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饮水机边，他听到一个老师说：“不晓得，反正又看到他在学生食堂旁边了。”
他弯下腰去接水，听到负责带他的老师说：“还是像那样站到起啊？”
背后传来声“嗯”。
他接了大半杯热水，又添点冷水，走过去递给带他的老师：“郑老师。”
郑老师戴眼镜，衬衣外套件背心，年纪不轻。他正靠在办公室的隔栏上跟另一个班的数学老师说话，接过纸杯时用普通话说：“谢谢。”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一个笑。
他是刚出校门就到中学当实习老师，大学学地理的。跟高中生在一起，有时会让他感觉自己比学生还学生。
刚刚他在班上试讲了一节课，算是在真正讲台上的第一堂课。学生们看起来都很有礼貌，就连他口吃，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可笑的词，他们也面无表情。
其实下课以后他一直在观察郑老师的表情。他明白自己的履历在这学校可能留不下来，但是……他不知道这不是郑老师可以决定的。想来也不会是。
郑老师抿了口水，脸转向他这边：“小孙，跟我一起去吃中午饭啊？”
他忙向郑老师露出恰到好处的殷勤的笑。
教师食堂跟学生食堂是在同一栋楼里，只不过教师食堂在更深处。一路上，他看见很多孩子成群结伴，说话声小鸟般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这所中学的历史跟大部分中学一样，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出于一些机缘巧合的原因，发展到现在，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市里出名的重点中学。
校园里的树都又老又高，树叶沉重茂密，会有树枝折断的风险。到了中午，早上的雾消散了，空气里还是有很多灰尘。
他和郑老师并肩走着，他其实很想跟郑老师说说话，讨论一下他今天上午讲的课。他自己认为虽然出现了一些口误，但流程设置都是科学的，内容也能够吸引学生兴趣，可是学生们好像都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有人愿意给面子完成课上他布置的任务。
然而郑老师就像罗马的士兵雕塑一样，铁面无私地向食堂行军。他只能一次次地转过去看见郑老师的侧脸。
终于，他们看见前方贴着白色墙砖的大房子。这就是食堂。
食堂有两层，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让郑老师先走。郑老师却发话了：“小孙，你看见那个垃圾桶旁边穿凉拖鞋的人了吗？”
他看了一眼。垃圾桶旁边没人。
“不是那个垃圾分类的垃圾桶，是那个倒剩饭的垃圾桶。”
这次他看见了。那个黄色的大塑料桶旁边，确实站着一个穿凉拖鞋的人。
这所学校并没有校服，可是，那个人站在那里，却有种很明显不是本校学生的感觉。他被自己的直觉吓了一跳，忍不住故作吃惊：“郑老师，这是校外人士吗，要不要叫保安过来处理？”
郑老师却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头说：“不用。”表情不是很惊诧。
他回想起办公室里郑老师和隔壁数学老师的对话，原来他们说的是这个人。
学校的家属区跟教学区是紧挨着的，因此有时能看见一些校外人士，是稀疏平常的事了。
他看见郑老师走上前去，跟那个站在垃圾桶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起先默默地听着，后来却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他突然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郑老师突然转过头来，焦急地呼唤他：“小孙！快过来。”他以为那个人是犯了什么病了，连忙跑了过去，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走到跟前，只听郑老师情绪激动地跟那人说：“我不管你怎么狡辩！”又转过头来看着他：“小孙，你逮住那边，我们一起把他拖出校门去。”
他吃惊地放下手机看着郑老师，只过了半秒钟，他立刻把手机塞在裤兜里，上前抬起那个人的臂膊。郑老师发出一声用力的喊声，那个人的胳膊和腿便离地了。他们就这样一起把那个人抬着走出校门去。
其实后来想起来也很奇怪，一路上碰见那么多赶着吃饭的学生，竟然没一个停下来围观，指点的。
把那个人扔出校门时，他还记得郑老师说了句“自己没有胳膊没有腿，偏要我来帮你”之类的话。
走回食堂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郑老师那个人是谁。郑老师说：“没什么，就当是一袋垃圾！”
整个实习的过程中，就只有这一件小事留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后来的事便像加了倍速一样快了，结果出来，他没有被录用，最后回到老家去考公务员，也失败了。
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从教师宿舍打包了行李，肩背着手提着还拉着一个行李箱。路过学生食堂时，他忍不住诱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黄色的大塑料桶。出乎意料，那个被他和郑老师合力扔出校门的人还站在那里，不仅站在那里，还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靠在食堂的墙上，跟食堂师傅聊着天。
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深刻，是下午，大概已经一点多钟。但由于是周末，学校里人很少，只有部分寄宿的学生和一些老师，食堂的师傅们就坐在学生平时坐的桌椅上吃饭。
他听见那个人说：“师傅，给我多打一点嘛，反正也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他听见师傅说：“不给你打，你又没有饭卡。”
他听见那个人说：“不给我吃饭，又不让我留在学校里，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他听见师傅们发出了浑厚的笑声。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肩背着手提着拉着行李箱，朝校门走去。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被扔出了这个学校。
手里的编织袋一下子飞了出去，行李箱发出爆炸般的声响，滚轮在空中兀自疯狂旋转。
而他自己本身，也成了被扔出去的垃圾之一。
他感觉皮囊好像破裂了，有液体从额头上落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气，他在路人的注视中慢慢地用手撑着，坐了起来。
而脚上的凉拖鞋早已开了口，大拇指一前一后，缓缓扭动着。
他弯下腰去接水，听到负责带他的老师说：“还是像那样站到起啊？”
背后传来声“嗯”。
他接了大半杯热水，又添点冷水，走过去递给带他的老师：“郑老师。”
郑老师戴眼镜，衬衣外套件背心，年纪不轻。他正靠在办公室的隔栏上跟另一个班的数学老师说话，接过纸杯时用普通话说：“谢谢。”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一个笑。
他是刚出校门就到中学当实习老师，大学学地理的。跟高中生在一起，有时会让他感觉自己比学生还学生。
刚刚他在班上试讲了一节课，算是在真正讲台上的第一堂课。学生们看起来都很有礼貌，就连他口吃，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可笑的词，他们也面无表情。
其实下课以后他一直在观察郑老师的表情。他明白自己的履历在这学校可能留不下来，但是……他不知道这不是郑老师可以决定的。想来也不会是。
郑老师抿了口水，脸转向他这边：“小孙，跟我一起去吃中午饭啊？”
他忙向郑老师露出恰到好处的殷勤的笑。
教师食堂跟学生食堂是在同一栋楼里，只不过教师食堂在更深处。一路上，他看见很多孩子成群结伴，说话声小鸟般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这所中学的历史跟大部分中学一样，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出于一些机缘巧合的原因，发展到现在，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市里出名的重点中学。
校园里的树都又老又高，树叶沉重茂密，会有树枝折断的风险。到了中午，早上的雾消散了，空气里还是有很多灰尘。
他和郑老师并肩走着，他其实很想跟郑老师说说话，讨论一下他今天上午讲的课。他自己认为虽然出现了一些口误，但流程设置都是科学的，内容也能够吸引学生兴趣，可是学生们好像都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有人愿意给面子完成课上他布置的任务。
然而郑老师就像罗马的士兵雕塑一样，铁面无私地向食堂行军。他只能一次次地转过去看见郑老师的侧脸。
终于，他们看见前方贴着白色墙砖的大房子。这就是食堂。
食堂有两层，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让郑老师先走。郑老师却发话了：“小孙，你看见那个垃圾桶旁边穿凉拖鞋的人了吗？”
他看了一眼。垃圾桶旁边没人。
“不是那个垃圾分类的垃圾桶，是那个倒剩饭的垃圾桶。”
这次他看见了。那个黄色的大塑料桶旁边，确实站着一个穿凉拖鞋的人。
这所学校并没有校服，可是，那个人站在那里，却有种很明显不是本校学生的感觉。他被自己的直觉吓了一跳，忍不住故作吃惊：“郑老师，这是校外人士吗，要不要叫保安过来处理？”
郑老师却没看他一眼，皱着眉头说：“不用。”表情不是很惊诧。
他回想起办公室里郑老师和隔壁数学老师的对话，原来他们说的是这个人。
学校的家属区跟教学区是紧挨着的，因此有时能看见一些校外人士，是稀疏平常的事了。
他看见郑老师走上前去，跟那个站在垃圾桶旁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起先默默地听着，后来却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他突然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郑老师突然转过头来，焦急地呼唤他：“小孙！快过来。”他以为那个人是犯了什么病了，连忙跑了过去，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走到跟前，只听郑老师情绪激动地跟那人说：“我不管你怎么狡辩！”又转过头来看着他：“小孙，你逮住那边，我们一起把他拖出校门去。”
他吃惊地放下手机看着郑老师，只过了半秒钟，他立刻把手机塞在裤兜里，上前抬起那个人的臂膊。郑老师发出一声用力的喊声，那个人的胳膊和腿便离地了。他们就这样一起把那个人抬着走出校门去。
其实后来想起来也很奇怪，一路上碰见那么多赶着吃饭的学生，竟然没一个停下来围观，指点的。
把那个人扔出校门时，他还记得郑老师说了句“自己没有胳膊没有腿，偏要我来帮你”之类的话。
走回食堂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郑老师那个人是谁。郑老师说：“没什么，就当是一袋垃圾！”
整个实习的过程中，就只有这一件小事留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后来的事便像加了倍速一样快了，结果出来，他没有被录用，最后回到老家去考公务员，也失败了。
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从教师宿舍打包了行李，肩背着手提着还拉着一个行李箱。路过学生食堂时，他忍不住诱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黄色的大塑料桶。出乎意料，那个被他和郑老师合力扔出校门的人还站在那里，不仅站在那里，还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靠在食堂的墙上，跟食堂师傅聊着天。
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深刻，是下午，大概已经一点多钟。但由于是周末，学校里人很少，只有部分寄宿的学生和一些老师，食堂的师傅们就坐在学生平时坐的桌椅上吃饭。
他听见那个人说：“师傅，给我多打一点嘛，反正也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他听见师傅说：“不给你打，你又没有饭卡。”
他听见那个人说：“不给我吃饭，又不让我留在学校里，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他听见师傅们发出了浑厚的笑声。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肩背着手提着拉着行李箱，朝校门走去。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被扔出了这个学校。
手里的编织袋一下子飞了出去，行李箱发出爆炸般的声响，滚轮在空中兀自疯狂旋转。
而他自己本身，也成了被扔出去的垃圾之一。
他感觉皮囊好像破裂了，有液体从额头上落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气，他在路人的注视中慢慢地用手撑着，坐了起来。
而脚上的凉拖鞋早已开了口，大拇指一前一后，缓缓扭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