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蒋玉舟厚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在预示着他不能宣泄出口的不甘。

    落凡冷眼看着,浑浊的眼眸无波无澜,蒋玉舟的心思,她明白。

    “我知道,你厌烦了自己这具□□凡身,眼睁睁看着万重山受人追捧,名震天下。但是我说过,时机还不到,你必须要忍。万重山,不容小觑!”

    落凡垂下眸子,参差不齐的睫毛稀疏平常,眼皮上的烧痕褶皱深褐崎岖,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

    她收到紫玉的来信,几乎是立即赶回淮州城,昨夜刚到蒋府,便发现有一处院子守卫森严,与别处不同寻常。

    落凡猜想这一定就是万重山所在之地,本想进去先试探试探这位传奇少年的深浅,却没想到……这些肮脏手段是蒋玉舟的手笔!

    回想起自己一时不甚,也中了千奇之毒,导致邪火攻心,陷入魔怔时,落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万重山居然没有借那个机会杀了她……

    甚至,这种复杂当她在安全的山林中醒来时达到了最高峰,纵然她必须要除掉万重山为蒋玉舟铺路,也不得不承认万重山此人的确配得起他的名声。

    不管他当时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都没有选择一了百了,以绝后患。是不愿意趁人之危,还是本性淳厚正直,不得而知。

    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争我夺,他死你生,任何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东西,都应该尽快除却,以免将来构成更大的麻烦。

    万重山放了她的决定…很愚蠢,却又令落凡不得不动容。

    蒋玉舟咽下一口混着血的唾沫,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忍!他到底还要忍多久?当看见万重山的那一刻,他对强大的渴望突破顶峰,风光无限,受人敬仰的该是他蒋玉舟!

    可是……从小到大他只能听着旁人对万重山的推崇称赞,一步步把一个叫花子推上山巅,而他身负云鼎天宫的血脉,却只能流连花丛之中,落下个不学无术,贪图美色的名声。

    “我忍不下去!我现在就想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死,不过是万阔海在乞丐堆里捡来的叫花子,流着最最卑贱的血液,他凭什么!!”

    蒋玉舟几乎是咆哮着,双目中布满愤怒又不甘的红血丝,眉清目秀的脸上因为极度的怨恨而涨红。

    一时间眉清目秀的面容比之落凡满脸的瘢痕更加可佈,宛如一只野兽化为人形外,因为无法维持控制人皮而原形毕露。

    坐在上首的人冷眼看着,并没有因为蒋玉舟的失控而惊讶,浑浊的眼中除了漠然更多的是无奈。

    落凡早就知道蒋玉舟心性不稳,遇事急躁,无大丈夫的宽厚仁德之心,又自尊自傲。但是她心中还是不免会失望,甚至有很多个深夜,她都会对着西边的群山回忆,回忆起曾经惊艳绝伦的小主人。

    记忆中的少主沉稳冷静,天资聪颖,遇到险境不徐不疾,智多近妖,可如今的蒋玉舟却是这幅不堪大用的样子。

    可…落凡无法放弃蒋玉舟,纵然知道他的缺点,却也心甘情愿的为之任性而收拾残局:

    “玉舟,你不必为了蒋玉舟而伤神,就算最后你杀不掉他,我也会帮你。我让你除掉他的本意,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是你复兴云鼎天宫的一块踏板,也是你修行路上的磨刀石,明白吗?”

    落凡尽力放缓语气安抚着蒋玉舟,屋内紧张的气氛渐渐回暖,眼中的猩红也散去了大半。

    “我知道,我都知道……”

    蒋玉舟的语气平缓下来,再没有方才的愤怒怨恨,甚至变得有些脆弱:

    “我知道万重山在世人眼中惊艳才绝,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有我杀了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声名鹊起,取代世人对他的关注,复兴云鼎天宫才会更顺利,就算今日这个人不是万重山,也会是别人,任何一个有着影响力的人。”

    涨红色褪去,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和迷茫,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蒋玉舟定定地看着落凡,像是要倾诉所有的痛苦:

    “可师傅,我控制不住。我一见到他,见到那张脸,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本应该在那个位置的人就是我啊,可是为了大局我要等,眼睁睁看着他抢夺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而如今,我还要继续再等下去!到底…到底这具肉体凡胎什么时候能生成最佳的灵根…….”

    蒋玉舟带着期盼的看向落凡,希望能给他一个答案,他太渴望力量了,这具□□凡身早他早就厌倦透了。

    即便是红玉三姐妹都因为落凡的传授而变得与修行者无异,甚至三人联手能将鬼医谷的少谷主黄潇潇打伤。

    蒋玉舟看在眼中,心中总有不甘,所以每每只能在床榻上折腾她们,这样才能将内心积郁稍稍释放。

    落凡看着蒋玉舟垂首露出的半张侧脸,眼尾眉梢之处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叠,原本无波无澜的心,忽地一颤,耐着性子道:

    “就快了,这两年我在外替你寻找至银炉鼎,如今已经有了眉目。还有,唐金宝病的很是时候,唐大壮爱女如命,一定会把那件宝贝拿出来的!”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蒋玉舟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放弃。

    当年她本以为自己随着那座富丽堂皇的仙宫一同烧成灰烬不复存在,可睁开眼睛却看见那张玷污自己的那张脸,如此可憎丑陋。

    男人说很久之前便心悦于她,苦于她是云鼎天宫掌司女官的身份,不能宣之于口。后来,他听到了一个惊天计划,一时邪念,加入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屠杀,将仙宫屠尽。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良心难安,男人把落凡从火海中救了出来,坦白了真相。

    但对于落凡来说,被这样残杀自己姐妹,助纣为虐,以爱之名玷污自己清白的畜生所救,不如立即死了的好。可当她听到幕后真相时,一股强烈的恨意超越了身心的疼痛。

    她要报仇!

    她要为主子,小主子,云鼎天宫所有的人报仇!

    落凡已经忘了那段孤身一人背负血海深仇的日子有多难,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她只记得偶然间一次深夜避雨的机缘,遇到了一位精修佛法的大师。

    “施主执念仇恨太深,如此下去必伤及经脉肺腑,不如看开一些。”慈祥又平和的声音在破庙中响起,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闪电的光亮照进其中,一个面容和平的老和尚穿着粗布袈裟盘腿坐在杂草堆中,斯是陋室之屋,却因为他的安然平静,多出了几分的禅意。

    在老和尚的对面,有个衣衫尽湿的姑娘,她站在阴影处,只能依稀透过地上的影子看出纤细的体态。

    听到老和尚的话,那姑娘发出‘桀桀‘笑声,不由得让人吃惊,如此纤细的体态、可这声音却是沙哑如破旧的风车,听得人刺耳:

    “放下?我放不下!你不曾经历过我的人生,凭什么能轻飘飘的说放下,一卷舌头,一张嘴,上下一碰什么大道理都能说出来,却也不过是未经他人苦难的虚伪罢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话语,盘坐在杂草的老和尚并没有气恼,那双不大的眼睛移向女子所在的黑暗之地,定定了停留了几息。

    躲藏在暗夜中的女人看着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周身的凌厉和怒意慢慢消散,落凡明明知道那个老和尚不过凡人一个,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只要自己想,随时可以送他上路。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和尚,他的目光移向黑暗时,落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心安。

    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修行高人也许手无寸铁,但他只要安静坐在某一处,不受外界纷扰,却能影响旁人的心绪。

    “女施主,你也是修行之人,应当明白不破不立,是结束也是开始,是死亡也是新生。紫霞西山云巅上,天火重焰恶人行,焦土万魂护生机,颠沛反转至东南。”

    落凡隐匿在角落中,听到最后两句话,顾不得脸上的疤痕,伴随着庙宇外的惊雷冲了出来。

    雷电之光照在烧痕斑驳如罗刹恶鬼的脸上,双眸难掩震惊,她伸出手指着老和尚:

    “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说的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焦土万魂护生机,什么生机??”

    雨夜下的女人面容可怖,狰狞如鬼,若是有人看见这样的场景,只怕要活活吓死了。

    老和尚却只是抬了下眼皮,缓缓的合上,半睁半合,盘坐平和,开口轻启:

    “因果轮回,不生不灭,因即是果,果即是因,莫要执著。仇恨遮挡住你的本心,也会遮挡你的双眼,东南方的生机再现,希望女施主能心明眼亮,找到你想找到的。”

    落凡大骇,冲上前去想要问的更详细,忽而庙宇外面一声震天巨响的惊雷,将黑夜照亮如白昼。

    同时,也止住了落凡看清了面前的老和尚,双眼半睁半合,眸中慈悲安详,竟然与破庙西墙那尊落满灰尘与蜘蛛网的泥塑佛像一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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