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直拜托我教她女儿写作的客户发来一条信息:“我有一个特殊的学生要介绍给你,可不可以帮忙看一看他的作品?”

    他?

    “不好意思,我只教女学生的。”

    “我向你保证,他的思维很细腻,很敏感。你先看一看他的作品,然后告诉我能不能为他破一个例。”

    没等我回复不,客户那边发来一个pdf文件,标题是:诗。

    我心里叹口气,打开文件,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完全没有任何排版可言。

    他写的“诗”有短的也有长的。短的像一首俳句,长的比不了《奥德赛》那样长。

    诗的内容并不落俗套,有些意象很新奇,几乎用力过猛,组合起来却也没有击动人心之处。正是粗糙的初学者手法。

    “您好,我平时是教儿童创意写作的,对诗歌方面并不是专家。而且,这些诗的作者应该也不属于儿童了吧?”

    客户很快发过来:“你的眼力很好。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当程序员的,工作之余喜欢写写诗。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他对诗歌创作一直很有热情。”

    我是文科失业大潮下被淘汰的一名汉语言文学学生。

    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只能在家里当全职女儿,偶尔替对人工智能抱有疑虑的父母教教孩子写作。可我还是有股书生的傲气,觉得文学应该在这个世界上保留一块纯净的高地。

    而这个人,将自己的文件大言不惭地起名为“诗”。他已经失去了我的好感。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间。这个“远房表弟”,该不会便是这位客户本人吧?

    她似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当产品经理,既然有心思送四年级的女儿来学写作,说不定自己业余时间里也喜爱文学。

    毕竟现在,还对人工智能抱有疑虑的人已经很少了。

    “我看完他的作品,的确感受到了他对文学的热情。能麻烦您将他的微信推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好友界面提示有陌生用户请求添加好友。

    我点进去,用户性别显示为男,所在地:冰岛。

    朋友圈背景是一片蓝色深海。签名没有。微信昵称是leo加一串数字。

    看来的确是我多想了。

    我向他发送消息:“您好。我是a姐介绍的创意写作教练,您可以叫我Jessica。听说您有意向学习创意写作是吗?”

    我身份证上只有中文名字,跟Jessica一个音节都不沾边。

    “是的。”leo3020回复。

    他说他每周末可以抽出1个小时。平时我上课的模式一直是周一到周五完成一篇故事,周末再在zoom上批改和探讨,有时也会看一些经典大家的作品。

    “那您看我们每周的时间定在周六18:00到19:00可以吗?”

    “可以。请问是怎么收费呢?”

    我直接从备忘录里复制一篇文字粘贴过去。不久,支付宝提示到账。

    *

    父亲工作的国企最近情况不好,他又老了,再过几年要退休了。母亲已经退休在家,仍然一天到晚在招聘网站上寻觅各种招工启示。

    坐在一桌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突然提出,她想去别人家当保姆。我偷偷观察父亲的眼神,想判断出母亲是不是在开玩笑,却没想到他们的表情都很平常。

    “包吃包住吗?”父亲从菜碗里夹了些水煮菜,问。

    “包吃。待遇蛮好的。”

    母亲报了一个数字。我感觉头发像被人提起来般,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们谁也没觉得我没有一份正式工作,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我最近又招到了一个学生。”我假装很随意地一边扒饭,一边提出来。

    他们朝我看过来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各自吃饭。

    “他是个程序员,周末跟我学写作。”我硬着头皮,很快地说。

    母亲突然像是随意提起:“上次那个来相亲的,好像也是一个程序员。”

    我还记得他。我们家有套房子,而那个程序员是农村户口。他是一个很老实的,皮肤黑黑的人,那天我们吃完饭,还一起去看了电影。

    “我不喜欢他那个类型的。”

    说完,我突然感觉眼泪好像哽住了喉咙。

    于是我们默契地,谁也没再提起他。

    *

    客户的女儿叫欣欣,在市里一所很好的小学读书。虽然是小孩子,却在想象力方面没什么特长。每次我看到她发过来的文件,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句:这样的故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AI替代了。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还没毕业就失了业,被AI折磨成了惊弓之鸟。

    不过,她每次跟我在zoom上沟通完,都好像很高兴。我心想,这也算是她妈妈付学费的唯一目的吧,就跟花钱带她去游乐园,或者去看电影一样。

    周六下午就是leo的课。我吃完饭上过厕所,直接打开电脑点进会议。

    “您好,可以把摄像头打开一下吗?是这样的,我和以前的学生都习惯把摄像头打开,因为这样会更有参与感一些。”

    那边的音量条开始跳动。“不好意思,我是一个i人,可能不是很想跟人面对面。”

    “哦哦,这样啊,好的。”

    我们打开了他上次发过来的文件。我把他写的诗句大致过了一遍,夸奖他意象选择得很有新意,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对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您觉得我可以怎样去提高呢?”

    上了这么多课,我还没遇到哪个人不喜欢听好话。我愣了一下,开始说他的意象堆砌得有些杂乱,却对表达主题没有什么帮助,读者可能感受不到他要表达的情感。

    说完,我有点后悔。

    Leo沉默了一下,说:“好的,你提的建议很有帮助。那么你觉得,怎么改会合适一些?”

    他的声音有点好听。我一直窝在家里,又是跟小孩子打交道,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好意思。

    我用光标划出我觉得需要修改的句子,一边说,一边打出我觉得适合的表达。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我猜他皱着眉毛,在点头。

    他也用光标指着我改过的那些句子,说:“你觉得这样改怎么样?”然后打出一长串。

    他对文学的感觉很好,几乎不太像一个理科生。虽然在我上学的时候,夸奖人的方式永远是:“感觉你不像文科生啊。”

    我感觉有些振奋,至少这种成就感是在教欣欣那样的小孩子时很少体会到的。作为一个老师,虽然只能算半吊子的老师,教到有天赋的学生时那种喜爱之情,真是难以言表的。

    我们在他上次的诗旁边写了很多种变体,把整个屏幕都写满了。

    一个小时过去,我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其实你下次可以写一篇小说发给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诗歌是很容易被AI替代的体裁,至少对绝大多数读者而言是这样的。我突然开始期待陪他读一些我喜欢的小说,这通常是我跟学生讲课时最喜欢的一个环节。

    *

    母亲果然去一户人家当了保姆。虽然不过是地铁几站的距离,从此我却很少在家里看见她。父亲经常在晚上跟她打视频电话,她说那户人家有个小男孩,很顽皮。

    我没有凑过去。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想,假如当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现在的日子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是男孩,他们一定会让他学理科。

    我猜欣欣注意到了我上课时的漫不经心。突然有一天,客户抱歉地通知我说,欣欣周六要上芭蕾课,跟我的课时间冲突了。

    “小升初嘛,我懂的。”

    “是啊,现在小孩子竞争很大。”

    竞争再大也比不过我当年。我在心里说。

    “leo说他很喜欢你的课。多亏你的教导,他有了很大的进步。”

    写诗进步有什么用?我在心里算着现在一个月的收入,手上飞快地打字:“谢谢,这对于我是很大的肯定。”

    “我听欣欣说你是W大毕业的高材生?怪不得水平这么高。”

    我可以肯定,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学生说起过我的学历,尤其是小孩子。也许客户在网上找到了我的社交帐号,或者她的朋友里有人认识我。

    “是的,我学汉语言文学的。”

    “W大的汉语言文学很好啊,你高考一定很厉害。”

    我宁愿当初用这分数去报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工科大学。

    客户跟我聊了一会儿,又对我说,等到欣欣确定了小升初的学校,就让她继续跟我学写作。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只是空想。

    *

    Leo果然发来了一篇小说。我看完关上文件,有点失望,他写得拘谨死板,甚至不如他写的诗那样跳脱富有想象力。

    上了zoom,我对他说:“实话说,我有一点点失望,总觉得你写的小说不该是这样的。”

    那边显然愣了一秒,平静地说:“那你对我的期望是怎样的?”

    我猜他在工作中被老板骂了也是这样,平静,情绪稳定,不卑不亢,条件反射地想着解决问题。

    “不知道……你觉得你理想中的小说是怎样?”

    他说了一长串形容词,都是常听到的,在结尾加上一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问的也是你个人的看法。”

    我皱了皱眉头,想着应该怎么对他说:“你有没有突然被什么东西打动过?当然我说的不是那种很俗套,很狭隘的‘感动’。有没有一种感觉,是你扶着地铁把手,站在扶梯上,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想要告诉全世界的人的?如果不是这样的东西,就不值得写出来让每个人看。”

    他写的是个勇士斗恶龙,解救公主的故事。很奇异地几乎没有用什么修辞手法,与他上次写的诗截然不同。我一口气看到结尾,骑士经历大约三四个障碍,就happy ending了。写的像在答一道题。

    “不特别的东西不值得写出来吗?”

    “值不值得是很个人的事,但写出来让大家看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问他听没听说过一个作家。他很快地回答听说过,也看过他的书。我有些遗憾,但还是说:“这本书值得不只看一遍。”

    我问他介意我和他一起再看一遍吗,他说不介意,反正这一个小时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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