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温度低,山风一吹,更显夜凉。

    睡觉的时候,伍宁觉得浑身发冷,将身体蜷作一团,紧紧挨着芈胜。伍员将外衣脱了下来,盖在两个孩子身上。

    第二天,伍宁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比刚从城父出逃时烧得更厉害了。伍员背上背着伍宁,手上牵着芈胜,顺着山道,一路往昭关的方向走去。

    及至昭关附近约六十里的地方,道路开始变得宽阔平坦,来往行人也渐渐增多。沿街路牌上,张贴着画有人像的通缉令。芈胜眼尖,才扫了一眼,便认出令书上的人物:“伍哥哥,那人像画的不就是你吗?”

    ……郢都的追兵,已经抵达了昭关。

    伍宁说的不错,因为从复命的追兵处得知了伍子胥的毒誓而心中恐惧万分,楚王正以掘地三尺之势,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恐怕楚王也知道,伍家次子性格刚烈,且为经纬之才,让他活着,指不定哪一天就真能带兵杀回郢都,将他送上黄泉。

    怎么办?这昭关,暂时是过不得了。可眼下且不说追兵,伍宁的病情也不容耽搁,若找不到行医救治,再寻一处屋檐好生休养,或许真的要客死在此处。

    “伍哥哥,我们还往前吗?”芈胜见伍员停下脚步,小心问道。

    身后有一列商队走过,有人注意到路旁的告示,仔细看了几眼,伍员来不及细想,带着芈胜沿来时的道路快步回走。

    先前从山道中走出,离大路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眼下不得前进,先去水边稍作休整,查看一下病人的状况,再考虑之后的路途。虽毫无着落,但也只能这样了。

    山中溪流分外清澈,伍员找了个水流徐缓的地方,将伍宁放下,往她嘴里灌了些水,用湿布帮她降了降温。她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神志,口中一直喃喃地说着胡话,听不出来到底说的什么。

    “姐姐会不会死啊。”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张肉乎乎的小脸几乎皱成了一颗核桃。

    伍员瞥他一眼:“不要胡说。”

    “以前给我看病的医生说过,小孩儿高烧不退,很是危险,五日不退,就容易夭折。就算之后能活下来,脑子也多少会受损伤,甚至变成废人——”芈胜没觉得自己在胡说。

    “谁!”伍员突然站了起来,右手扶在腰际的剑格上,警惕地看向林间一处。

    芈胜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脑袋闪到他的身后。

    不远处树影晃动,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身着粗布短褐,背一竹篓,篓中皆是草药山菜,看样子是山中住人。

    见不是追兵,伍员略松了一口气,手从剑上挪开。

    正要坐下,却听老人问道:“足下可是伍氏子?”

    芈胜屏住了呼吸,抓着伍员的衣摆,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伍员神情一凛,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按住剑柄:“阁下何人?何出此言?”

    老人笑笑,顺手捡起路旁的一株草,丢进背后的竹篓:“我乃扁鹊之徒,人称东皋公。看你脚边那女娃,似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可要让我替她看看?”

    伍员仍是一脸戒备,倒是芈胜听说老人愿意医治伍宁,眼睛一亮,扯着伍员的衣服小声恳求起来:“伍哥哥,说不定他能治好姐姐,你就让他看看吧。”

    “楚王以食禄五万石、封爵上大夫为赏,缉拿伍子胥,不过足下放心,我安于山野生活,并没有拿你换赏的打算。”东皋公知道伍员疑心什么,毫不介怀地说道。

    伍员沉默片刻,终于收手作揖:“如此,还请东皋公引路。”

    他若真敢图谋不轨,这把长剑也并非摆设。况且,他真能救伍宁一命也说不定。

    东皋公一边采药一边带路,左弯右绕,路上一直絮絮叨叨,伍员不应,他也不恼。

    “楚王派了蒍越前来镇守昭关。恰好就在昨晚,蒍将军身体不适,传我去看,我在关隘处见到了悬榜画像,上面的人物画得确实传神——”东皋公一边说,一边瞅了伍员一眼,“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

    伍员终于有了些反应:“蒍越?”

    “足下认识?”东皋公反问。

    “同朝共事过,虽然未曾深交,但也彼此面熟。”伍员皱眉,“若是他在,这昭关更加难过。”

    东皋公嚼住一截草根:“别想那么多了,先把你家妹子的命保住再说。”

    走了几里路,来到一座草堂前,东皋公一把推开堂前的篱笆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又将那堆满书简的床榻清理出来,让伍员将病人放上去。

    “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病,因为受凉和惊悸而引起的高烧,只不过这孩子年幼,体质虚弱,故而格外凶险。”东皋公替伍宁把完脉,沉声说道,“若是放在你这样的少年郎身上,不出三日也便好了。”

    “老先生可有办法?”伍员问。

    “给小孩儿用药最是麻烦,”东皋公捋了一把胡子,“剂量用得小,药便不灵,剂量用大了,身体又受不住,稍不小心便会用药过猛,伤及脏器。退烧的药,我这里倒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且给她煎上一副,你待会儿喂她喝下。”

    他从药屉里取出已经炮制好的药材,过了好几遍秤才定好用量,拿去厨房煎制。煎了有一个时辰,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汤,药汤散发着一股味儿,即便不尝,也能嗅出苦来。

    原本安静呆在榻边的芈胜一下便皱起了脸,捏着鼻子说:“好臭……”

    伍员站在边上守着,听他这么说,游移片刻,问道:“先生,此处可有糖水或是板栗?”

    东皋公有些好笑似的瞪他一眼:“这娃儿现在连意识都没有,你还怕会苦着她不成?”

    他将药碗送到伍员手上,又告诫道:“这药喝下之后,今晚就成了一个坎儿。若能熬过今晚,病便会速速好转,若熬不过……也能死个利索。”

    伍员盯着那深黑的药汤,仿佛盯着一座无底的深渊,他沉默半晌,才说:“多谢。”

    *

    伍宁觉得自己大抵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知道自己被喂了很苦的汤药,知道有人替自己擦拭额头,也知道有人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而意识深处,又有一段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记忆浮浮沉沉。

    楚太子连尹伍奢膝下有二子一女,幺女为老来所得,自幼病弱,常年流连病榻。

    为她看病的大夫总说她活不长,但好歹活过了最容易夭折的头三年。

    经常生病,便免不了经常喝药。虽然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但她始终习惯不了汤药的苦味,每逢喝药,都得她那个劳碌的大哥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上半天。

    一日,又到了用药的时辰,她说什么都不肯喝,非要大哥去街上给她买栗子吃,然而当日天降大雨,雨帘密得像是用水盆泼出来的一样。这样大的雨,要上街是极难的。

    即便是冒雨出到街上,那卖板栗的店家也未必开张。遇上这鬼天气,没有客人,商家大多会提前收摊。

    伍尚无奈,拿饴糖哄他那个任性的幺妹。若要除苦味,甜味更浓的饴糖总要比板栗效果更好。但伍宁说什么都不依,一副非栗子不可的模样。

    伍尚说等雨停了就去买,她仍不高兴,且因为身体被顽疾折腾得难受,又是哭又是叫的,闹得整个府邸都不安生。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还是生着病的小孩子,哭闹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药没喝下,人先睡了过去。虽然叫人忧心,但好歹落了清净。

    一觉睡了约摸有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雨还在哗哗的下。

    睡了一觉之后,脑子似乎冷静了不少。

    伍宁想着自己今天大概是真的吃不上心心念念的栗子,又后悔将大哥闹得不能安生,在心里打定主意,乖乖把药喝掉,也好让大哥心定。

    她努力用胳膊将自己从床上撑了起来,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碗,比起药碗,手指先触到了另一样东西,滑滑的、温温的、软软的。

    是一小盘刚刚剥好的板栗,还微微带着点热。就放在药碗的边上。

    她看了看靠坐在一旁打着瞌睡的大哥,用力地摇了摇他。

    伍尚当是出了什么事,一个激灵地醒来。

    “大哥,你去买栗子了?这么大的雨,你从哪儿买的?有没有淋到?”伍宁问。

    ……要是在吵着闹着要吃栗子的时候有这么乖巧就好了。

    伍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是你二哥替你寻来的,等下次见到,可得好好谢谢他。”

    他从盘里捻起一粒,塞进小妹口中:“他在这儿陪了一会儿,顺便剥好了这些栗子。”

    她那个性子冷淡又偏激的二哥,居然还会替妹妹做这些事情?

    ……总觉得像是大哥为了改善他们兄妹关系而特意撒的谎。

    但不管怎么说,她在那个暴雨的日子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板栗。药喝着也没那么苦了。

    那个二哥啊……

    伍宁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从茅草堆砌的屋顶中透过来的熹微光线。

    扭过头,是伏在榻边,铺陈在床单上、垂悬在地面上的一头长长的白发。

    身上的被子有一点潮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馊臭味儿。伍宁有些嫌弃地将它掀到一旁,身上一凉。她这才发现被子上都是她昨夜闷出来的汗。

    倚在榻边的白发人觉察到她起床的动静,醒转过来。

    满头霜白之下,是一张略显憔悴而仍不失凌厉的年轻的脸。不是她那二哥是谁?

    “你……”伍宁动了动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脸。她二哥那一头黑发,什么时候覆满了霜雪。

    一夜白头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然而,到底什么事能让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愁成这样?在她昏迷不醒的夜里,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能将那满头青丝想成白发?

    总不会是担心她的病吧?

    不会吧……嗯,不会的。

    门口一条人影闪过,芈胜像只兔子一样跑进房中,见到伍宁榻前一头白发的人,一个急停,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伍员转过头去。两人大眼瞪小眼,芈胜发出一声惊叫:“伍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莫要大惊小怪,惊扰了病人。”身着短褐的老人从门外拾级而来,看到草堂中的景象后,却也不免愣住,“这……”

    伍员一无所觉地回过头,伸手摸了一下伍宁的额头:“老先生所说的命坎,看来已经跨过去了。”

    伍宁觉得他似乎松了一下肩膀的力气,像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她心情复杂地从榻沿抓起一把头发:“二哥……你的头发都变白了。”

    就算这头长发不全是一夜之间为她而白,但她恐怕也无法完全脱去干系——这样说,到底有没有自作多情之嫌?她二哥这人太过深奥,她不敢妄自揣测。

    伍员看到她手上那把头发,微微一愣,旋即竟笑了起来。

    芈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不会是愁傻了吧?”

    这孩子,吃了那么大一个教训,才过了几天,又变得口无遮拦,孺子不可教也啊。

    短褐老人悟出他为何而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下,你一行人便无需发愁过关事宜。难题得解,伍家妹子又脱离险境,可谓好事成双。”

    伍宁连日昏睡,不知其中事由,但看两人神情,想来不是什么坏事,加上寒病初愈,身体轻快,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三人在东皋公处蹭了一顿稀粥配野菜的早饭,加上先前剩下的马肉,也算得上营养齐全。

    吃饱歇足,伍员便开始张罗上路,东皋公却劝三人再等上一等,以求万全。

    伍员起初不愿多待,东皋公便以伍家妹子才刚病好,稍需休养为由,硬是将他留了下来。伍宁没想到自己的病情是这么好用的借口,这让她愈发觉得伍员此人难以捉摸。

    他可知道,她已经不是他原装的妹子……至少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伍家幺女了。

    伍宁还宁可他态度凉薄一些,好让她不会那么内疚。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感情骗子似的。

    东皋公的草堂位于山林深处,人迹罕至,空气清爽。山中野菜野果四季轮换,又有野鸭野兔,溪中有鱼虾石蟹,不愁吃食。前走几十里,又有关隘城镇,可满足日常采买。

    乱世纷争之中,这怎不算是一片净土?若在这山林深处当只闲云野鹤,度过余生,春来播种,夏至采果,秋来狩山珍,酿浊酒,冬来数雪落,烤火炉,又怎不是一种神仙日子?

    报仇什么的,说到底,与她何干……

    转眼三日过去,期间有东皋公时时替她把脉,三餐又辅以清淡的药膳,这回可是真的拔了病根,将身体也调养好了大概。

    “今后应该不会再那么容易生病了。”东皋公将二指自她手腕收走。

    伍宁早先还怨过这具体弱多病的娇小姐身子,听东皋公这么说,自是喜不胜收:“真的啊?!”

    “骗你做什么。”东皋公得意道,“我好歹是扁鹊之徒,又行医济世数十载,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哎——”伍宁忽的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到老人家耳边,“老爷爷,若我哥问起,你能不能说我还需休养,受不得劳累?”

    东皋公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个好说。我本就有意将他多留几日。”

    “哦?”

    “我在等一位友人,他可保你们平安过关。”

    又一日午前,伍宁与芈胜坐在草堂廊下晒太阳。

    “芈胜,你爹娘被郑公杀了,你想过找他报仇雪恨吗?”伍宁忽而问道。

    芈胜在这里小住几日,多少恢复了过去的精神气,如今再对他提起父母之事,已经不会有什么大反应,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眼下也是神色如常,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

    ——看吧,别人家的小孩多看得开,多拎得清。

    “那你要是有本事呢?”

    “大概……也不会吧。”芈胜顿了顿,“郑公一事,本就是我父亲不义在先,再加上我自己愚蠢,才导致了这样的下场。我……不怨郑公。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

    嗯嗯,果然,正常人都是这么想的。

    伍宁双手抱住脑袋,向后仰躺下去:“大家都说我哥聪明有能耐,可他要是真的聪明,就应该放下复仇的念想,找个地方潇洒快乐地生活。”

    “……姐姐,伍家的情况和我父亲不一样。我大父非明君,连尹乃含冤而死,伍哥哥当然想要为父报仇,这是正当的孝行。”芈胜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伍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孝行?我怎么想都是自讨苦吃。我‘父兄’在天有灵,真的希望二哥替他们报这个仇吗?他们也一定希望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好好过日子。”

    “吃饭了。”伍员的声音突然自两人身后响起。

    伍宁唰地坐了起来,回过头,看到她那神出鬼没的二哥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一身素衣配一头白发,愈发有孤魂野鬼的形状。

    她缩了一下脖子,站起身,拍拍屁股,拉着芈胜往前堂跑去。也不知道她那些话被二哥听去了多少,会不会惹他不快。

    吃过午饭,东皋公忽然带了一外人来到草堂。伍宁到堂前看了,那人正在脱鞋,低头弯腰,看不见面目,但身形倒与她二哥有些相仿。

    抬起头,一张少年脸庞,眉眼形状和嘴角弧度,都与伍员有五六分神似,只不过气质宽厚,温文尔雅,不见丝毫戾气。

    少年看见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

    伍宁站在一根梁柱后面,冲他眨了眨眼睛:“你是谁?”

    东皋公笑着从门外走来:“伍家小妹,这就是我正在等候之人。”

    他将少年引入堂内,招来伍员和芈胜,为少年做起介绍。

    此人复姓皇甫,单名讷,是东皋公云游之时所结识的忘年之交,之前相约近日来此地游玩。

    “说来也真是恰好,或许伍氏子此行得天相助。有吾友皇甫在,过昭关之事可安稳无虞。”东皋公一会儿看看皇甫讷,一会儿又看向伍员,似乎在比对二人相貌,“你二人虽不说一模一样,但如今伍氏子发白如霜,可扮做老人,再加上皇甫混淆视听,定能将守关之人蒙骗过去。”

    伍宁有些哀怨地望向东皋公。原本还指望能在这里多留些时日,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走了。

    东皋公说要等人,原来是等为他们送行之人。

    几人约定明日一早出发,好赶上开关的时辰。

    而夜里,伍宁迟迟不能入睡。

    东皋公的草堂虽然宽阔,但只有一张床榻,本该留给身份最高的芈胜,不过这小子倒是谦让,将床铺让给了她这个唯一的女孩子,自己与其余人皆席地而睡,在屋中躺得横七竖八。

    伍宁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熟睡的男人中间穿行而过,走到堂下,抬头看月。

    “睡不着吗?”有人悄然在她身畔坐下。

    她一侧眼,还当是伍员,但看到那头鸦羽般的黑发,才发觉是皇甫讷。

    “睡得着我也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明日过关,紧张吗?”

    “我是担心过关之后的事。”她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二哥去报仇,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平淡地活着。”

    皇甫讷低低地笑了起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二哥是有血性的儿郎,我很敬佩。”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日后定能成就功业,名垂青史。而我呢……说不定能因为这小小义举,乘了便宜,在史书故事里留下一个名字。”

    “青史留名哪有活得自在重要?史书上的名字再响,那也是身后之事了,黄土一埋,谁还知道那些。”伍宁说。

    “到底是个小丫头。”皇甫讷摇了摇头。

    伍宁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一个白眼,又问:“你就不怕明日真被关口的兵卒当成我哥,然后被拉去杀头吗?”

    “东皋公说守关将领蒍越识得伍子胥面貌,兵卒抓了我,定会让蒍越前来辨认,再加上我有正经的通关文牒,脱身不难。”

    “哦。”伍宁应了一句,不再说话。她望着天,继续赏她的那弯月亮。

    不圆不满的弦月,成了她跨越两千年光阴的一缕慰藉。

    不知不觉,她倚着堂下的木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她身上披着一层薄被,也不知是谁这么贴心。

    东皋公用药水将伍员的脸染了个蜡黄,换上一套农家的粗布褐衣,与伍宁、芈胜扮做祖孙三人的样子。让皇甫讷穿上素衣,束好发,与此前的伍员作相似打扮。

    此时天才熹亮,空气微寒,一行人已整装上路。

    皇甫讷走在最前,伍员带着两个小孩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因为蒍越将军有令,北人东渡必须盘诘明白,放行速度变缓,故而虽时辰尚早,但关口已经排起了队伍。

    几人装作过关百姓,加入了队列的末尾。

    等轮到皇甫讷时,两名盘查关卒一对眼,当即拦下,喊人去报蒍越。

    周围百姓听说捉到了伍子胥,纷纷伸长脖子一探究竟,有人还挤到前列,想趁乱插队,一时间关口一片混杂。

    伍员抓紧了两个孩子的手,从两名关卒身旁经过。

    虽然扮成了老人的模样,但若仔细查看,未必不能发现破绽。但此时关卒以为伍子胥已被捉拿,对往来之人的盘查便不再像先前那样严谨,还真让这假冒的爷孙三人混过了关隘。

    走出昭关,一阵凉风吹来。与山风不同,这风裹挟着水汽,沁人心脾,转眼便吹干了伍宁脑门上滑下的冷汗。

    她长出一口气:“好舒服……”

    伍员拉着她的手说:“是江风。”

    还没有见到江道,但大江滚滚奔流之声,已在耳畔。

    长江,古时称大江。自古以来湍流不息,滋养着两岸土地。

    楚地与吴国,以大江为界,江西为楚、江东为吴。只要乘船过江,便是吴国境内。

    说好了过关之后就可以乘船东去,结果仍是一路走行,沿着江岸寻找船只。

    走上半日,伍宁便觉得头晕眼花。还不如之前病着的时候,能趴在二哥背上,无需自己操劳。

    如今病愈,伍员说什么也不肯再背她。

    正当伍宁眼冒金星,有人自对面官道策马而来,行过他们身边,又调头折返。

    “伍公子?!”

    伍宁觉得二哥牵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牵着芈胜的那只手则已然探入衣袖。

    为了过关,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弓箭和长剑这些显眼的兵器,眼下能够用来防身的,只有东皋公赠与的一柄匕首。

    骑马者见他们没有理睬,不依不饶又跟近几步:“可是伍家二公子?楚王在各处追拿公子,敢问公子如何过关?”

    伍宁听到了匕首在袖中出鞘的声音,她二哥显然是准备随时杀人灭口了。

    “二哥……”她抓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一点。

    伍员现在已经改头换面,但骑马者竟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若非有过不浅的交情,恐怕做不到如此。而且那人呼声虽然急切,但没有敌意。

    伍宁珍视自己性命,也不想看无辜之人枉死——若身后之人并无相害之心,却被她二哥一刀子夺去性命,可不就是枉死?

    “二哥可知骑马之人是谁?”她小声问道。

    “左诚。在城父时,曾与我一同射猎。如今在昭关任击柝吏。”伍员亦小声答。

    他话音刚落,未有进一步举动,伍宁心下已快速做了决断。她转过身去,对马上之人喊道:“左大哥,好久不见!”

    唰!

    匕首脱鞘。

    伍宁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伍员的胳膊,将他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身后,对马上之人挤出一张示好的笑脸。

    “伍家妹妹。”左诚也认出了她,驱马向前几步。

    伍宁见他有所回应,不等他走近,便膝盖一弯,扑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口中大呼:“左大哥,请你千万行行好,莫要向昭关守将泄露我兄妹行踪,放我们一条生路。”

    马镫在她头顶哐啷一响,左诚下了马,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伍家妹妹,说的哪里话。”

    伍宁抬起头,用毕生演技装出可怜模样:“伍氏一族惨死,天见可怜。我兄妹能过昭关,皆是侥幸。望左大哥也能网开一面,莫要拦我兄妹去路。”

    左诚在她头顶叹了一口气:“看来是在下唐突,吓到妹妹了。妹妹不要慌,在下没有捉拿伍公子的意思。”

    “真的?”她假作无邪地眨了眨眼。

    大概是为了安慰她,左诚那黝黑的脸上绽出一个粗犷的笑容:“当真。”

    又转头看向她身后一脸戒备的伍员:“伍公子,节哀。这些日子,你受累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若与你说了,你转头便上报昭关蒍越,那叫我们该如何是好?”伍员尚未开口,芈胜倒是着急发言。

    左诚许是不曾与太子建一家相处过,因而也就没有认出芈胜,听了芈胜的话,自觉失算,有些尴尬的在那儿杵着。

    伍宁为缓和氛围,后退几步,扯了扯芈胜的袖子,让他不要多嘴,又对左诚说:“左大哥既然答应不对我们出手,当然也不会向蒍越告密。”

    伍员一言不发,气氛依然僵硬。

    伍宁觉得有些懊恼。她不过是想在保全自己人性命和保全路人甲性命之间找一个两全之策罢了。少造些杀孽,难道不是好事?

    左诚是个识颜色的,知道伍家公子不愿同自己多说,便退至马旁,稽首道:“伍公子,若要东行,水路最便,我自鄂渚附近而来,见江上有渔翁捕鱼,或许可送公子一程。”

    “多谢左大哥相告!”伍宁学着他的样子,也行了一礼,目送他上马远去。

    “姐姐,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吗?”芈胜有些不满地说道,“你想当好人留他一条性命,小心他日后反而害了我们。”

    伍宁戳他脑袋:“你这家伙,年纪轻轻,怎么就和我二哥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沆瀣一气了?”

    ……遇到事情居然只想着灭口。

    明明动动嘴皮子能解决的事,干嘛平白背一条人命。

    芈胜一脸好奇地看她:“沆瀣一气是什么意思,我怎从没听说过?”

    伍宁刚要说他书读得少,但抬眼看见伍员也是一脸探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典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来着?

    “就是同流合污的意思!”她补救道,同时小心瞥了伍员一眼,怕他觉出什么破绽。

    只见那白发黄脸的少年冷冷地盯着她:“你喊左诚倒是喊得熟络。不知大哥知道,当作何想。”

    伍宁愣了愣,没想到伍员竟会在意这个。

    伍尚已死,她到底心虚,怏怏地垂下脑袋。

    “算了,走吧。”伍员说,走上前来,又牵起了她的手。

    “二哥……我放那左诚回去,并不是单纯不忍杀他。”伍宁拽着二哥的手,替自己辩解起来,“你方才说他是昭关击柝吏。如果在这里取了他性命,关卒见他久不回来,定要四处寻找,到时终究要暴露行踪,还不如与他约定保守秘密。”

    “你怎知他愿意守约?赏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我就不信他一点都不心动。”芈胜说。

    “你们既然愿意相信素昧平生的东皋公,为何不愿相信有过旧识的左诚呢?”伍宁不服道。

    芈胜斜眼看她:“还不是因为东皋公知晓岐黄之术,能替你治病。不然你以为伍哥哥怎就这么轻易地跟他去了草堂?”

    伍宁哑然。所以说要不是因为她病重,不仅是方才的左诚,连东皋公恐怕都会丢了性命?

    她哥的性格看来多少有点毛病……多疑、嗜杀,这样可是交不到朋友的,得改改。

    “哥,这天下向来得道多助。父亲和兄长德高望重,因此百姓即便知道伍家遭难,也愿意出手相助。”伍宁搜肠刮肚,从课本里挖出几个句子来,循循善诱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昧着良心去拿那封赏的,寻常百姓心里亦有一个义字。”

    礼崩乐坏之世,天子无力,诸侯无礼,倒是百姓尚存道义。伍家三世忠臣,名扬列国,百姓知其德,故而愿为助。

    江风再度袭来,前路未卜,她突然想起唐朝高适的《别董大》,于是顺口便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句诗与眼下情景莫名吻合。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我们现在是去鄂渚吗?”她问。

    “嗯。”伍员答。

    *

    虽然伍宁情真意切地拿了“后人”诗词卖弄一通,与左诚告别之时,也是真心诚意信他,但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船只,前后皆无着落,才有些后怕起来。乱世之中,轻信到底容易坏事。

    信义道德在这个时代究竟还有多少价值?她并不确定,但总应该还存在着。

    疑虑归疑虑,她对自己“救人一命”的决定并不后悔,只是在伍员要求加快脚步的时候不再喊累,而是默不作声地答应了。

    等走到鄂渚附近,真如左诚所说,江上有渔翁乘船垂钓。

    三人急上前去。芈胜扯着嗓子喊道:“渔父渡我!重金相酬!”连喊了三声,那渔船终于向岸边驶来。

    伍宁疑惑:“你哪来的钱,难道是诓骗人家?”

    芈胜瞪了她一眼,从衣襟里抽出一条镶金的玉璜。玉璜只有成年人食指那么大,上面所镶的金饰则更不起眼。但要充作船费,已然足够。

    伍宁见他忍痛割爱,顿时乖乖闭嘴,任他招来渔父。

    芈胜对渔父说要渡河,可将玉璜相赠。渔父没有多说,也未收下玉璜,挥了挥桨,让三人登船,而后以桨点岸,使船向江中行去。

    到了大江中央,渔父突然唱起船歌,声音洪亮悠远,在江面久久盘桓。

    歌声带着乡音,伍宁大多无法听懂,只依稀辨出几句歌词。

    “……夜来梦星坠吾舟……舟渡有缘人……”

    到了江对岸,芈胜再次拿出玉璜:“渔父,我先前说重金相酬,并不是诳语。这玉璜虽不是贵重宝物,但也值些钱两。你便拿着吧,我可不想当言而无信的小人。”说着斜了伍宁一眼。

    渔父仍然拒而不受,看向了正扶同行者下船的少年,说:“楚王以食禄五万悬赏伍氏次子,这区区玉璜算得了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颜色俱变。

    伍员面色一凛,伍宁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芈胜托着玉璜,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无比。

    过了半晌,伍宁先说:“你知道我们是谁?”

    渔父年纪看上去并不老,大抵在三四十岁,因为日晒风吹、撑船钓鱼,皮肤黝黑,身形看上去分外矫健。但是头上戴着斗笠,容貌并不真切。

    听伍宁问话,他似乎笑了笑:“昨天梦见天上星辰落入我的渔船,想是有贵人问渡,你三人自楚国而来,我想到近日在渡口听闻的那些事,也就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少年郎,你便是楚国那满门问斩的伍家公子吧?这男孩,应是客死郑国那位楚太子的儿子。至于这姑娘……应当是伍公子的妹妹?”

    竟一下将他们三人的身份猜了个齐全。

    伍宁一惊,下意识地去看伍员。伍员立在船头,不动声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至少没有当即杀人灭口,也算进步。

    她觉得奇异,正想再细问一番,然而开口之前,肚子先替她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早上只喝了粥,奔波一日,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因为情势紧张,才忍着没有抱怨。

    渔父从船上提起一只桶:“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方才刚好在江上钓了几条大鱼,若不嫌弃,不如去寒舍尝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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