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老是被楼下的小提琴声惊醒。推开窗户,漫步到窗边,他很模糊地看见楼下有一个乌黑的头顶,中间有一条细细的发缝。女人。

    如果这时候他心情好,就会漫步下楼,夫人早已经睡熟了,按照他的想法。他们在德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夫妻,分房睡,不过也许还要生分一点,毕竟两人的卧室都不在同一楼,他也闹不清。

    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尽量不吵醒夫人,因为她是一个棕头发的神经质的意大利女人,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门外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也许是他推开门以后才下起来的,也许已经下了很久了。

    门外的这张脸,他从来没见过。他很高兴地见到她,亚洲面孔,似乎是日本人。他希望在她的鬓角出现一朵白栀子,但似乎并没有如他所愿。这让他立刻严肃起来。

    “嗨。”

    “嗨。”

    两人打过招呼,都开始腼腆含蓄地注视对方。“你喜欢这个城市吗?”他起先开了口。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漂亮一点,他已经很久闹不清所谓的时尚了,如果他是个女人,估计也会情愿装扮成这样。“柏林吗?我喜欢。二十世纪的柏林很美。”

    “很开放。”他没有必要地加上一句。借着煤油灯,他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了。灯光下是一张白皙的面孔,弯弯的两道眉毛,似乎带点愁苦。这一定是有依据的,他想。

    此时,他注意到她胸前两条细细的系带,连接着一个很大的方形盒子,里面还放着很多小盒子。“你发明的?”

    她甜甜地笑着,摇摇头。“那么是你借用的?”

    “我借用的,做了一点小小的改装。”

    他扶起自己的单片眼镜,慢慢地端详着这个神奇的装置。他想,哪天叫他的夫人也挂一个这样的装置在胸前,当然,可以把夫人换成一个东亚的穿旗袍的女人。“这东西的依据是什么?”

    她仍然甜甜地笑着,“你给我一点东西,然后你从里面挑一个东西带走。”

    就这样吗?他不自在地把袖扣卸下来,投到盒子里,然后把最右边的一个小盒子拿走了。“这感觉不是很奇妙啊。”他原先以为会有一种奇妙的战栗的喜悦感呢。

    “我也不知道,曾经很多人从中得到了欢乐,你觉得奇怪吗?”

    他没有回答,手里攥着小盒子翻来覆去地看,拆开了外面的纸,露出排细细的圆柱体。

    “那樊婀玲的声音也是你发出的?你真烦!我几乎要以为你是来挑事的。”

    这话让她有点惊恐地挑挑眉毛,那本来就是细细的受惊般的两道弯眉看起来更害怕了。“千万别报告我,我可是带着和平前来的。”

    她伸手搭上盒子里的一根针,那小提琴的声音伶伶俐俐地又流淌出来。“你听,这难道不代表着和平吗?多美啊!而且是有依据的。”

    小提琴声将他带回了没有电影的时代,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小提琴声曾经在地球上被许多只能活一次的人聆听过。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堆得很高的金黄的卷发,宫廷的室内乐,心照不宣的微笑,有节奏的摇扇子。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是什么样的?

    “这一身也是有依据的,《马路天使》,你知道吗?”

    他仔细想了想,这一刻前他并没有想到这是个有意义的词组,但在这一刻以后他从里到外地将《马路天使》了解了个透彻。

    “很有创意,不是吗?我知道音乐是从这种盒子里流淌出来的,又知道人们曾经从差不多的盒子里交换物品,就把它们结合起来了。我甚至有点奇怪这种结合为什么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

    他认真地回答道:“那是因为没有机会发生。”

    “机会!时间!说的我们好像有多在乎似的。”

    一种怜悯突然席卷了他,“你这样说不对,对从前的人不好,他们的时间是有限的,可你也不应该因此嘲笑他们。”

    她又扬了扬那两条让他有些不适的细眉,“在另外的时间线里我们握手言好吧,总之现在我是很讨厌你这个人。”

    他微笑起来,那种微笑是活在整个美国黑白电影男主角里的微笑。他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别的思想,似乎是有点封闭,不太好。但他知道如果他去接触了,很有可能被别人嘲笑。

    “德国还没开始征兵?”

    “当然没有!哪里的事。”他很不屑地说道。话说起来,若是真叫他去打仗,他倒有点发怵。想到肉身要灰飞烟灭,思想就也要随之灰飞烟灭,但凡只是想到……他很忌讳这个话题。他们都很忌讳。

    到时候,征兵的官员会弄错文件略过他的名字。或者他会在征兵时残疾,然后又痊愈。他想。

    “管他的,我对历史一直是一头雾水。”她总结性地说道。

    他已经有了送客的想法,“你现在就走?沿着那条路走到底,然后从我眼中消失?”

    她那化了很浓的妆的脸上突然略过一丝不耐。“你倒是早就想好啦。”她皱着眉头说,“恐怕从见到我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想好我要怎么消失了吧。”

    “当然,这取决于你。你也可以化为一个小火箭,垂直升空然后爆炸。但这恐怕会吓坏我的居民。”

    这个提议让她咯咯笑起来。“挺有趣的,我要记住你,往后我们再见吧。不过我讨厌天气寒冷的时代,或者天气寒冷的国家,要是我发现你在那里,我就不来了。”

    “那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因为我很享受老寒腿的感觉。”

    煤油灯静静地照着他们,移动的灯光将街道照得白炽,也让他们彼此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一个念头突然浮上他的心头,“给你的鬓角戴一朵白栀子吧!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这么想了。假如你是我创造出来的,我一定会给你的鬓角别上一朵白栀子。”

    留情。发生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由于选择浩瀚得像海洋,一切都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至少不会严重到要让原配太太威胁着要上吊。

    她歪着头微笑:“为了什么原因?”

    “为了我。”

    雪白芳香的花朵别上了她的鬓角。她用清朝人的方式向他作别,而他扬了扬他的礼帽。也许刚才下楼时他忘记了把它带下来,但是去他的!漆黑的街道上,一盏一盏的煤油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在这深冬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柏林。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最终没有变成小火箭,而是沿着无形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上了天空。他在煤油灯下继续站了一会儿,想起屋里的棕发意大利太太,或者任何颜色头发任何国籍的太太,还有十多年以后会开始的征兵。他也许还可以改进他们,但得注意不破坏其中平衡的美。话说回来,他不怎么在乎。算力无穷,幸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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