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两条巷子,阿亮就停了下来,趴在墙壁上,气喘吁吁。

    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但他却跑得筋疲力尽一般,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小七……小七……对不起,对不起……”

    谁能知道,他昨夜把她遗弃在树林里之后,是多么地解脱、畅快。可他更没料到,绝望窒息以后,紧跟而来的还有那么巨大的怅然若失、万般无措,以及,对自己产生的、比对小七更甚的痛恨。

    “对不起什么?”

    一个冷漠的声音突兀的传入耳中,伴随着的,还有电线漏电般轻微的刺啦声。

    阿亮惊慌转身,只见一道蜿蜒的蓝光幽幽地飞到他的面前,密集连绵却又压抑的豆子爆响中,蓝光陡然自旋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擦着他的鼻尖轻旋。

    汗毛陡然而立。

    “齐……齐哥。”

    几米开外,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身影怡然走出,一只手微微抬着,隔空操控着蓝色的光球。

    “齐哥?我可不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李齐可不敢做你的兄弟。”

    矮个的声音比阿亮还要稚嫩,随着他缓缓走进,莹蓝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腮边尚带着婴儿肥的男孩,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又大又圆,偏又眼角微微上翘,顾盼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难怪阿亮连跟他对视的胆子都没有。

    阿亮咽了口唾沫,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

    李齐没等他说完,五指一弹,光球蓦然前冲,擦着阿亮的颧骨扎进墙中。轻声暴烈声中,砖块的粉尘在墙面簌簌滑落,青色砖墙上赫然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阿亮猛然提气,几乎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甚至没感到脸颊上烧灼的痛楚。这时,墙后的屋子里发出一声高声问询,让他在关键时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啊?”

    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嗓音。

    “你动一下试试?”

    李齐冷冰冰的语调无情地逼退了阿亮逃跑的冲动,说完这句,他面容微微偏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探头出来察看情况的中年人说道:“赵伯伯,是我,小齐。对不住,刚才瞎练呢,不小心砸到你的墙了,还好没事。”

    “噢,我们的小神童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过你看你进化也没几天,不如去小广场练去?那边开阔,好施展手脚。”

    “哎,知道了,谢谢赵伯伯。”

    阿亮有些绝望地听着后头传来关门的声音。自从李齐变成进化者后,年仅八岁的他,不仅成了安置区里的孩子王,连大人们都不敢随意招惹。

    若说普通人是污秽渣滓的烂泥,那进化者便是天边瑰丽的云霞,不论身份地位还是身手实力,都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跟你说过什么?为什么小偏瘫小傻子今天能活着回来?难道你真的那么喜欢她,那么想兄妹乱亻仑?真的完全不在乎给我们二十一村抹黑?”

    李齐目光炯炯地盯视阿亮,语气越来越急,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我……我没有……”

    “那究竟为什么?!”

    李齐几乎是低声吼了出来。

    阿亮双腿都在打颤,只想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脱口而出道:“我不忍心!”

    “废物!”李齐冷哼一声,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而已,“明天上午,大人们上工之后,你把她带到树林里,我亲手来。亮子,我真拿你当兄弟,才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到时见不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就等着我的蛇电把你俩都烧成灰吧!”

    随着他的话语,光球蓦然张开,如同一条电蛇在阿亮面前疯狂吐信。

    “我相信,村里人都会觉得我是为民除害。至于你信不信,大可以自己走着瞧。”

    撂下最后一句话,李齐噙着冷笑从阿亮身旁越过。蓝色电蛇悠忽消失,转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重新团成一颗光球,宛如小灯笼一般照亮他前方的道路。

    阿亮终于如烂泥般滑到,短短时间内,他已两次被汗水浸透,只是这一次,是令他浑身打颤的冰凉冷汗。难以抑制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无声地哭泣起来。

    --------

    柳期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竟就这么睡了一夜。哪怕是内陆酷暑的时节,山林雨带的清晨也带着微微的凉意。可她恍若不觉,毕竟有遗迹在,她几乎不用怎么担心着凉的问题。

    睁开眼睛时,只见在路上睡了一宿的陶荣成也颤悠悠站了起来,抚着额头,似乎有些宿醉之后的晕眩。

    他眯着双眼,一步三晃地走向家门,看见柳期后,不由得怒从心起,骂道:“死丫头,还知道回来,我看早晚得死在外边!”

    柳期刚要攥紧拳头,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昨儿出手时没收住力道,最后一下肘击,把陶荣成两颗门牙都打掉了,一开口就跟开了一道小门似的,难怪刚才骂人都有点漏风。

    恰巧,这时陶荣成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咳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呕出一颗发黄的大门牙来。他愣了愣,一时没认出来手中的是什么玩意儿。

    “陶哥,该上工了。”

    隔壁屋子响起吱呀的开门声,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从屋里出来,向这边说了句。

    柳期一下就认出了他——齐化进,陶荣成新来不久的同事,也是个收肥人。

    齐化进头都没抬,走到门外停车的一辆手推车边,掀开车上一个蓝色塑料大桶的盖子,一手扳斜桶身,另一手则伸向裤胯。

    柳期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忙转过头,眼不见为净,不料另一边,陶荣成也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对着塑料桶解手。她立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起身退回到屋里。

    “呵,你家小七长大了啊,都知道避嫌了。”

    原来齐化进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陶荣成嘿嘿一笑:“怎么,感兴趣?没问题,来,先下个定金,等过几年她从学校毕业,马上嫁给你做老婆。”

    齐化进哈哈大笑:“你当我也傻啊?女孩儿七岁上学十四岁才毕业,让我干等七年,这亏本生意我能做?”

    “哎,你陶哥我可是个厚道人,只要定金给得够,立马就能尝鲜。”

    “别,这可是重罪啊,这玩笑说过一次就够。”

    “瞧你这怂样!”

    二人笑笑闹闹地推着推车走远,柳期正憋了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只听陶荣成远远地又招呼道:“亮子,又来看媳妇儿啦?要娶小七啊,得多攒点粮票,晓得不?”

    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阿亮黝黑的面庞出现在门口,只是皮肤再黑,也掩饰不住眼眶底下的乌青,看着憔悴又阴郁。

    虽然只接触过一次,柳期也完全看得出阿亮确实是喜欢小七的。不管是细心地帮忙揉搓痉挛的胳膊,还是从山里到家里默默地走在身边陪伴,柳期都能完全感受到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

    然而此刻柳期心情极差,扔下一句“你来干嘛”,就自顾在屋子里找起水。方灵面朝墙壁侧卧在床上,枯槁的身体蜷缩着,犹然昏睡。

    不知她到底生了什么病。柳期无意识地思忖着,并未在小七的记忆中找到答案。最终,她在屋子的一脚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小水桶。然而里头的水不光沉淀着许多细沙,颜色也有些发黄。她抿了抿干渴的唇,实在下不了决心喝上一口。

    “小七,我们……我带你去看萤火虫吧。”

    阿亮在门口踌躇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

    罢了罢了,就当喝中药了。柳期用旁边的塑料水瓢舀起一小口水,闭着眼睛一口气吞下,虽不解渴,好歹在火烧似的喉咙里浇下一丝凉意。她放下水瓢,斜过去一个看傻子的表情。

    “萤火虫?大白天?”

    阿亮神色一滞,昨天感受到的,小七身上那种陌生疏离的感觉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

    “要不……去看荧光蝴蝶?胖凯他们去过,说是在林子里一个隐秘的洞里,他们留了路标,我能找到。”

    说话间,又有针刺的疼痛感钻入柳期脑海,明明消停了一整个晚上的症状,随着阿亮的话语再次出现。

    “小七,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小七,跟着我,走快点,我背你吧。”

    “有点远,但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在这儿等我,我给你摘个山莓子吃。”

    男孩稚嫩的嗓音一重盖过一重,如层层叠叠的浪水在脑海中翻涌。柳期疼得闭上眼睛,用指节用力敲着额角。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柳期心中一惊,猛地后撤,却意外将阿亮拽得扑倒在地。

    阿亮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竟然开始呜呜抽泣起来。

    若是更早些,柳期会认为这孩子是摔疼了才哭的,可有了刚才闪回的记忆片段,她俯视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思量片刻后,她松开紧攥的拳头,用一个轻柔的语气开口道:“阿亮哥哥,别哭了,我跟你去啊。不过……”

    柳期顿了顿,提了一个要求:“我好饿,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

    阿亮父亲是环渠维修工。这是个艰苦的岗位,几乎一年到头都要去上工,哪怕是在举村迁移到山林避难的时候,也要坚持在岗。毕竟环渠环渠,断了其中任何一环,都会影响附近许多个村部的用水。

    辛苦但有地位,所以阿亮在安置区拥有单独一间屋子,而且是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

    柳期摩挲着饥饿的肚子,跟着穿梭在巷道里。不知是否是为了照顾柳期,阿亮特意绕远避开了孩子们最常去的小广场,但正值早晨上工的时候,路上行人不少,偶尔也有几个孩子跟在大人旁边。

    不似大人一般几乎完全无视柳期,小孩子们见着她,总要远远地做几个充满恶意的鬼脸。或者扬起拳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上几个字。

    柳期看得明白,不是“小偏瘫”就是“死残废”“小傻子”,甚至还有个个子看着挺高、模样挺早熟的男孩,嘴角噙着冷笑,用不小的声量骂了句“贱货”。他身旁的大人——一个秃头大肚的中年男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哈哈大笑,称儿子骂得好。

    毕竟活了好几百年,柳期自认涵养不错,况且以小七以前的形象,也不适宜动手动口,便都选择了无视。令她奇怪的是,路上碰到的孩子中,虽也有女孩,但数量显然比男孩少上不少,而且见到的两三个,最小的孩子丫丫学步,最大的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

    她试图从小七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可结果就跟方灵的病一样一无所知,小姑娘平日里似乎并未关注到这些。

    也是,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女孩,还是个备受欺凌的残障儿童,没被逼到精神异常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从目前出现的记忆画面看,她非但不傻,反而是个聪明的孩子。最难得的是,柳期并未从记忆中感知到愤怒的情绪。

    这个世界给予了她太多恶意,但她依然保持着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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