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母亲突然说。她原本只打算在脑海里抱怨一下,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已经说出了口。

    等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孩子们正坐在沙发上看向她。父亲脸上浮现出珍贵的亲子时光被打断的表情,他看着她,仿佛在让她解释。

    “别说了。”母亲干巴巴地说。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饼干盒,摇了摇,“到此为止。”

    说完,她就把饼干盒打开,里面一个小小的、干瘪的干燥剂掉了出来,掉在木地板上。她用力摇了摇饼干盒,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被挥舞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这样,”父亲用刻意拉长的声音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懂吗?你想让孩子们长大以后记不起来他们的父亲是什么样吗?”

    母亲的嘴角出现了奇怪的纹路。像是木偶的线,神经质地抖了一抖。

    “行,又要开始了,是吗?”她摆出防御的姿势,把手叉到腰边。

    孩子们仿佛看见了一条家庭常用的鞭子从空中甩过去。他们下意识往后倒去,仿佛害怕自己的下巴被鞭子擦到。

    “是你先开始的。既然你想这样,那就这样。”父亲用老练的士兵的语气慢悠悠地说,“我马上就要消失了,彻底死了。孩子们都知道。他们都在为我难过。你呢,还不肯放过我。”

    “对,我不肯放过你!好不容易是个周末,好不容易大家都在家里。邻居也会听见。我就是不放过你。”

    “你就是不放过我!”父亲来了兴致,他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斗牛士,竖起一个指头,在空中摇了摇,“对,你就是不放过我。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会体谅人。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下午了。你懂吗?这几天我不得不跟鬼待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

    孩子们用注视天平的眼神看着父母,他们一人站在客厅的一边。空气里涌动着一种熟悉,令人恐惧,但又因此显得亲切的味道。仿佛某些老练的渔民,孩子们一闻到海风,就能说出鲨鱼什么时候过来。

    母亲的余光扫过孩子。他们今天特意穿上了白色的衣裳(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红色是不被许可的),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显得像一排小巧的木兰花。

    他们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吗?母亲苦涩地想,不能,他们还在期盼着,在厨房里缠着她问父亲是不是这次回来就会住下了呢。他们还在巴望着父亲带他们去动物园呢。

    快点长大成人吧。她在心里默默许愿,等我把这一切都处理完以后。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以后……可是我现在还得面对我面前的这个人(由于他一回到家就展现出从前的做派,她几乎已经忘了他是幽灵了)。

    “对!”她大声说(她已经忘了他说的是什么),“没错,我就是不肯放过你……你该死……除了死,还不够。你自己说说,你自己想一想你做了什么!”

    父亲发出了一声笑。每当他这样笑,孩子们就立马明白过来这其实是暴力的间奏。他是在寻找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

    “你别想再碰他们!”母亲叫道,“你真是个恶心的鬼,就算在鬼里面你也是最恶心的……过了今天你就要下地狱!”

    父亲不断地笑着,摇着头。“我不会下地狱的,”他说,“孩子们已经原谅我了。你看看他们的脸,不是吗?他们纯洁得像小动物一样!他们长得多么像我啊!这个鼻子像。这个像我的眼睛。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有一半是我的。我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他们跟我姓。哪个孩子会恨自己的父亲?”

    母亲用被泪水塞住的眼睛看向孩子。他们十几只一向受苦受难的、俄罗斯农民的眼睛含泪地注视着父母。

    “你们别害怕,马上就过去了……”她有气无力地对孩子们说,“回卧室去吧……拿好玩具……把门关上……”

    “不,”父亲敏捷地说,“把门关上干什么?他们就该看着!他们早就原谅我了。我是他们的父亲,我知道,你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早就原谅我了……只有你还像条毒蛇似的,一直揪着我不放!”

    孩子们正准备列队回自己的房间,一听到父亲那狂热的语气,他们又害怕地站住了,在桌子旁边,像一队投降后的逃兵。

    “回去。”母亲向他们打手势。父亲在一旁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立刻冲上前去,开始用两手在空中比划着一些疯狂的、毒蛇般的手势。

    “回去!”他模仿母亲的语调扭扭捏捏地重复着,“回去!回去!……手势谁不会打?我已经死了,还要怎样?我都死了!”

    孩子们仿佛要晕厥过去了。在走廊里,最大的那个孩子摘下自己的眼镜,用颤巍巍的手把它举起在空中。正当弟弟妹妹们都担心他接下来要干什么时,他把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了回去。

    “不够。”母亲冷酷地说,“你的命不够。谁要它?拿去!你的命一分钱也不值。”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且我是她的父亲!”

    母亲把手伸到旁边的小女儿的脑后。刚才她的哥哥姐姐们逃跑时,她一直坐在沙发上。母亲用手摸着小女儿的脑袋,小女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低着头啜泣起来。

    “今天早上她终于回来了……我没法给她扎辫子……我甚至没法给她扎辫子……”

    母亲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摆弄着那个小孩的头发。她坐在沙发上,看起来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这一个句子仿佛一个咒语,把孩子们都蛊惑住了。他们仿佛被这个句子追上了,在客厅和走廊里,像表演现代舞般弯下腰来,瘫倒在地上。然后,他们又像合唱团似的,纷纷哀声哭泣起来。大儿子哭得最起劲。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母亲用手拢住她两边的头发,把它们合起来。

    “为什么……不就因为我打了她?”父亲无可奈何地说,仿佛像说起自己背后一个溃烂的脓包,“不就是这样?何况,她才几岁?她都还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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