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最先醒来的是闻母。

    她睁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彷佛没有神智,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左边,熟悉的仪器和管道,果然是在医院。

    好像已经忘记昨天做了什么,这才想起来似的。

    她又转向右边,单人病床上躺着两个人,被子盖了一半,靠近她这侧的女人平躺,另一边的男人明显是她儿子,侧对着他们,一只胳膊搭在女人的腰上。

    她心里一惊,努力抬头辨别了半天,发现躺着的是林遇雪时,才松了口气。

    她安安静静躺回去,忍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多么养眼的场景,她的儿子,这辈子能拥有这样平凡的幸福,她就知足了。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不过感觉嘴角有些僵硬,扯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笑着笑着,眼角又湿润了,扑簌的水迹浸湿枕头。

    她不想哭的,能活着看到儿子幸福,是多么大的幸运。

    林遇雪睡得不熟,一睁眼就看到面前极具冲击力的一张脸,几乎要吓出尖叫。

    不是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从没想过真的会有实现的一天。

    虽然场景跟事实并不相符。

    意识到是在医院,她又一骨碌坐起来,想看看闻母怎么样。

    起身这下带醒了闻竹声,他看着林遇雪往旁边伸长的上半身,拍了拍她胳膊。

    林遇雪回头见他盯着自己,有些尴尬,伸手指了指闻母,又穿鞋下床。

    闻竹声也跟着起来。

    他们都以为闻母还睡着,谁知道一下床,她已经转过头,神思清明眼角带笑地看着他们。

    “起这么早干什么。”她这么说。

    林遇雪几乎有些无措地看向闻竹声。

    闻母醒来是好事,只是……只是她实在有些奇怪。

    她表现得太正常,太若无其事了……

    任谁看一个拼死想去鬼门关或者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都不会是这种姿态。

    “什么时候醒的?”闻竹声同样处变不惊,语调平淡地问。

    “刚醒。”闻母试图往上坐一点,林遇雪赶紧去扶她。

    “小雪也在,辛苦你了。”闻母伸手按在林遇雪手背上。

    林遇雪一个激灵,她的手太冰了。

    她给她整理好被子,微微一笑问,“阿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一处舒服的。但闻母只是讲,“都很好。”

    林遇雪和闻竹声便轮流去卫生间洗漱,闻竹声去买早饭的功夫,林遇雪倒了点温水给闻母,两个人细细聊天。

    “谢谢你,小雪,阿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林遇雪不知该说什么,大家都讳莫如深,叫她连劝慰的话也说不出,但憋着也不会治愈,只会溃烂,发散,再也无法挽回。

    她不是一点不懂这种心情,她也有过黑暗的抑郁的日子。

    生无可恋,行尸走肉,渴望离开,那似乎是无边的自由,深深吸引着她。

    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有了新工作,遇见善良的人,承担起工作的责任,获得一些成就感,逐渐逐渐,主动被迫地,重建了生活的秩序。

    并不算完全走出,但至少她已经有梦可做。

    人是不能被另一个人拯救的,如果没有自己的意志谁也拯救不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别人的帮助陪伴给了她重拾意志的信心。

    有的人走得太累,是需要别人推一把的。

    “阿姨,是我们要谢谢您陪在我们身边。”她反握着闻母的手讲,“Neil需要您,您多陪陪他。”

    闻母垂着眼,半晌偏过头去。

    林遇雪没再说什么。沉疴已久,她无能为力,只有一两句苍白的安慰。

    医院的早晨苏醒得很快,闻母一早又打上了数瓶点滴,孙志飞过来问了两句,他跟闻母很熟,问诊像是跟家里长辈开玩笑,病房里氛围轻松,全然看不出这是一心求死的人在医院治疗。

    林遇雪五味杂陈,但也稍稍放下心来,至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琴很快带着大包小包过来,她手脚麻利,迅速归置好了又把闻母要注意的点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开始催闻竹声回去休息。

    闻竹声昨晚休息得不算差,但一身衣服总要换,于是也同意,只说回去一下再来。

    回东边,两人自然一起。

    刚在病床边跟闻母道完别,有人唰地一下打开了房门,屋内四人齐齐看向门口。

    是一个西装革履捧着花的中年男人,这个年纪依旧挺拔英俊,一看就是有钱人打扮,想来是他们家亲戚之类的。

    林遇雪下意识转向闻竹声,还没看清他的表情人已经冲了过去。

    中年男人刚进来一步,就被闻竹声带着往外走,那人动作倒是灵活,举着花往旁边一让,直接进来了。

    嘴上还在谴责闻竹声:“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来看看你妈妈!”

    林遇雪没看懂这个架势,但隐隐约约似乎懂了什么,又去看闻母。

    只见她本就稀少的血色彻底消失,咬着唇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痛恨。

    闻竹声又去拦他,他直接对病床上的人扬声道:“你就是这么教的儿子,都快对他老子上手了,个小赤佬!”

    林遇雪震惊,他居然就是闻竹声从未出现的父亲。

    仔细一看,确实有几分相像,不过闻竹声气质内敛温和很多,不像他这么......目中无人。

    这架势,简直水火不容。

    闻竹声住了手,扫了一眼林遇雪又瞥了一眼闻母,这才收了手,但仍堵在他面前问:“你来干什么?”

    男人扬了扬手里一把亮黄的向日葵:“我来探病。”

    闻竹声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想干什么?!”

    他一把推开闻竹声,掸了掸西服衣角,走向病床,把花放在了闻母床头柜上。

    闻母立即低下头,呼吸更急促了。

    他站在病床前跟领导视察似的看了一圈,倒是出人意料地问,“这位是?”

    闻竹声把林遇雪往身后拉了拉,“不关你的事,看完了走吧。”

    闻远东没追究,倒是回头跟闻母讲,“你看看他,三十多岁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闻母一言不发,苍白的手紧紧攥着床单。

    闻远东居然伸手握住了闻母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讲,“你又是何必。”

    他顺势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撑着腿微微叹了口气。

    “你就是太脆弱了,什么事要闹到这一步?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要是争点气,你孙子都抱上了。年纪不小了,要死要活给谁看呢,是不是?”

    这话冲得林遇雪呼吸一窒。

    她是不赞同大家太藏着掖着,但也受不了这么没有分寸的发言,这不站着说风凉话呢吗?

    闻母垂着头没动,他紧接着又讲,“没有人要你死,也不觉得你是拖累,哪怕在最好的疗养院供你八辈子我们也供得起呀,你这是做什么呢?”

    闻竹声立即觉得不对劲,一把拎起他爸的衣领,几乎是恶狠狠地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闻母这才有了动作,伸手抓着闻竹声手腕眼眶猩红地哀求他,“声声,让我跟他说,你回去,你先回去,带小雪回去......”

    闻竹声转向闻母,不客气地质问:“你见过他?”

    闻母立即垂下眼皮。

    闻远东一把拿下闻竹声的手,不以为意地冷嘲热讽,“不都是为了你好?父母都怕拖累你,你呢?你做了什么?”

    说着他又对着闻母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你知不知道你宝贝儿子都做了什么?他把宏达的股份都卖了,还捐出去了!他是半点不想要我的钱。”

    闻远东对着闻竹声,冷冷地威胁,“你这么有骨气,以后我的财产你怕是一点不想要了。”

    “当然,”闻竹声冷酷且干脆,“不要脸的钱我半分也不要。”

    闻远东起身,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闻母立刻上前拽着闻远东的衣服,“你干什么!”

    她急切地要去扒拉闻竹声,看看伤势如何,闻竹声杵着一动不动。

    她冲着闻远东喊:“滚,你给我滚!”

    闻远东冷哼一声,刚刚云淡风轻的好人做派销声匿迹,这会儿满脸不容拒绝的冷硬。

    “你再怎么嫌弃,也是我儿子,你搞搞清楚,你这辈子都姓闻!”他回头看了林遇雪一眼,眼神充满居高临下的不屑,“你在外面想怎么玩都行,但是该跟什么人结婚就跟什么人结,不要一点数都没有。”

    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了闻母,她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直直扑向闻远东,上去也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嘴巴。

    她还打着吊瓶,这一扯针头硬生生拽出来,顿时血色四溅,搭在被子上的手红得刺眼。

    站在里侧一直低着头装不存在的小琴吓得叫出了声,林遇雪赶忙过去拿了纸巾帮忙按住。

    闻远东火气更盛,指着他们骂:“就是你一天到晚纵容他,非要他跟你一样想不开么?周家的姑娘没了就不结婚了?周家没了还有米家,有刘家,申城这么多好人家,你要叫他打光棍?还是要叫他当穷光蛋?”

    “看见没有,哪个男人不这样?”他指了指闻竹声,又指了指林遇雪,“他这么为了人家要死要活的不也换人了,除了耽误年纪还有什么用?真当你们一家子都痴情种啊?!”

    闻母原本跪在床中间,听他这么一说直起腰看向他,林遇雪瞥见她眼神凌厉,肌肉颤抖,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

    果然,她一字一句恶狠狠地骂道:“闻远东,你去死!!”

    说完就回身趁手抓起床头的花拼命扑向他,闻远东伸手去挡又往后退,闻母紧紧抓着他衣服,丝毫不放手,两人趔趄着倒在地上,闻母直接骑在他身上,疯狂把花朝他脸上甩,花瓣四飞,闻母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叫他“去死”。

    事情走向完全在林遇雪意料之外,她都惊呆了。闻竹声转身按了一下护士铃,又立刻过去拉架,她才反应过来,跟小琴一起去帮忙。

    等到把闻母从闻远东身上拽下来,林遇雪才发现她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整个人四肢不受控制地疯狂乱舞,脸上表情混乱,口水和眼泪糊得到处都是,甚至一用力把闻竹声推得重重撞在身后床沿上。

    幸好很快孙志飞带着另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过来,给她按到床上扎了一针,鸡飞狗跳才落下帷幕。

    闻远东梳在脑后油量的头发此刻散乱潦草,除了小琴没有人扶他,他呼哧喘着气,起身对着闻竹声轰炸。

    “她有神经病!你还把她留家里,非叫她害死人了你才高兴??”

    闻竹声握着拳头几乎要揍他,孙志飞顺手拦了一下,闻远东退了两步,嘴上仍是命令的口气,“送到六百号去!必须送六百号!你这是不负责任!”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病房陷入诡异的安静,小琴打扫了地上的花扔出去,其它医护在检查闻母的状况。

    孙志飞看着闻竹声隐约泛红的侧脸,问:“哪儿受伤没?”

    “没。”

    “那行,过来我办公室聊一下吧。”

    林遇雪还站在床尾,闻竹声走过去跟她讲:“你先回去吧。”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左脸红得很明显,林遇雪几乎不忍心看,没理他,反而跟孙志飞讲,“他的脸被打了一下,要不要处理?”

    孙志飞说:“找护士要个冰袋敷一下吧。”

    林遇雪出门去要冰袋,他们进了隔壁办公室。

    闻竹声再出来,就见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小块毛巾包着冰袋。

    他在她旁边坐下,自动拿过来按在脸上。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林遇雪想问他医生怎么说,又觉得他看起来太过疲惫,他衣服皱得不成样子,脸色也灰败至极,像太阳陷入黑洞里,再也无法发光发亮。

    新年过完,他几乎能算34了,事业有成,长相俊朗,却还要面对糟糕的家庭,被父亲殴打,看母亲发疯。

    他挨闻远东那一巴掌的时候,林遇雪站在床尾,恨不得拿个花瓶砸烂闻远东后脑勺。

    闻竹声也没有话讲。

    他带她来,是为了撕开自己完美的一面,让彼此彻底死心。

    没打算到这么不堪的地步,但既然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本来就什么也给不了她,何必像个吸血鬼,贪婪地汲取她的养分。

    至于闻远东最后说的那些,都被他们默契地忽略。

    闻竹声是因为没有心情,而且那也不是事实。

    林遇雪有了大概的猜测,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没有太震惊也没有太难过,像是一个尘封太久的礼物,她早就过了最期待的时候,不经意间打开,也只是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除了同情,谈不上什么爱而不得的痛苦。

    她大概是真的放下了。

    不论闻竹声今后是要在心里守着那个姑娘孤身一人,还是听从他父亲的建议联姻豪门,抑或是某一天选择了平凡普通的另一个人,她都关心他,也愿意祝福他。

    她永远希望他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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