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说,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而这甚至比刚才还可怕。除了地板上的孩子们,连父亲的鬼魂也听见了海风危险的簌簌声。

    “因为你打了她。”母亲把手放在小女儿的后脑上。父亲看了一眼,嘴唇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把头掉过去。那双手上沾满了番茄酱似的鲜血。

    “我甚至没办法把她的两边脑子合上,你懂吗?”母亲柔声说,“左脑和右脑,一个管算数,一个管画画,像拼拼图似的……我原本想用一个白色蝴蝶结遮住它……你看,她还在流血。”

    孩子们仿佛从房间里消失了,蒸发了。他们缓缓地站起来,踮起脚来像看博物馆里的展柜似的注视着他们小妹妹的脑袋。

    “对,对……”母亲对孩子们说,她把那个小女孩的脑袋举起来,向他们展示,“这头发上全都是血,叫我怎么办呢?这可不是洗衣机能洗得掉的。”

    此时此刻,洗衣机仍在屋里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如同星球一般运转着。

    “你洗它干什么?”父亲也加入了讨论。他把一只手搭在腰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虽然他在此之前从没有洗过一件衣服。

    母亲看向他,她的眼睛变得很柔和,这给了孩子们安慰,也给了他们回到从前的信心。“干什么?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我不想让她那么脏……干什么?”她对自己笑了。

    父亲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仿佛在哪个口袋里装着一种奇异的洗涤剂,能把他们都洗得清清白白。

    “以后你们都要学会自己洗衣服。”他对旁边的孩子们说,“要独立,知道吗?”

    孩子们像稻田里的草一样点着头。

    “还有这头发,”母亲皱着眉头说,一边用精准的目光拿起一绺头发,比较着,“全被血糊住了。”

    “你别想怪我,”父亲立刻说,“我已经死了。”

    一个疑问泡泡般在客厅里升起。母亲放下那绺头发,带着柔和的表情看向父亲。那一刻父亲明白了她要问什么,但是已经晚了。

    “你身上怎么干干净净的?”她说。

    于是他们的记忆都回到了那一天。父亲从厨房里冲出来——他从案板上拿起了一把菜刀——母亲原本正在厨房里切西兰花——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拖鞋丢失了——父亲拿起那把菜刀。

    有一刻他们都错把那个孩子当成了布娃娃,或许是指望她还能恢复如初吧。可是那一秒过后,母亲知道了还有哪一道菜没来得及做——反正家里的番茄酱再也不会缺少了。

    她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她。

    “行,”父亲说,“我该死,行吧!我立马去死。”

    然后他假装走到门口,弯下腰去穿上鞋子。很奇怪,那只蓝色的鞋子仿佛也在害怕他似的,三番五次都从他手里溜走了。

    “你把她的头都劈成两半了。”母亲带着哭腔说。

    她走到另一边去,这个孩子正不断从椅子上滑下来。她不得不用力撑住她的肩膀,才能把她固定在餐桌旁边。一分钟前,这个孩子正坐在餐桌旁边,低头用蜡笔涂色。

    她走到正面去,看了一眼孩子的表情,就抬起头来,“你把她都劈成两半了。”她用浓重的鼻音说,“她都……她都成两半了。”

    父亲从鞋柜旁边直起身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柜子上,另一只手摆出“讲道理……”的姿势。“那要我怎样?”他说,“去死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说过的话。)

    母亲指着他惊呼起来:“手!你的手!”父亲往自己的手瞥了一眼,上面全部都是鲜红的掌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母亲忍不住捂住了脸,“柜子上,墙上也全部都是血手印……天哪,我该怎么办啊……”

    (第一时间她想到的是墙上的手印很难清洗。)

    “好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去死吗?”父亲说。他看见母亲没有回答,便又在白墙上使劲印了几个手印。那个手印的威力已经大大减弱了。

    母亲蹲下去查看绿椅子上的血,它正在不停往下流,流到了地板上。“她还在流血!”母亲叫喊着。

    “她已经死了。”父亲说。

    孩子们从卧室里走出来,然后,他们像一群夜莺一样叫了起来。女孩们捂住自己的嘴巴,男孩们假装肚子疼,趴在了地板上。

    “他们全都看见了。”母亲说。

    “他们没看见。”父亲说。

    “你看见了吗?”母亲对第二大的女孩说,向她招手,“来,过来。”她才九岁,在学校里成绩良好。

    “你觉得你父亲该去死吗?”母亲不知所措地问那个女孩。

    父亲的目光仿佛日光下的沥青,紧紧地胶着在那个女孩脸上。她椭圆形的脸上,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她胡乱说道:“老师说的杀人就要偿命。”

    “很好!”过了一刻,父亲摊开两手,“这就是你们怎么报答我的!”

    他往空中看了看,仿佛在找寻什么东西,又看了看那个坐在餐桌边的孩子的尸体,然后,他缓缓向窗户边走去。“你们记住有一点,”他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指着所有人说,“我死了你们也不会好过。”

    然后,他就拉开纱窗,从窗户跳了出去——跳了出去——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难道他的脸,他的身体不是摔成一团浆糊了吗?

    “我走到公墓里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父亲很不情愿地承认说,“有一个人……拿着一把黑色的伞。他说看我浑身都成了这个样子。他很可怜我。他问我,愿不愿意买一个东西?我拿什么买呢?……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天了。我就从树上拔下来一个叶子,我问他,这个可以不?他说可以。”

    “所以你就买了它。”母亲说,“所以你浑身都干干净净的。所以你就……就因为她还不会说话。”

    父亲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无奈的表情。“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她去哪了!”他愤怒地说,“她又没跟着我,又不是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谁不想干干净净的!这都是我最后一天了!”

    “她一直待在家里,哪都没有去。”母亲说,“她一直待在这里。”

    孩子们用敬畏的目光打量着父亲,和那个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妹妹。他们即将去另外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活人从来没有踏足过,只是听说过。在孩子们的眼中,他们散发出一层薄薄的白光,仿佛他们即将变成飞蛾。

    太阳在窗户外面消失了。

    “这不公平,”母亲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杀人偿命。可是,这也不公平。不能你这样,她这样。(她指着小女儿)你不能干干净净地走。”

    父亲又像是被逗笑了。“什么意思?”他仿佛有十足把握听见母亲说了一句傻话。

    母亲看着他,说:“你不明白吗?我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她拉开茶几的抽屉,里面有一把干净的菜刀。“七天前,当时你确实是跳下去,死了。可那只能说明你自己死了。现在,为了我的女儿,我要再杀死你一回。”

    然后,站在旁边的孩子们不得不目睹母亲举起那把菜刀,面容平静,仿佛要切一些西兰花。他们瞪大了黑白相间的眼睛,瞪着父亲的一切都从高高的地方掉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弹跳起来。他们不得不看着父亲的双腿仍然向门边迈进,然而他的眼睛、他的双手和他的嘴巴,依然在地上追随着他的两只鞋子,追随着他的叫声,滚下长长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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