她吊着命。你算算这一辈子下来,得浪费多少粮食?”

    陈二眉头微微皱起,没有搭话。

    另一边,渐渐走远的柳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这段话,也不由得蹙起眉头。

    谁知刘队似乎来了谈兴,坐直了身体继续说道:“你就说这女人,不管你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最大的价值不就是生孩子嘛。生越多,政府奖励越多。可你说就跟她似的,痴傻,哑巴,还有遗传的瘫痪,说到底就是精神不正常。这种人,就算长大了,你敢让她生孩子吗?”

    “我听说都城那边有几个区长联名提了一份建议案,对于精神判定为不正常的,都要执行人道销毁,不然政府赡养负担实在太重,空港赚的那点钱,都霍霍在这里边儿了。有道理不?有道理啊!可你猜咋的,建议案连小总理那关都没过去,就给驳回来了!”

    “他娘的,毛都没长齐,就敢乱搅和国家大事!要我说,黄秘书长才是干大事的人。他们兄弟俩啊,我觉得只有黄秘书长才有资格接替老总理的位置!你不晓得吧,去年去卯安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过黄秘书长……”

    不知走了多远,回头望去,大门口的人只剩一个小黑点了,柳期才渐渐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心中愤怒,但她也从中获取了不少小孩子不太关注的局势信息,并且,她这才意识到小七竟有这么敏锐的听力。

    以前听说自闭症儿童的听力十分出众,难道小七也拥有这份天赋?

    思绪间,一种空洞又厚重,仿佛是密集鼓点的声音吸引了柳期的注意。她抬眼望向前面那个倍感熟悉的身影,花了点时间,确定了那是阿亮的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柳期抿着唇,单薄而苍白的唇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冷笑。

    林子里很暗,七弯八拐地不知走了多久,阿亮终于在一蓬树丛边停了下来,拨开上面掩盖的树枝,拉开一个沉重的似乎是井盖一般的盖子,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两人顺着锈黄的楼梯下往下爬了好一会儿才到底。举目望去,除了上方洞头透进来的昏暗天光,周围几乎是全黑的环境。

    阿亮掏出包裹在塑料袋中的火柴,点燃一根蜡烛递给柳期。

    柳期这才看清这里是一条废弃的圆形通道,仅有两三米宽,看样子极有可能是百年前的城市废墟。不过她现下没有心情去探索这个地方,而是把视线重新转回到阿亮,直视着他的眼睛。

    阿亮举着蜡烛,目光一触即退。

    “蝴蝶呢?你不是带我来看荧光蝴蝶吗?”

    “我……”阿亮喏喏地说不出话,憋了一会儿道,“我现在去把它们带进来,你在这里等下。”

    “哇——”

    柳期想起一路上挂在树上的布条,夸张地笑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了笑容,说道:“你是去摘掉那些布条,去掉标记吧?”

    阿亮吓了一跳:“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前天说要去摘山莓子,结果一去不回,把小七扔在陷阱旁边,故意害她掉进坑里。这才过去两天,你就忘了?还是说,阿亮,哪怕你知道我其实会说话,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小七就是个傻子?”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阿亮彻底愣住,不知不觉间他手一松,蜡烛掉落在地,星火熄灭,通道内恢复一片漆黑。

    “除了你以外,小七没有任何朋友,你知道她多么相信你、依赖你吗?你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呵,不对,你肯定知道,就是因为她太喜欢你,太依赖你,太像拥有你这样一个一直陪着她保护她的哥哥,你才想摆脱她吧?”

    黑暗中看不清阿亮的表情,但他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声已然说明了他有多么地惊恐。

    “你,你不是小七!”

    柳期没接住他的话茬,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你只要和李齐胖凯他们混在一起,慢慢疏远小七就好了。大不了她回到一个人,孤独些,可是能平安长大。一开始你的确也是这么干的,到了安置区后,你成了李齐的小跟班,拒绝和小七走在一起,哪怕在路上碰到,也匆匆忙忙走开,连个招呼都不打。”

    “但是过了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你突然又来找她了,你说要带她去看萤火虫。你知道她有多开心吗?她连饭都没吃,就高高兴兴跟着你出去了。但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阿亮哥哥,竟然是带她去死的!原因,就因为一个可笑的传言!”

    “小七是你的亲妹妹?阿亮,你信吗?哪怕是真的,这就值得你杀她吗?”

    重重质问之下,阿亮根本说不出来半个辩解的字,甚至连辩解的念头都没有出现丝毫。他嘴里反复嘀咕着:“你不是小七,你不是,小七在哪,你把她怎么了……”

    他的反应怎么看都是吓傻了。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柳期只是对于他再次诱拐和抛弃小七感到太过失望。他明明对小七有着深厚的感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呢?

    明明一肚子火还没发泄出去,柳期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毕竟从头至尾,她就刻意没去想,揭破阿亮的罪行后,该怎么处置他。

    柳期收敛了语气,淡淡道:“我确实不是小七,小七已经死了。就在你把她遗弃在树林里后,如你所愿,她不小心摔下了你挖好的坑里。她的手脚使不上劲,你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挖出那么个高度刚好的土坑。小七怎么都爬不上来,到了夜里,连哭都哭不动了,然后来了一只……”

    柳期斟酌了一下字眼,一时间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词,只好接着说道:“一只你们故事里的,动物修炼成精的妖怪,它的舌头很长,一下就扎进了小七的心脏,几乎吸干了她的……”

    “血”字没出口,阿亮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疯了似的跳起来,几乎以癫狂一般的动作爬上楼梯。

    柳期下意识想去拉扯,但抬手的动作顿在半空,最终还是选择放他离开。就算阿亮是装疯,上去后合上井盖,她也轻易就能推开。更何况,她还真不信才九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换成正常人,一个熟人完全用另一种人格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说这人已经死了,估计也得吓个半死吧?

    现在柳期最头疼的是,到底该如何处置阿亮。放着不管,也太对不起小七的冤屈了吧?可真要以命偿命,又有点下不去手。难道报警?在小七的记忆力,这里的治安所应该就类似警局的存在,可她顶着小七的脸去举报阿亮杀了小七?

    傻子都干不出来这事。

    苦恼间,安静了一会儿的通道突然又响起空洞的“噔噔”声。柳期抬头望去,只见有一个人影正顺着楼梯往下爬。

    楼梯太长,通道太黑,她一时辨认不出来人是不是阿亮。这时,爬了一半的人影停在半空,似乎探头俯瞰着底下的人。

    “呵。”

    短促的却带着浓浓轻蔑和不屑的笑声回荡在通道之中,一记响指随之炸响,一道蓝色电弧蓦然出现,在微微刺啦声中,忽慢忽快地游荡在来人身边,将他的脸庞照映得幽蓝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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