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前面一个个黑色的背影已经消失,她对上闻竹声猩红深陷的双眼。

    他有一瞬的停顿,随即又机械地弯下腰去,像不知疲倦的玩偶。

    不知道为什么,刹那间林遇雪泪如泉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任她怎么控制也毫无办法。

    她偏过脸,余光看到闻竹声直起的身影又弯,再也忍不住,伸手按在他肩头。

    闻竹声微微一顿,抬眼看她,她上前一步,手顺着他的肩膀下滑,抓着他胳膊暗暗使力推他起身,摇摇头,转身站在他身侧。

    她低着头,发丝垂下遮住脸庞,闻竹声只看见晶莹的水滴不断落下,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就握紧了。

    下一位客人到访,闻竹声只能回神继续鞠躬。

    而他身旁的女人不顾周遭异样的眼光,跟着俯身,起身,再俯身,像个默契的影子,直到慰问流程结束。

    Mia在一旁目瞪口呆,来客已经议论纷纷,然而闻竹声彷佛没看见身边多了个人,她有种想要上前拽走的冲动,却又怕闹起来更难看,跑去找赵兰青。

    赵兰青忙前忙后处理各项事宜,跟着Mia回来的时候只见林遇雪站在闻竹声身边,两人没有说话,有来客便一同鞠躬,没有来客便垂头各自沉默站着。

    他从前到后悬着的心倏然落了地。

    闻竹声看着斯文稳重,骨子里其实有着跟他母亲相似的不声不响的偏执,出事以来,他没在人前掉过眼泪,沉着地处理后事,但人却似乎一夜之间消瘦下去。

    赵兰青暗暗心惊,辗转犹豫许久,还是在闻母出殡前通知了林遇雪。

    他真的怕尘埃落定后,他会扛不住。

    有一阵子他也以为闻竹声已经心如止水,试探地问起,竟然都断了联系。

    港城跟申城的距离算不得海角天涯,但总有种相去甚远,再难相见的感觉。

    何况林遇雪年轻貌美,为闻竹声耽搁这两年已经难得,一去港城,从此事业爱情双丰收不在话下。

    这是赵兰青的设想。

    不知道是不是闻母搬过来的原因,闻竹声越来越喜欢赖在赵兰青家,赵兰青婚房在西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于是闻竹声理所当然登堂入室,顺便帮他照看家里。

    直到有一天赵兰青也闷得慌,想过来看看,彼时已经是深夜,一进门就看到闻竹声穿着睡衣瘫倒在自家沙发上,赵兰青转身从酒柜里拿了两瓶新的,直接过去把人踢醒。

    既然大家都郁闷,索性一醉解千愁。

    闻竹声迷迷糊糊起身,赵兰青在他让出的空位坐下,看着他点亮屏幕看时间,又下意识解锁,然后有一瞬间愣怔。

    就在他愣怔的两三秒里,赵兰青看清楚了那张占据屏幕的照片。

    像青春小说的插画,浓绿梧桐树荫下,纤细的白衣少女在前,挺拔的西装男人插兜在后,一个有些生气,一个悠哉游哉,不像是不欢而散,倒像是小情侣玩情趣的把戏。

    可那个姑娘是林遇雪。

    赵兰青一边惊叹他们不仅当街演偶像剧,而且还有人跟拍,一边确认,女主既然是林遇雪,那就不是小把戏,八成是真生气。

    闻竹声反应过来后迅速退出相册,锁了手机,赵兰青顿时了然,推开面前的空酒瓶,开了酒倒了两杯,然后拿起杯子碰了碰闻竹声的。

    “这辈子没有连襟命,勉强做兄弟吧。”

    这一句倒是把闻竹声惹笑了。

    那个时候赵兰青才知道,他从来没有放下,但也不会对任何人诉说。

    “何必呢兄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怂,他不是人,他痛苦纠结,所以不希望自己兄弟,一个已经自我惩罚很久,久到他都原谅他的人,也走上自己的老路。

    “周宁已经走了很久了,我他妈都不怨你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闻竹声手肘撑着膝盖,玻璃杯垂在指尖,他低着头盯着酒,半晌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兄弟吗?”

    赵兰青“嗯哼”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闻竹声喝了口酒,淡淡道:“都怂。”

    “艹。”

    赵兰青无语又赞同,但仍是不解。

    “你说你这身家,这长相,这能力,有什么可怂的呀?你又不指着家里吃饭,知道哥们儿多羡慕你吗,我恨不得也跟父母决裂。”

    闻竹声白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留情自我剖析。

    “大龄,离异家庭,父亲出轨母亲疯了,遗传精神病,害死过人。”

    他一字一句冷酷无情,像是威严的检察官在陈述被告的罪状。

    “艹,真狠。”赵兰青忍不住吐槽一句,又反驳,“你是精神病吗就这么说自己?人是你害死的吗就往自己身上揽?”

    闻竹声又斜了他一眼,凉凉地讲,“不是你说的?”

    赵兰青立即双手合十认输,“行了行了,我不是人我乱说话,您可别提这茬了。”

    他叹了口气,又正色道:“说真的,你这么多年,哪怕念佛赎罪功德也圆满了呀,够了兄弟,真的,别自我折磨了。”

    “也不是,就是觉得,”闻竹声又泄了气,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上,半天才道,“我不配。”

    赵兰青闻言也沉默,爱是常觉亏欠,或许爱情就是常觉不配。

    林知洁说过,知道自己配不上他。

    可是他也想说,是他不配,不配她的真心付出,不配她的敢爱敢恨。

    也是从那晚,他意识到林遇雪绝不是闻竹声恋人未满相忘江湖的朋友,她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晚霞,是他独自认定但永远不敢伸出手的爱人。

    赵兰青懂这种感觉,区别是闻竹声总是比他更倔更勇。

    闻竹声是可以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所以在他人生最无助的时候,赵兰青自作主张,决定帮他一把。

    闻竹声做主,丧礼一切从简,架不住闻林两家都不算小门小户,主动前来吊唁的人很多,直到日薄西山,才渐渐安静下来。

    晚上闻竹声要守夜,赵兰青自然也留下,Mia回去了,赵兰青送她出门前顺便找了车送林遇雪。

    但她正端着一杯温热的糖水过来,摇摇头说,“我不走。”

    然后赵兰青就看着她端着水进了休息室。

    闻竹声吃不下饭,赵兰青劝了几句无果,林遇雪便悄无声息出门,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杯糖水。

    小时候,家里有人生病吃不下饭,就会这样,冲一杯热糖水喝下去,整个人舒服很多。

    闻竹声在跟殡仪馆工作人员对明天早上的日程,林遇雪在一旁安安静静等着,人一走,她把水递到闻竹声面前。

    他不饿也不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慢慢啜了一口,没想到竟然是甜的。

    但也只是喝了一口。

    他捧着杯子,对林遇雪讲,“叫老赵送你回去。”

    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说话。

    林遇雪没接茬,只是盯着他手心说:“喝完。”

    闻竹声点点头。

    她又说:“现在就喝。”

    闻竹声看着她,面色苍白但沉静,像是打定了主意,过了会儿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林遇雪拿了杯子转身走了。

    闻竹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不见了才垂下眼,又盯着空荡荡的手心。

    再回来已经近一个小时,她跟小琴带着羽绒服和几床毛毯回来,帮赵兰青也拿了一件,分给他们穿上。

    闻竹声看着去而复返忙前忙后的人,干涩许久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点湿意。

    他别过脸,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觉得这几日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林遇雪看着他穿好衣服,这才转身坐下,闻竹声却立在她面前,沉默一会儿还是说:“回去吧。”

    林遇雪抬起头,温和冷静地问,“你忘了阿姨说的话吗?”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很快两人都纷纷偏过脸。

    一起留在病房那一晚,她告诉过他,“阿姨叫我多陪陪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你一个人。”

    也跟他商量,“以后发生什么事,都告诉我一声,行吗?”

    他没有告诉她。

    哪怕他当初答应了她,哪怕他们刚见过面,通过话,他也觉得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林遇雪接受这一切,她甚至都习惯了,习惯了闻竹声好像对她很好,但并没有真的重视和信任她这件事。

    她早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今天极度冒昧地站在他身边,也只是因为不想让闻母失望。

    她曾收到过两只翡翠镯子,心意和礼物都很厚重,她没有机会回报,且把这当成应尽的礼数。

    不论闻竹声愿不愿意,会不会对他造成困扰,她也算变相了了闻母一桩心事。

    闻竹声之后再没劝她离开过,三个人就这么缩在休息室,混混沌沌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已经预备火化。

    临去前的告别仪式,林遇雪看到了闻母最后一面,化妆后的样子完全不吓人,但她还是觉得无比陌生,不似真人。

    闻竹声依旧没哭,他紧紧攥着手心,垂着头,发丝落下,林遇雪看到他咬紧的下颌和脖颈的青筋,宁愿他痛哭流涕。

    在他脚步有一瞬间不稳的时候,她果断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随即发现他拳头紧握,又大胆伸出手,掰开他的手指,与他手心交握。

    闻竹声紧紧回握住她,勒得她生疼。

    火化室门口有许多哭天喊地扑着要往里进的家属,在黑暗的清晨天光下,这一片彷佛人间炼狱,林遇雪被那些哭号声和滚滚浓烟震颤,再次微微颤抖。

    幸而她从没有松开闻竹声的手,他们都在发抖,但都还有彼此。

    再出来,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闻竹声捧着他母亲的一生,缓缓走出这里。

    林遇雪只愿此生,再不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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