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声一来,原本闲散的交流会又严肃了几分,他并没摆什么架子,但能看出来港城人民都很给他面子。

    所以林遇雪一上午也没机会跟他说上话。

    来港城半年,这间办公室于她的意义仅仅是一个放东西的工位,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工作,但从没有像申城办公室一样,有莫名的归属感。

    可是今天,这里格外令人安心。

    快节奏的地方,午饭也只是简餐,Eric倒是有意宴请,闻竹声拒绝了,昨天没来,他还有很多需要补课的地方。

    其实Lily已经代表他开过会,但他不知有什么要跟港城管理层谈,吃完简餐几个人又闷在会议室不出来。

    等结束,Lily已经在催启程去机场。

    林遇雪站在Carrie身边,同她告别,Lily的催促声像凉风吹进心里,林遇雪抿着嘴笑,点头答应Carrie有机会回申城聚。

    闻竹声跟Eric寒暄完,又跟整个计划组道了声别,不少人起身送他们,一时办公室门口挤满了人。

    林遇雪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遥遥看了他一眼,正跟人说话的闻竹声似乎有所察觉,抬眼看过来。

    她竟然不羞不怵,就这么傻傻盯着,还是他率先移开眼,像是随意打量而已。

    Eric伸手掌着电梯门等他们进去,闻竹声却没动,隔着人群叫了声,“Sherly过来。”

    于是面前自动让出一条道,林遇雪顶着众人的目光半垂着头走过去。

    闻竹声伸手按在她背后,转而对Eric讲,“我们Sherly蛮优秀的,哦?”

    Eric有着港城人特有的夸张微笑,油头笑脸地说,“Neil的人没话讲的啦。”

    说完还竖了个大拇指。

    周围一阵哄笑。

    林遇雪如今勉强能镇得住这样的场景,但还是觉得心里微微发热。

    闻竹声不置可否,点点头道,“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提,别跟她客气。”

    “没有没有,”Eric摆摆手,“Sherly模范员工啦,那帮工地的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是吗?”

    闻竹声笑着低头,漫不经心地问。

    到底修为还是不够,脸又不争气地红了,但已经学会了说漂亮话。

    “要多谢Eric给力,总是帮我。”

    这话说得Eric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林遇雪在嘈杂声里听见闻竹声很低的一声笑,像欣慰,又像……

    调笑她的虚假。

    Lily说:“那咱们走吧,车来了。”

    肩头微微一重,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西服冰凉丝滑的触感。

    闻竹声越过后背,抬手拍了拍她肩膀,一个安慰的姿势,却像短暂的拥抱,转瞬即逝。

    “等你回来。”

    他在松开的瞬间飞快地讲,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目送他们离开,林遇雪重重叹了口气,像送走了婚宴后离她而去的娘家人,怅然若失。

    回到前台,看到手机有一条信息,她心头一跳。

    结果是Carrie发的。

    “快回去吧望夫石。我会给你看着他的。”

    这个女人……

    讲话真是随心所欲。

    晚上回去,对门阿姨听到声音开门,拿出一个白色盒子的精致包裹,说是早上有人送来,但她却不在家。

    打开一看,居然是两袋申城老字号的蝴蝶酥。

    林遇雪当场愣在原地。

    几天前,Anna在朋友圈晒了蝴蝶酥,说是久违的品尝,她顺手评:“好吃。”

    只是顺嘴一说,倒没有真的很想吃,港城最不缺优秀的糕点。

    包装袋是蝴蝶酥的礼盒,并不是物流包裹,也没有任何折痕,明显是别人亲手拿过来的。

    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起来

    她问阿姨,“什么人?”

    “西装仔。”

    他早上来过?

    那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心脏突突地跳,她从没有这么懊恼过自己,心血来潮那么早去公司干什么?

    拿出一袋送阿姨,林遇雪欲哭无泪地回了家。

    这一年的新年,注定难熬。

    赵兰青打来电话的时候,林遇雪正在办公室加班赶报告,年底结项多,她几乎都在做整理工作,不停跟项目负责人对进展和需求。

    港城人民远比申城人民鸡血,夜晚的办公室并不安静,但铃声还是没来由的突兀。

    林遇雪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有些意外。

    她想不到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她对赵兰青其实印象很好,有一阵子甚至好过闻竹声,大抵是因为他十足会做人。不过有时候,会做人过了头又不免显得油滑不靠谱。她跟人交往的要求很简单:真诚即可。

    所以有时候,又会隐隐感觉不舒服。但那都是极偶尔的,哪怕作为准姐夫,他对自己也是大方周到得没话说。

    直到他突然结婚,林遇雪才意识到,他的大方周到其实大多靠物质实现。

    他不是一般富二代,最不缺的就是钱,何况是漏到他们手里的那么点儿。

    不能因为有钱而判定一个有钱人的买单不是真情,但一个人总拿他最不缺的东西付出,也确实很难评判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过去隐藏的直觉,未必是错觉。

    赵兰青婚礼那天发给她的消息,她没有回复,闻竹声平息她的怒火后,她也失去了再找赵兰青理论对峙的兴趣。

    他已经是陌路人,如闻竹声所说,是一个懦夫,她没有必要再浪费任何时间精力在他身上。

    与其听他的忏悔,道歉,借口,不如多陪陪她爱的人。

    因此此刻,她没有任何接听电话的打算。

    剧情大抵俗套,无非是新婚过后,百无聊赖,后悔遗憾,试图挽回,无功而返。

    最后另辟蹊径,找到她头上。

    他路子多,油嘴滑舌,可能开始只是求一个能联系上的方式,或是当面道歉的机会,然后藕断丝连,不依不饶,最后日久生情,死灰复燃,坐享齐人之福。

    她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又怎么可能看着姐姐陷入深渊?

    她有些担心姐姐会招架不住,但林知洁到底是很有傲气的人,应该不会一时糊涂,委曲求全。

    手机静音扔在一旁,熄了亮,亮了熄,林遇雪一个也没接。

    赵兰青这样的人,几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主动的拉黑都不配得到,他就是一个彻底被无视的东西。

    她骨子里,有很冷酷坚定的一面,决定了的事几乎不会动摇。

    所有的反反复复,恨铁不成钢,都给了那一个人。

    人有的时候,不得不认命。

    直到十一点,办公室没有几个人了,她才关上电脑,塞进包里,准备回家。

    等车的时候她打开手机,赵兰青真是有耐心,打了十来个电话,最后转为发了一条消息。

    她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点开,入目几个字却叫她如坠冰窟。

    “林阿姨去世,方便的话回来陪陪老闻,他需要你,谢了。”

    她像是不认识字一般,短短两行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最后几乎眼花,才被出租车尖锐的鸣笛叫醒。

    夜晚的港城霓虹璀璨,林立高楼间穿梭的出租车如此渺小,林遇雪怔怔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彷佛只是个终于下班疲惫放空的打工人。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脏四分五裂。

    她几乎忘了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震惊的空白过后,满脑子都是闻竹声怎么办,林阿姨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机械地回了家,坐在床边,这才回拨给赵兰青。

    那边立即接起,嗓音沙哑,声音还算冷静,但无比低落。

    “小雪。”

    只是一个称呼,林遇雪就确定这是真的。

    赵兰青从来没有过如此无助仓皇的语气,甚至能感觉到后怕。

    林遇雪开口才感觉到干涩,用了点力才出声问,“怎么回事?”

    申港航班时间很短,三个小时,但她总觉得漫长,上一次Carrie他们来,她就感受过了。

    这一次,却是时快时慢,令人心焦。

    她从没想过,第一次返回申城,竟然是为闻母吊丧。

    一夜没睡,定了最早一班飞机,颤抖着心神收拾东西,打车,登机,直到落地。

    距离殡仪馆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甚至开始胃部抽搐,想要作呕。

    她甚至不敢想象闻竹声是什么样子,几个小时的行程里,每一次想到他现在怎么样,她都会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那太残忍了。

    于是脑中又反反复复回荡着赵兰青的话。

    “谁都没有想到,她看起来很好,简直比我还要好……”

    “六号线尽头的海边,她是下定了决心的。”

    “我知道是他混蛋,但是,老闻现在真的很难,就当我冒昧,要不是这事儿我绝对不轻易麻烦你。”

    “回来一趟吧,算我求你。”

    她想起闻母去年跨年夜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托付,她口口声声重复,希望她多陪陪闻竹声。

    但她以为那只是希望他们多接触,最好在一起的意思。

    “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多陪陪他,他太苦了。”

    发生什么事,才让闻竹声需要她陪着呢?

    原来话里话外,居然暗含着生离死别的决绝。

    林阿姨好狠的心,知道他苦,怎么忍心叫他更苦?

    可是如果能坚持下去,谁又愿意抛下爱的人离开呢?

    她可以想象她的不得其法,却仍然无法接受这个惨烈的事实。

    东区的殡仪馆,林遇雪只听过这个地方,没想到还会有踏入的一天。

    申城的冬日惯常灰蒙蒙的阴冷,殡仪馆周边更是有种不见天日的灰暗,伴随着阵阵哀乐,令人窒息。

    林遇雪咬紧牙关,握紧手心,连舌根脖颈都在用力,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尽力呼吸还是在抑制颤抖。

    她没有勇气踏进去。

    活到二十几岁,死亡对她还说还是很陌生的事情,父母健在,爷爷奶奶辈去世的极早,连家里亲戚都很健全。

    算是第一次直面亲近之人离世,她几乎有着血淋淋的恐惧。

    幸而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里面出来。

    来人也遥遥看到了她,停下脚步,四目相对,尴尬只是一瞬,随即就被更深的情绪覆盖。

    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Mia红着眼眶顺着台阶主动走到林遇雪面前,一阵寒风吹过,凌乱了他们的发丝,再次吹红了彼此的眼角。

    她上下打量着林遇雪,半年不见,曾经朴素到灰扑扑的姑娘精致明亮了很多,即便她此刻神情落寞,也像是蒙尘的玻璃被细致擦过,路边的野草被春雨洗过,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生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Mia主动道:“进去吧。”

    林遇雪从来没这么感激过Mia,漂浮忐忑的神思总算有了落脚处,她紧紧跟着Mia,一步步往上走。

    入目是密密匝匝的洁白花束,Mia带来的一丝安慰瞬间消失殆尽,冰冷的地砖似乎散发着阵阵腥味,像是日积月累无法抹去的尸体味道。

    她再次反胃,强撑着抑制住。

    再抬头,已经无法再关注其它。

    白色花墙中间,是闻母沉静的笑脸,在白底黑框的衬托下,更加刺眼。

    林遇雪呼吸都暂停了,心中白茫茫一片,明明无比悲伤,却彷佛冷漠的旁观者,眼底干涩,无法流泪。

    但在视线移动的下一秒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隔着层层黑衣的吊唁者,闻竹声一身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服,垂手站在一旁,低着头跟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致意。

    衣服好像大了,像个竹竿支撑着空荡荡的布料,林遇雪能看到他苍白凹陷的侧脸,没有涕泗横流,却似乎摇摇欲坠。

    短短十天,从挺拔英俊气场斐然到现在几乎形销骨立,她难以想象他经历了什么。

    她紧紧克制着颤抖,在哀乐和隐约的哭声中,一步步走向祭拜的花台。

    人不算少,她跟在一群人身后,献花,鞠躬,不敢多看照片一眼,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哀乐声声,轰鸣在灵魂深处,令人几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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